对面的山坡上,李十五部已经只余下四十来人,两个什将都已阵亡,都兵使李十五与副都兵使马康都受了伤;连将虞候邱布也亲自操刀上阵。
石越的亲兵们紧紧握住手中的武器,瞪视着逼近的叛蕃。他们靠成一个紧密的圆圈,将石越护在中央。侍剑则紧紧的贴在石越身边。
45.
约此前三个时辰。
原州知州府衙之内。知州李德泽把玩着手中的腰牌,这是一面虎头青铜腰脾,上面用隶书刻着“枢密院职方馆”六个大字。站在李德泽对面的中年男子神色委琐,只是眸子中不时流露出精明的光芒。
“请大人速速发兵!”
李德泽依旧沉吟,略带狐疑的问道:“你的告身呢?”
“大人,职方馆的差人不可能把告身带在身上。”那个中年男子有点急了,又道:“这是十万火急之事!石帅性命危在旦夕!请大人速速出兵相救。”
“慕家一向忠于朝廷,其族酋长有两任死于王事。你说慕家投降西夏,实让人难以置信。而且本官之责,是守卫原州,发兵入渭州境内,若高帅怪罪起来,我却担当不起。”
“李大人若见死不救,只怕皇上也容不得你!”中年男子见李德泽推三阻四,说话便不客气起来。
李德泽脸色一沉,喝道:“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如此无礼!”
“李大人!在下一时情急,还望大人恕罪,但这确是十分火急……”
“那本官让人护送你去渭州求救,如何?”李德泽虽然尚在恼怒来人无礼,却毕竟事关重大,却也只得稍敛怒气。
“大人!慕家潜入渭州最起码也有三日了。他们是经过你的原州去的渭州。一旦事发,大人绝不可能置身事外。以石帅的声望,恕在下直言,无论大人有多大的后台,大人也难逃一死!”那中年男子一面说,一面不动声色的欺身近了几步。
李德泽却始终无法信任中年男子,道:“若是调虎离山之计……”
“不要兵多,只要几百骑兵便够了。”
“这……”
中年男子情急之下,不由怒从心起,厉声道:“李大人!你如此支唔,难道你与慕家串通好了?”
李德泽何曾见过这样的细作,顿时大怒,沉着脸喝道:“你一个细作,怎敢如此无礼?”
“李大人,我受上官派遣来此传讯,已冒大险。且我代表的是枢密院职方馆,大人却百般推迟,放任石帅被叛蕃袭击而不肯相救。究竟是大人无礼还是在下无礼?!”
李德泽被一个细作如此针锋相对,早已恼羞成怒,“本官自有决断!不用你来啰嗦!”
中年男子瞪眼怒视李德泽良久,忽然垂下头来,微微叹了口气。李德泽奇怪的望着他,却见中年男子竟然好整以暇的整了整衣服,再次开口,语气已很平静,“李大人可能不知道,在下为了将这个消息带到大宋,有两个同伴在青岗峡殉国。在下直隶职方馆陕西房,环庆二州没有人知道在下的身份,一路昼夜兼程,赶到原州,来求救兵。李大人可知道在下是为了什么?”不待李德泽回答,中年男子又继续似自言自语地说道:“在下与死去的同伴,都不认识石帅。但很多人都知道,石学士是大宋中兴之望。没有人希望陕西没完没了的被西夏人劫掠,百姓们疲于奔命……皇上与学士,让我们看到了希望。”男子停顿了一下,方说道:“所以,在下也望大人能明白在下的苦衷!”他的话音刚落,李德泽便只见白光一闪,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便抵在了他的喉结之下。
“你……你要做什么?”变起突然,李德泽几乎是惊若木鸡,完全只是下意识的质问道。
“威胁朝廷命官,其罪不小。在下只请大人给在下虎符令牌,送在下前往新城镇便可!”
“去新城镇有何用?”李德泽被他一向所轻视的细作脸上的决然所震憾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细作。边境守臣,无不有自己的细作,但是大部分细作,贪图的都是厚赏高爵。
“在下听说新城镇驻扎一指挥骑兵。附近还有一指挥蕃军。若能调动,向渭州境内搜索,便有机会找到慕家叛军。”
李德泽注视着自己喉结下的匕首,头动都不敢动一下,只是苦笑道:“新城镇并无骑兵,所有马军都在原州城。新城镇是打出旗号故意虚张声势的。”
中年男子吃了一惊,虽不知李德泽所说是真是假,但是此时却已冒不得半点险了。这种用武器威胁朝廷命官的事情做出来后,不论结果如何,自己必受重惩,甚至连陕西房知事都可能受牵连。若被人利用,也许连职方馆都会被指责。但事在紧急,却不得不出此下策。担着如此大的风险,若不能救出石越,不仅对不起死去的同伴,自己更加会成为职方馆的罪人。他略一思忖,便说道:“那便也请大人下令,调原州之兵!”
李德泽道:“那你须放下匕首来,本官才好下令。”
中年男子手腕一抖,匕首从李德泽的喉结缓缓划至他的背心。一面说道:“便请大人下令救援,在下与大人便在此处等候消息。若石帅得救,在下当任凭大人处置;若石帅有万一,在下与大人,便正好给石帅殉葬。”
李德泽刚刚略松了口气,听到此语,竟是连冷汗都冒了出来。
李十五的刀已经有了几个钝口。
他的背上在流血,但是很奇怪,并没有疼的感觉。副都兵使马康的尸体就躺在离自己不到十步的地方,他的佩刀旁边,还有一条马腿。马康是在劈断一条马腿时,被叛蕃从背后砍了一刀,然后就倒下了。将虞候邱布还没有死。以前他从来不知道邱布的武功这么好。他的刀法,有如行云流水,李十五亲眼看到他砍死了三个蕃兵。他无法想象一个人的身法怎么会如此灵活,他经常从马肚下面如鱼一样的钻过,然后就是战马的悲鸣……但是一两个人的勇猛作用非常有限。
所有的战士都很勇敢。没有人投降,也没有人逃跑。李十五见过许多次宋军打仗,这样的事情并不常见,他完全可以为自己的部下感到骄傲——虽然李十五心里明白,这些叛蕃不会留下任何活口,更不会接纳投降,但是普通的士兵们却是不会明白的。所以,这甚至让李十五感到意外。
所有的人都在死战。包括两个大什押官,都已经战死。还有七个人活着。
敌人,也许还有四五十个吧……
李十五的眼睛已经看不见对面的山坡。他脑海中,不时闪过的画面,却是大宋汴京皇城的宣德门……
张淳现在应当在杭州吧?
这是李十五最后一个念头,他倒下去之前,忽然感觉到大地震动的声音……
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了大地的震动,灰尘在东方的天空中扬起。
叛蕃中响起了清脆的哨声,片刻之中,所有的叛蕃都放弃了攻击,迅速的聚集,开始有组织的向西北方向撤退。
邱布与几个士兵愕然相顾,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竟然是从原州来了援军!
打量着对面的山坡,劫后余生的数十名亲兵依然紧紧握着手中的武器,似乎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逃过一劫……叛蕃的首领决策如此果断,若再攻击十余分钟,己方必被全歼。最起码,石越也难逃被俘的命运。但是对方竟然毫不犹豫的放弃了!如此巨大的诱惑,叛蕃首领竟然没有丝毫的迟疑!虽然明知道多停十分钟,叛蕃极可能被援军追上而歼灭,但是邱布扪心自问,换上自己,绝不会撤退。
那个人,是愚蠢还是聪明?
“都头!”一个什长的呼唤声,打断了邱布的思索。他的目光循着喊声移去,发现了倒在血泊中的李十五!
与此同时,在对面的山坡上。“咣当”一声,侍剑的刀掉到了地上。紧接着,便是“咚”的一声,侍剑整个人,都倒到了地上。
第二日。大胡河之畔,原州城,州衙。
“你叫什么名字?”石越打量着胁迫李德泽派兵的中年男子,温声问道。
“禀石帅,下官陪戎校尉慕义,隶枢密院职方馆陕西房。”
“慕义?”石越下意识的反问了一句。怎的与此事有关的人,全部姓慕?
慕义脸上泛过一丝苦笑,低声说道:“下官也是环州慕家的人。”
“啊?”石越当真是吃了一惊。
“敝族一向效忠朝廷,然而自从两位酋长死后,族中大乱,各派纷立。因此便有不忠不义之徒,受惑于梁乙埋,竟然背叛朝廷,使祖先之灵,不安于地下。”
石越点了点头,道:“难得你能深明大义。”
“下官世受朝廷之恩,亦曾读过诗书,略明礼义,不敢为不忠不义之事。”
“君不以贰心对朝廷,朝廷亦不以君为外人。本帅会禀明朝廷,因君之故,当宽待慕家在蕃学之子弟,不必连坐。”
“多谢石帅大恩。”慕义不禁单膝跪倒,认认真真行了一礼。
石越起身上前,亲手将慕义扶起,又问道:“你是如何得知叛党要袭击本帅的?”
“因下官是蕃人,言语熟悉,一向专责来往于西夏静塞军司与环州、保安军之间,与潜入梁兀乙帐下的同伴联系,传递讯息。数日前,忽接到叛党要谋袭石帅一事,事在紧急,无法依常法与环州上官联系,且因同伴在青岗峡殉难,下官亦不敢在环庆停留,恐被人侦知,因此兼程来到原州。所幸不曾误了大事。”
“原来如此。”石越叹息道:“此事说起来,本帅要多谢你。”
“岂敢。”慕义又跪了下来,说道:“下官持刃威胁朝廷命官,罪在不赦。”
石越轻轻摇了摇头,正容道:“本帅问过李大人,不曾听说有人威胁他。李大人还很夸赞你忠于朝廷,义勇双全。”慕义不禁愕然望着石越,却听石越又说道:“职方馆的成员,都是忠于朝廷,恪守王法的。本帅非常信任君等,君亦当自勉之,不可自弃。”
“是。”慕义大声应道,隐约明白了石越话中的意思。
二人正在说话,忽听到门外传来喧哗之声。石越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高声喝道:“石梁,为何喧哗?”
门外的声音静了下来,过了一会,便听石梁大声回道:“禀石帅,是一个将虞候硬要求见石帅。”
“嗯?”石越的脸色更难看了。却听门外有人大声道:“下官邱布,是昨日与叛蕃苦战那一都的将虞候,有事求见石帅!”石越听到是昨日浴血苦战的幸存者,脸色稍霁,道:“让他进来吧。”
“是。”“谢石帅。”须臾,便见一个二三十岁的军官大步走进厅中,见到石越,以军礼拜道:“下官邱布,拜见石帅。”
“不必多礼。”石越一面打量着邱布,一面问道:“你要见本帅,可是有事?”
邱布抬头注目石越,脸色微红,大声道:“请石帅恕罪,下官冒昧求见,是想请石帅前去探望一下李都头。”
“李都头?”虽然邱布提出的要求在当时人看来非常的无礼,但是石越却并没有在意,只是一时没有明白谁是“李都头”。
“是下官的长官都兵使李十五,昨日与叛蕃之战,身受重伤,现在生命垂危之中。”邱布的眼睛有点湿润了,“李都头在昏迷中一直念着‘石学士’,下官大胆,敢请石帅能去看一眼李都头。”
慕义一直凝神听着,此时亦不由动容,忍不住说道:“石帅……”
石越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向邱布说道:“邱君果然义气深重。李都头是为我受伤,我理当前往探视。”一面又向慕义道:“你也与本帅一道去看看大宋的勇士吧。”
“是。”慕义连忙欠身应道。
与叛蕃的战斗中受伤的亲兵与禁军,除了一直处在昏迷状态的侍剑是在州衙养伤之外,其余的都安置在州衙附近的一座庙中养伤。当日一战,只有二十余人最终还能行动如常,其余活着的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创伤,包括从死人堆中找出来的生还者,一共有五十余人。石越把护卫们都留在了庙外,只带着邱布、慕义以及石梁等几个亲卫走进庙中。他并没有直接去李十五那里,而是挨个察看伤兵们的伤势。照看伤员的军医和僧人,似乎没有料到石越会来这里,一个个措手不及,全都呆呆地望着石越一行人。石越望着这些为了自己而受伤、残疾、生命垂危的士兵,一时间竟也说不出话来。他沉着脸,只有在正视伤员之时,才会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这些人一定要全力医治,若是落了残疾,让二叔想想办法安置起来。”走出一间厢房的时候,石越忽然低声说道。慕义与邱布面面相觑,石梁却知道这是石越在吩咐侍剑,忙低声道:“学士,侍剑他……”石越猛地醒悟,身形似乎停顿了一下,旋即继续向另一间厢房走去,但却没有再说话。慕义与邱布等人连忙紧紧跟上。
到了厢房门口,邱布低声道:“李都头便在此处养伤。”见着石越对待伤员的态度之后,邱布对石越已经有了相当的好感,神色之间,也变得尊重起来。
石越微微点头,却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推开房门,走了进去。他此时内心其实十分激动,本人自生死关头转了一圈不提,侍剑数年来与他形影不离,名为主仆,实为亲人,此刻却伤重昏迷,生死未卜;他因久处庙堂之高,心思越发的深沉,虽有大悲大怒,也常能不形于色,只是压抑于心中。但这时看到众人之惨状,又触动心思,想起侍剑的生命垂危,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怨恨、痛惜与愤怒,在不断的冲击荡漾着。虽然自外表看来,不过是更加沉默,但是此时若让他说出一句话来,只怕立时就有理智被愤怒淹没之虞。
厢房的布置十分的简陋,李十五躺在一张简陋的床上面,此时犹在昏迷。石越默默走到近前,看清了李十五的面貌,依稀之间,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曾经见过。邱布低声说道:“军中兄弟,只有李都头识字最多,以他的学问,当个书记甚至幕僚,亦绰绰有余。却偏要来军中挣这个功名……”
“你是说李都头通文墨?”石越略有些吃惊。毕竟当时军中,识字的人都不多。
“石帅请看——”邱布从房中的桌子上,翻出一本书来,双手递给石越。
石越扫了一眼书名,更加吃惊,道:“《白水潭学刊》?”
“是。这样高深的书,军中也只有李都头爱看……”
忽然,石越脑海中电光火石的一闪,一个人名浮了出来,他再仔细看了李十五一眼,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李旭!”眼前之人,分明就是当年宣德门叩阙事件的主角之一,太学的学生领袖李旭!石越生生把这个名字吞在肚中。若非亲眼所见,他完全无法想象,李旭这样的太学生,居然会心甘情愿投身军中,来做一个小小的都头!
然而,眼前之人,断然是李旭无疑。石越不仅仅在宣德门叩阙时见过他,在之前,李旭也曾经来白水潭听石越讲课,是一个热情的提问者。
当年的太学生,昨日之禁军军官,今日在鬼门关前徘徊的伤者……
与石越一样,邱布也在凝视着昏迷不醒的李旭,但是他的感情,却是咬牙切齿的。“早晚须给那帮龟孙子一点颜色瞧瞧!石帅,绝不能放过那些叛逆。”
“想从原州潜回环州,没有那么容易。”石越淡淡的说道:“但是环州慕家族众甚多,支派不一,若断然处置,反滋事端。况且此事真正的主谋,还是西夏国相梁乙埋。”
“梁乙埋?”慕义忽然想起一事,道:“静塞军司都在传说梁乙埋亲至讲宗岭监修讲宗城。”
石越霍然转身,瞳孔缩小,问道:“你是说梁乙埋现在正在讲宗岭么?”
“下官的确曾听到这样的传闻。”慕义忙欠身说道。
“我不要传闻!”石越厉声道。
慕义怔了一怔,立时应道:“遵命!”
石越目光在慕义身上停留一会,转过头来,又对邱布说道:“回头你便将李都头移至州衙来养伤。”
“是。”
自庙中探视李旭出来之后,已是傍晚。石越刚刚回到州衙,李德泽正好出门相迎,便听到马蹄踏踏之声,数十百骑人马拥簇着一人往州衙方向走来。石越定睛细看仪仗,赫然是定远将军、武经阁侍讲、渭州经略使兼渭州知州高遵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