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小心地看了石越一眼,却见石越甚是郑重,又偷眼看了潘照临一眼,见潘照临眼中颇有赞许之色,方才放下心来,说道:“真正打仗取得大胜不太可能,但是打几场精彩的小仗,取得胜利,上报枢府。再让文章写得好的人,写成评书,登在报纸上,那么朝廷反对的人,一定会减少许多……”
“小瞧了你!”石越忍不住敲了侍剑的脑袋一下,笑吟吟地望着潘照临,笑道:“这却是妙策。”
潘照临微微点头,笑道:“这的确是可行之法。公子可曾听说,长安城内正好出了个陕西桑充国?”
“陕西桑充国?”石越不禁愕然,他忙于军务政务,哪里知道这些事情。
“正是。”潘照临的语气中,充满了戏谑与讥讽之意,“此人身世非比寻常,是昌王妃的堂弟,虽然连取解试都不曾中过,连个举子也不是,但毕竟也曾在白水潭学院、横渠书院读书,听说曾经参预过座钟、弩机的设计……”
石越却没有心思听潘照临刻薄的介绍,只是反问了一句:“昌王妃的堂弟?卫家的人?”
“正是卫家的嫡系公子,叫卫棠。”潘照临笑道:“卫棠正在申请,请求开设报馆,并且要在京兆府办二十所义学,资助扩建京兆学院,建图书馆、体育场……此事早已不径而走,传遍长安,人人都说这位卫公子是陕西桑充国。不过他的雄心,却远比桑充国要大……”
“哦?”石越双手抱胸,饶有兴趣的听潘照临说起来。
“除此之外,这位陕西桑充国,还要在长安办技术学校,并且要与江南十八家商号联手,在陕西种棉花,办棉纺;植葡萄,酿葡萄酒;还要在陕西造座钟,更有意涉足陕西的木材生意……”
石越听到目瞪口呆,问道:“卫家虽是豪强,但是要同时做成这许多事情,需要的财产绝对不容小视。他们家真有这么多钱?”
“那是自然。”潘照临冷笑道,“卫家田地庄园,以万顷计算。熙宁七年之旱灾,卫家出粮买下三座铁矿山,虽然所采之铁,大部分只能卖给官府,却也赚了不少。这点钱卫家岂能出不起?须知七年前的桑唐两家,加起来也未必有今日卫家之财力。更不必说卫家还有亲朋戚友。”
石越笑道:“他们肯出钱来做这些事情,却是好事。”
“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卫洧以前对公子颇有不满,如今卫家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这却不必理会。”石越笑道:“他卫家是出于什么原因来做这些事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有没有做好这些事情。”
“公子以为不重要,我却不能以为不重要。”潘照临毫不客气的反驳道,“卫家这样做的原因,我想来想去,只有几个:一是替卫棠博取名望,二是示好于公子,三是挣钱。其中最重要的,我认为就是向公子示好。”
“他们为何要向我示好?难道……”石越百思不得其解,卫家怎么说也是大有背景的家族,似乎用不着这样费尽心机来讨好自己。
“要么是害怕公子报复——但这显然不是,以卫家的背景,似乎不用太担心这一点;那么只有另一个可能,就是卫家所谋者大!”潘照临微眯的眼神中,突然发出冰冷的光芒。
“所谋者大!所谋者大!”石越喃喃说道。
“皇上康复,蔡确被重贬到凌牙门,表面上看来昌王似乎没有威胁了。但是请公子想一想,昌王为什么会有威胁?”
“这……”石越沉吟了一会,道:“因为他是皇上一母同胞的弟弟。”
“正是。”潘照临额首道:“昌王之所以对朝政会有影响,便是因为他是当今皇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如果皇上能够活到皇子成年之后,而皇子又无失德,那么昌王始终只能是昌王。但是如果皇上不能至少再活十五六年,那么昌王就有机会。因为昌王始终有贤王之称!”
“皇上还年轻,再活十几年并非难事。”石越淡淡说道。
“诚如所言。昌王不过是在进行一场赌博罢了,只要他足够谨慎,他就不会输掉多少东西,输的只会是跟随他的人而已,皇上的优容,反倒被他利用了,他已经知道皇上想在历史上留个好名声,所以他不会有什么事……但他赢来的却是大宋的江山。”潘照临嘿嘿一笑,道:“这样的赌博,谁不肯博?”
石越笑了笑,潘照临的分析,未必没有可能,但是一个阴谋论者,始终将任何人做的任何事都看成阴谋,也是经常发生的事情。
“既便如此,卫家示好于我,又有何用?”
“此正是让人费解者。”潘照临难得的皱起了眉毛,“是想笼络公子,还是假意接近,收集公子的把柄,要挟公子?或者是两者都有可能?还是有别的企图?”
“无论如何,不论是卫家还是昌王,把我逼成敌人,都不是明智之举,对吧?”石越放松了身体,悠悠说道。
潘照临怔了一下,自失地一笑,道:“是如此。”
“那君复何忧?既然那个卫棠想做陕西桑充国,我便成全他!如若他的报馆办得起来,这些前线的报道,我便让他的报纸来写!”石越笑吟吟地说道。
潘照临正要说话,忽听门外传来脚步之声,有人高声禀道:“禀石帅,丰参议求见,有前线军情。”
“快请!”石越连忙坐正了身子,整好衣冠,等待丰稷的到来。
“石帅!”丰稷脚步匆匆地走进厅中,抱拳一礼,便即说道:“平夏城军情,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相之先坐下说话。”石越用笑容安抚丰稷。
丰稷谢过石越,找了张椅子坐下,侍剑早已端茶上来。丰稷接过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方继续说道:“高遵裕飞马来报,道是西夏换了主帅!”
“啊?!”端起茶碗刚刚送到嘴边的石越,猛一听到这个消息,手不由一抖,竟将茶水泼了出来,他却无暇擦拭,只忙追问道:“换了谁?嵬名荣还是梁乙逋?”
“都不是。是梁乙埋亲自为帅。”
“梁乙埋?!”石越与潘照临对视了一眼,目光中都又是惊愕,又是高兴。
“正是。临阵换帅,换上的又是自诩会用兵,刚愎自用的梁乙埋,平夏城无忧矣!”丰稷也难掩自己的激动。
“西夏并非没有可用之将,但是身居上位者却喜欢越俎代庖,若不致败,是无天理!”石越感叹道。他一向主张治国之道,在于上下各安其位;宋朝之所以武功不显,绝非兵甲不精、士卒不练,也绝非没有将帅之材,更不是因为“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导致大宋武功不显真正的原因,是大宋王朝那个“将从中御”的传统,皇帝与中枢太喜欢对前线将领指手划脚,而偏偏自大宋朝建国以来,只有宋太祖一个人懂得军事,连宋太宗也不过是个庸材而已。这个传统一直到熙宁十年也没有消失,所以石越才会力主在枢密院成立枢密会议,就是希望在皇帝不可能放弃“将从中御”的传统这种情况下,给皇帝一个懂得军事决策的参谋机构。如果“将从中御”不可以避免,那么枢密会议的决策,总比皇帝闭门造车想出来的决策要好得多。但是平心而论,石越也能理解皇帝为什么喜欢指手划脚,石越就是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克制住自己想对高遵裕指手划脚的欲望,这中间,还有潘照临不断的提醒。否则,石越很难想象自己会那么毫无保留的信任高遵裕。
事情有时候就是如此,你不信任他,但你却必须信任他。如果你选择了信任,你可能会付出代价;但是如果选择不信任,你有更大的可能付出更惨重的代价。不是每一个人都知道如何选择的,特别是需要自己去选择的时候。因为人们总是习惯于把不稳定的因子控制在自己手中,却常常忘记,这是绝不可能做到的。
“但也不可以高兴得太早。”潘照临即刻冷静下来,向二人泼了盆冷水,“梁乙埋既然亲自统兵,就会调集更多的兵马,向平夏城发动猛攻。高遵裕与种谊是不是坚持得下来,还很难说。战场上随时可能发生意外。”
“总之是件喜事!”石越早已习惯于潘照临的乌鸦嘴,这丝毫不会影响他的愉悦。
“既然梁乙埋已经离开讲宗岭,那么讲宗城那边,是不是可以准备动手了?”丰稷心里,实则比石越更高兴。如果平夏城能克捷,那这个胜利,在军事上可以与王韶开拓熙河、种谔复绥州相提并论,甚至更有过之。如果在讲宗岭再来大胜一场,那就意味着大宋的军事力量,在西线取得全线胜利!丰稷敏锐的注意到,双方的战略态势正在发生微妙的改变。这正是大宋有识有为之士,所孜孜以求的。
当然,这一切都需要胜利来完成。
“暂时不必慌忙。”石越笑道,这时候他才记得把茶碗放回桌上,“再给西夏行文,用辞更严厉一些,指责他们修筑讲宗城是对大宋的挑衅。”
“我们在筑平夏城,却说人家修讲宗城是挑衅……”丰稷充满恶意的想道,“还真是不讲理啊!”
但是石越似乎没打算和西夏人讲理,“同时,让环庆诸州加强防御,收缩对西夏的渗透活动,要给西夏人造成一种假象,我们的精力正放在平夏城,无暇再起战端,不过是在讲宗岭问题虚辞恫吓,要显得色厉内荏。”
“是。”丰稷答应下来,似乎是在调整情绪,沉默了一会,方用凝重的语气说道:“还有一个坏消息。职方馆陕西房的密报,熙宁六年癸丑科的武状元文焕,很可能降敌了。”
“文焕降敌?!”
“不错。据说李清将文焕带回了兴庆府。陕西房已经向枢院报告此事,并且已请示枢府要不要刺杀文焕,以惩戒来者。”丰稷的脸色非常难看,毕竟武状元降敌,实在是让大宋大丢颜面的事情。在平夏城战局僵持,饱受压力的情况下,出现这种事情,来自政事堂的压力只怕会进一步升级。丰稷在心里,已将文焕这个“逆臣”骂了不知多少遍。
不料石越却是一脸愕然,问道:“为何要刺杀文焕?!”
“文焕一家世代食朝廷俸禄,文焕本人是皇上钦点武状元,无论是文家还是文焕本人,皆深受国恩,事至危难,不能以死报国,已是可耻。居然还投降西贼,岂非死有余辜?下官以为,当令陕西房立诛文焕,以惩戒天下的叛臣逆党,使人人知忠勇之士,死后能入忠烈祠,受国家祭祀,享万世芳名;而不忠之徒,纵一时求生,亦会死无葬身之地,身败名裂!”丰稷一脸激愤。
“不对!”石越听到一向儒雅理智的丰稷,口出极端之言,不由摇头道:“纵然文焕投降西夏,也并非是他的过错。更不可因此处他死刑!”
“怎么可能不是他的过错?难道身为人臣,可以投降敌国么?”丰稷愕然道。
“当然不是他的过错!”石越细心解释道:“我读过战报,文焕是力战而竭,方才被俘。他已经为朝廷,为国家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被俘不是他的过错。他不投降,是他对国家的忠贞;即便他投降,对于曾经为国家奋勇战斗的人,我们不可以随意处死。”
“不对!”丰稷显然无法接受石越的观点,不由高声争辩起来,“忠臣死于王事!文焕不能死节,已是不忠。投降敌国,便是附逆,附逆就是逆臣,人人得而诛之!石帅熟于经典,人称明达,岂可有此妇人之仁?大丈夫岂能无操守气节?我丰稷虽然不材,若异地而处,有死而已!”
“并非只有死节的人才是忠臣。”石越无可奈何的望着丰稷。他能理解丰稷的思想,但是在他心中却的确认为,即便文焕投降,也无可指摘。但是他很快知道,连潘照临与侍剑,也是站在丰稷一边的。从二人的眼神中,分明可以感觉出来。
石越的这种思想,与宋朝范仲淹、欧阳修以来尚气节的风尚,是背道而驰的。
“若不能死节,怎么可以称为忠臣义士?忠臣义士,未必会为国家朝廷牺牲生命,但是那只是没有遇到时机罢了!若必须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忠臣义士,又岂会退缩?下官不敏,却以为所谓忠臣者,文死谏、武战死!六字而已。”丰稷满脸通红,声音高亢,显是心情十分激动,“若文焕只是一寻常士卒,我尚能勉强接受他被俘甚至降敌,但这也已经是使宗族蒙羞之事。不过朝廷当有仁爱之心,不必苛求。但文焕却是食君禄、受国恩者,如今苟且偷生,投降敌国,若不除之,日后大宋朝志士,皆要羞提‘武状元’三字!”
石越不料丰稷越说越是上纲上线,似乎文焕不死,天理不容,而潘照临与侍剑神色之间,都有赞赏之意,不由大感头疼。明智的办法,是不必再为文焕辩护,这样的话,就不必要与一种强大的价值观念斗争——这种价值观,石越自己也曾经推波助澜。但他心里,却极反对将任何一种价值观推向极端。
投降的确是一件不名誉的事情,但其实在中国的传统价值观中,亦并非是不能被宽容对待的。普通的军民自然不必说,即便是文武官员与士大夫,即使就在宋朝,被俘后投降敌国的,也不是没有。这些人如果有机会重返故国,也大都会被原谅。若是在非常之时,出于对人才的重视,甚至还会不惜于重用反复无常的将领。只是,宽容地对待投降这种事,人们也许会默认这种行为,却绝不能容许有人来宣扬这种行为。
这是一种可以理解的虚伪。
而且,这个时候,正好是士林最尚气节的时候。石越也曾经有意无意地宣扬过气节,虽然他认为所谓的“气节”应当出于自愿而不是强迫,但是总会有道德洁癖的人,欲将此强加于人。
他并不怀疑丰稷在危难之时有杀身成仁的勇气,亦同意士大夫应当具有气节。但石越始终认为,所谓的道德,最好应当只是一种自我要求。尤其是过高的道德标准,更不宜强行加诸他人身上。他也认为,个人对国家、民族的义务是有限的。一个人愿意为国家与民族而牺牲,自然值得尊重。但是,却不应当用任何手段,强迫个人去牺牲。
但石越也明白,人类往往能以平常心对待一直是自己敌人的人;能够接受甚至是赞赏前半段是敌人而后半段不再是敌人的人;却往往无法原谅前半段是友军,后半段却是敌人的人。人类从来都不是有理智的生物,一个四十年不断的杀害自己的亲人朋友族人的人,比起一个曾经在二十年内竭力保护过自己的亲人朋友族人,而后二十年却变成敌人的人,似乎前者更容易被原谅与接受。
人类的本性如此,而“气节”则是一种容易蛊惑人心的东西。用它来要求自己固然很难,但它却能轻易地让人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热血沸腾,忘乎所以,要求他人。
如果自己附和一下丰稷的议论,也许会加深人们对自己的好感。普通百姓也会看个热闹,感叹于“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而士大夫阶层则一定有人会欣赏自己的爱憎分明……这是毫无道德风险的事情,在政治上,亦是最佳选择。
但是这样做,却是使一条生命陷入绝境。
而且这个人,是自己认识的,欣赏的年轻人。
从陕西房提出诛杀文焕的建议开始,大宋惟一能救文焕的,也许就只有石越一个人了。
除了石越,没有人会同情他。
他会身败名裂,会被石越一手主导创建的职方馆追杀至死。
但是这个人,却是曾经为了这个国家奋勇力战的战士!
石越沉默了,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要如何去选择……为文焕辩护肯定是“不智”之举,他将要为此承担巨大道德风险与政治风险,而且极可能是徒劳。他没有信心说服任何人。但是任其自然么?于心何安?!
石越并不是一个可以做到为了政治利益而漠视他人生命的人。
这一刻,石越忘记了自己的形象,他就坐在椅子上,低头托腮,皱眉沉思起来。丰稷与潘照临、侍剑面面相觑,三人只见石越的手指有节奏的不断敲打着桌面,咚、咚、咚……
但是,这一次,即便三人心中对石越都有着程度不同的尊重,但是他们若扪心自问,却也无法接受石越的观点。
叛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投降敌国之人,自然就是叛臣!
这些,在三人心中,是不证自明的。
所以,他们甚至不知道石越为什么要为文焕辩护……
汴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