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抬头看了四周一眼,见除自己和文焕之外,四周卫士皆是秉常心腹,暗暗点头,又向秉常说道:“陛下可否屏退左右说话?”
秉常看了李清一眼,又环视四周卫士,半晌,方点点头,挥手高声说道:“尔等退至百步以外!”
“遵命!”众卫士一齐躬身应道,如波浪一般退了开去。文焕愣了一下,正要随着众人退下,却听李清喊道:“文将军,你过来。”
文焕顿时愣住了,他看看李清,又看看秉常,眼睛霍然一亮,一丝炽热的光芒从眼中一闪而过,握弓的手背,青筋根根暴露。
却听秉常转过脸来,向他笑道:“文将军不必回避,可过来说话。”
“是。”文焕点头答应,正要策马过来,却见李清皱眉望了他一眼,指着他手中的弓与腰间佩刀,示意他摘下了。
文焕心中一凛,连忙将弓与佩刀取下,丢在草地上,策马走过来,向秉常欠身行礼。
“不必多礼。”秉常回首顾视李清,说道:“现在再无外人。”
“陛下!”李清喊了一声,从马上滚了下去,拜倒在地,沉声说道:“臣有一言,敢冒死献于陛下座前,陛下若得见信,是陛下之幸,若不见信,臣愿一死报陛下知遇之恩,惟请陛下能善待臣的家人。”
秉常见李清说出如此严重,不由一怔,道:“你我君臣相知,自古罕见,有事直言,必不加罪。”
“谢陛下。”李清向秉常郑重叩首,方说道:“陛下可知今日之国势否?”
“请将军明言。”
“当今大夏,有必亡之势!臣不敢不言于陛下面前。”
秉常挤出笑容,说道:“虽有平夏城、讲宗岭之败,似亦不足以言亡国吧?母后常言,大夏今日国势,胜太祖太宗开国之时百倍,当时犹不亡,今日更无亡国之理。”
“哪朝哪代亡国之前的形势,不比开国之时好上百倍?!”李清无礼的反驳道。
秉常听到这话,却也是一怔。他喜好汉文,也曾经读过华夏史书,细细思来,却的确如李清所说。
“臣敢问陛下,太祖太宗开国之时,可有女后当权,可有外戚专政?臣敢问陛下,太祖太宗开国之时,宋朝可有今日之繁华?如今大夏内则有女后外威,专擅兵威;外则有宋朝君臣协力强国变法,步步进逼。百姓们困于赋役之重,朝不保夕;贵族们却耽于享乐,宁可将钱交给佛寺,也不愿意让给百姓!诸蕃落苦于刻剥,怀贰心久矣。兼之与宋交恶,贸易不通,商旅渐绝,朝野物用匮乏——长此以往,国无不亡之理!何况陛下当三思之,今日之大夏,究竟是姓嵬名氏?还是姓梁氏?!”
李清一番质问,问得秉常默然不语。
“梁乙埋本不会用兵,其秉兵权,无非是为一己之私利。但是大夏国,却是经不起梁乙埋的几番折腾了。若是他将精兵丧尽,陛下要用什么来统治国家?”
“太后只道用蕃礼胡俗,便可以保全国家。然而陛下可知否,连辽主那等英主,都大力推行汉化,俨然更以中国自居。陛下为一方天子,岂能自甘与蛮夷为伍?何况若用胡俗,便当逐水草而居。一旦筑城池宫室,垦田耕种,尚欲久存胡俗,以陛下之明,以为可得乎?陛下又以为这兴庆城中的贵人,有几人能真正少得了宋朝的丝绸瓷器?连素恶汉物的太后宫中,还摆着一座宋朝制造的珍珠座钟呢!”
“那将军以为……”秉常抿紧嘴唇问道。
“陛下要想不亡国,保全宗庙,以臣之愚见,惟有一法:与宋朝修好,恢复市易。同时在国内改革,推行汉制,削减一部分贵族特权,减轻百姓赋税,善抚诸部之心。只要两国有一段时间不交战,战士们便可以放归部落,牲畜就会繁衍,土地就有人耕种,百姓们就会拥护陛下。纵使宋朝进攻,其国内必有反对战争之压力,其外则要背负恶名,而我大夏却同仇敌忾,且有沙漠为险,彼劳师远来,与我全国为敌,无天时地利人和,岂有不败之理?”
秉常沉吟半晌,道:“然太后必不肯同意此策。”
“故此当务之急,是陛下要掌握兵权,名副其实地亲政!而要掌握兵权,便是要设法除掉梁乙埋,孤立太后!”李清毫不犹豫的说道。
“不错。”在一旁一直侧耳倾听的文焕突然插话道:“自古以为,未有阴盛阳衰而国家兴盛者。梁乙埋专权日久,未必没有取而代之之心,陛下不可不防。”他说到这里,见秉常将目光移过来注视自己,连忙垂下头去,继续说道:“陛下可知,臣在宋朝之时,宋人皆只知大夏有梁乙埋、梁太后,不知大夏有陛下!”
秉常听到这话,顿时怒气上涌,厉声道:“岂有此理!”
“陛下息怒。”李清连忙劝道,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秉常那匹不停地刨着地面的坐骑的马蹄。
“要掌握兵权,并非易事。”秉常抿着嘴唇,半晌,方说道:“我大夏之制度,各部落之兵权实在各部贵人手中,既欲削其特权,如何能得其支持?”
“凡事皆要一步一步来。”李清见秉常已有动心之意,顿时大喜,说道:“陛下在亲政之前,不必让诸部落贵人知道要削其特权。首先要掌握兵权。十二监军司实权皆在各部头领手中,此辈既不足为恃,亦不足为惧。无论如何,十二监军司的部队,只会听从掌握兴庆府的人之调动。因此,所谓兵权,实际上便是对兴庆府附近二万五千人的卫戍军的控制权。”
当时西夏真正最精锐的部队,并非是名震西北的“平夏铁鹞子”,亦非是“步跋子”,而是常驻兴庆府及其附近城市关塞的卫戍军与“御围内六班直”。这两支部队,是自夏景宗元昊以来,西夏最根本的军事力量,其成员都是从各部落中挑选出来的最勇猛的战士。其中卫戍军人数正军在五千至二万五之间,副兵多达七万余人,装备为西夏诸军最精良。而“御围内六班直”,则是由西夏国主亲自掌握的一支精锐部队,人数在五千左右——其组成成员全部是西夏各部落头领的亲属以及夏主的心腹部将,在某种意义上,这只侍卫军,也同时是“质子军”。
卫戍军与“御围内六班直”之所以声名不显,是因为这两支部队毕竟不是经常冲杀在第一线的军队。他们永远是和西夏国的最高统治者呆在一起。反过来说,谁真正掌握了这两支部队,其就是真正意义上的西夏国的最高统治者——这句话也同样成立。
这些浅显的道理,秉常与李清都是明白的。而文焕,这段时间以来,也渐渐明白了。
“但是卫戍军的统军将领,一向都是母后的亲信……”
“不错。”李清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炯炯注视着秉常,从容不迫地说道:“但是陛下别忘了,国玺在陛下手中!陛下才是天命所归的西夏国君!”
秉常在心里苦笑,“这也需要那些卫戍军的统军将领相信才行。”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
却听李清继续说道:“所以,陛下夺回对卫戍军的控制权并不难。”
秉常的眼睛霍地一亮。
“臣有上下两策,请陛下决断。其上策,陛下可不动声色地完成控制御围内六班直,然后趁正旦,或者陛下生日之时,用御围内六班直幽禁太后,再学刘邦夺韩信兵权故事,轻骑入卫戍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其兵权。然后颁一道诏旨,召回梁乙埋或者就地赐死,其不敢不遵。如此只要行事机密果决,陛下便可大权在握。”
“下策又如何?”
“梁乙埋一直鼓动陛下亲征,陛下可将计就计,允其亲征。于天都山点兵之时,赐梁乙埋死,然后举军向西,以外兵制内兵,则大事可定。此为下策。然此策若是太后随行,则不易施行。且梁乙埋老奸巨滑,未必有机可趁,一旦被其发觉,只恐陛下反受其害。”
秉常垂首思忖良久,目光移向文焕,问道:“文将军以为如何?”
“末将以为,当机立断,便为上策,拖延不决,即是下策!”文焕的眸子,说不出来的深遂。
秉常执鞭思忖良久,摇头道:“兹事体大,容朕三思。”
李清与文焕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不约而同地微微叹了口气。
十余日之后。
兴庆府西不足百里,贺兰山腹部。
西夏十二监军司,其中以驻扎在贺兰山区的克夷门的右厢朝顺军司离都城最近。但是因为西夏在西向并没有值得一提的国防压力可言;而且,贺兰山以西,便是如同大海般无垠的腾格里沙漠,因此,右厢朝顺军司的军事力量,至少在此时,实际上是一支拱卫都城的军事力量。它一方面可以快速救援都城,另一方面,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可以保护西夏国的君主与贵族躲入沙漠深处,为党项族保留元气,以图再起。
自从宋仁宗天圣六年,还不是太子的元昊率军消灭一直与宋朝夹击西夏的甘州回鹘,又成功夺取凉州之后,在天圣八年,亦即元昊即位的前两年,瓜州回鹘与沙州回鹘相继降夏。从这时候算起,兴庆府已有四十七年没有受到过任何形式的军事威胁了。所以,现在的贺兰山区,与其说是军事天险,不如说是佛教胜地更为贴切。在贺兰山区,到处都凿开了大大小小的石窟,用来供养佛象——这已经成为西夏有钱人的一种习惯。
司马梦求是第一次如此深入西夏人的腹地,不过此时的他,却是剃光了头顶,穿耳戴环,戴着毡帽,穿着“羽服”——实际是一种皮衣,着皮靴;腰间束带,上面挂满了小刀、小火石等物件,胯下还骑着一匹挂满了铃铛的骆驼。若是从形貌来看,已经完全是普通西夏人的样子了——只不过对于要执行元昊所下达的秃发令,司马梦求显得十分的无奈。汉人讲究的是身体肤发,受之父母,不可损伤。象这样剃发,如果放在宋朝,绝对是一种不亚于鞭刑的严惩,好在还有一顶毡帽正好遮住了被剃光的那一块头顶,只从外表看来,司马梦求倒并非秃头——西夏人的秃发令,仅仅只是需要剃光头顶正中圈的那一部分头发。
其实,即便是在西夏国内,秃发令的执行与否,也与阶级地位有关。自从元昊死后,此令早已渐渐松弛,贵族是否剃发,完全取决于他个人的爱好。但是以司马梦求的身份,如果不想引人注目,这样做是最明智的选择。
与司马梦求一道的,还有他随行的两个童子,以及两个陕西房派来的向导。他们的目的地,是位居贺兰山腹部的一处石窟。
一路之上,司马梦求一行人并未遇到任何查询,显然因为这里是西夏人的腹地,人们的警惕性反而不高。
然而司马梦求却始终不敢掉以轻心。根据明空的情报,文焕在两日前受夏主的命令带着一支百人的小分队前往贺兰山某石窟迎接一位高僧的舍利至承天寺供奉。虽然一百人的御围内六班直侍卫绝非是可以轻视的,但是在司马梦求看来,这已经是绝佳的机会。至少贺兰山区的佛寺中,文焕身边的警戒,就不会如同在兴庆府这般森严,而且在贺兰山区,得手之后,也更容易逃脱。一面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对付文焕,一面小心的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很快,司马梦求等人便进入了贺兰山区。
贺兰山区的某座小寺之内。
文焕正在灯下仔细地翻阅着一本佛经。这本佛经是用西夏文字书写的,难得的是,在西夏文字之外,还有汉字对译。他既身为“汉字院学士”,其工作便是替夏主将西夏文字的相关文书,译成汉字,因此,需要精通蕃汉二语,却也是形势所迫。不过,对于文焕来说,精通蕃语,还有更重要的目的。因此,他学习西夏文字倒是非常的积极。
西夏文字本是夏景宗元昊出政治目的而创建,其文字与汉字虽然一样是方块字结构,但是字形比起汉字来,更加繁复难学,而西夏文字亦被西夏统治者出于人为的目的而抬高,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一直到十余年后,秉常的儿子崇宗乾顺登基,建立“国学”(即汉学)彻底纠正专重夏字、夏学而轻视汉文明的偏向之后,西夏文治方面才开始取得让人睹目的成果,而西夏文字实际上也是乾顺以后,才开始取得真正的生命力,并且依托西夏上百年的政权,在民间扎下根来,一直延续至明朝方才消失。在此之前,西夏文字不过是一种政治上的文字而已,它最初创造的目的,甚至不是为了学习汉族的优点,以文字来提高党项人的低水平文化。其存在的意义,不过是元昊为了在外交关系上突显其独立性,将文化心理上的自卑以一种自负的形式展现出来而已。
文焕自然是不可能了解这一切的。不过这丝毫不会妨碍西夏文字的繁复难学对文焕带来困扰。“是如我闻……”轻轻的用西夏语读出这个四字来,文焕一时间竟是愣住了,“是如我闻?这是何意?”他合上佛经思忖了一会,终究不得其解,又随手翻开一页,又认出几个字来:“皆是言唱?”
“这是什么狗屁东西?!”文焕愤怒地将佛经摔到桌上,不觉骂了出来。
“你也知道这是狗屁东西?!”突然,窗外传来低沉的声音,声音竟让文焕感觉有一点熟悉。
“什么人?!”文焕霍地一惊,抓起放在桌上腰刀,推门走了出去。
门外惟有明月清风。
他小心查看了四周一遍,见并无任何痕迹,心中不觉疑惑,“难道是我的幻觉?这些日子太过于紧张了……”几个负责巡夜的侍卫早已听到声音跑了过来,见到文焕,忙问道:“文将军,出什么事了?”
“能出什么事?这里是贺兰山。”文焕勉强笑笑,挥手让他们去了。
的确,这里是贺兰山,又能出什么事?夏主让他们来迎接舍利,并非是为了保护舍利的安全,而是为了显示隆重。一面暗暗宽慰自己,一面潜意识中却是抱着一种自暴自弃的心态,文焕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就在他踏入房间的那一瞬,文焕猛地感觉到背上涌起一股寒意。他正要缓缓转身,便听身后有人低声说道:“不要喊叫!不要动!将刀放下,把门关上了。”那人的声音从容不迫,却又充满毋庸置疑的威迫感。
文焕缓缓将刀放在地上,起身将门关上。低声问道:“你是何人?”
“你可以转过身来了。”那人没有回答他的话。
文焕依言缓缓转过身来,注视来人,顿时大吃一惊,几乎叫了出来,猛地才发觉一把弩机正对准自己的身体,连忙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低声说道:“司马大人!”
“状元公!”手里端着一把钢臂弩瞄准文焕的司马梦求充满讽刺的说道:“难为你还认得我!”
“你怎么会来到这里?”文焕一时间,突然竟有如释重负之感。
“特意为君而来。”司马梦求的眼中,尽是嘲讽之意。
“是来杀我?”文焕了解的笑了笑,低声道:“我果然已是人人欲诛之而后快的逆臣贼子了!”语气之中,竟是有一种索然之感。
“难道你不是么?”司马梦求冷笑道,“不过我来杀你,并非是因为你是逆臣。我是为石帅来取你人头的!”
“石帅也想要杀我?”文焕叹了口气,道:“那杀了便是。事已至此,又何必多言?”
“本来我便不当和你多言。”司马梦求沉声道:“但是我来西夏,便是想让你看一些东西,在杀你之前,这些东西也定要先给你看看。”说罢,司马梦求用目光向桌子上示意。
文焕转过身去,见那佛经之上,不知何时,已放了一叠报纸。
早已将死亡得甚淡的文焕根本不理会司马梦求的弩机,转身缓缓走到桌边,拨了一下灯芯,认真的读起那些报纸来。
这些报纸上刊登的,是石越的为之辩护的奏章以及由此引起的争论!
文焕的手渐渐颤抖起来,眼角不觉湿润,半晌,文焕轻轻放下报纸,低声说道:“你将我人头带回,替我向石帅带句话——相知之恩,来世必报!”
司马梦求的手指扣动了扳机,然后,他的心却迟疑起来。
文焕自始至终的神态,绝非是怕死。他既不怕死,为何要降夏?
“你是为何降夏?”
“不得已而降之。”文焕幽幽说道。
“不得已?除死无大事,有何不得已?!”司马梦求的眼神冷酷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