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只听到“呯呯”地声音,余下九辆小车上面的木桶,都一一发射,这九辆小车虽然不是同时发射,但是相隔时间却非常的接近,数千枝箭如同黄蜂一样射向西夏的骑军,顿时西夏军队一顿人仰马翻,数十名骑兵被当场射下马来,原本整齐的队形一阵慌乱。便在此时,宋军东大营内,传出三声急促的鼓响,鼓声未歇,箭楼上的弩机已经发射,十余枝巨箭发出凌厉的声音,射向西夏阵中——
文焕几乎忍不住惊呼起来,但是立时反应过,连忙用手死死的捂住自己的嘴巴——那十余枝巨箭粗大的箭体上,都绑着一枚黑黝黝的东西,而箭身上还可以看到一道火引在飞快的燃烧!
“震天雷居然可以这样使用!”
几乎是同时,观战的神锐军军官们的眼中,都流露出一丝不可思议。
“轰!”
震耳欲聋的声音,爆炸后留下的烟雾,西夏军鸣金的声音,战场上人马的嘶喊,血肉的飞溅,一切一切混杂在一起,真正留在人脑海中的,只有不断响起的一声声巨响!
“将军!”西夏中军阵中,野乌玛瞪圆了眼睛,额上青筋狰狞,“宋人的弩机发射刚完,此时是进攻的好时候!”
“你看不见宋人的中军未动吗?根据细作的消息,振武军有一个神臂弓营。”李清皱眉呵斥道:“所幸这次泼喜军损失不大,不必再做无谓的进攻。”
野乌玛的目光求助似地投向一旁的监兵使嵬名利,嵬名利尴尬地避开野乌玛的目光,向李清说道:“李将军,国相的命令是攻克宋军东大营……”
“让士兵们白白送死?种谊刚才用兵的能力你没看到么?”李清冷冰冰的看了嵬名利一眼,道:“要攻克东大营,若要采用强攻的话,给我步兵就好了。骑兵的优势不是去攻坚!”
“这样只怕无法交差。”
“种谊想龟缩在营中不出来,我们就诱他出来!”
“这……”嵬名利迟疑起来,“将军,可不可以围困他们?”
“围困?”李清倒是愣了一下,“我们带的粮草只怕比宋军还少。我们要攻敌所必救!”
“宋军西大营?”嵬名利看着李清的眼睛,以为自己看见的是一个疯子,“我们会腹背受敌!”
“打不过我们就撤,那些重装步兵能追得上我们?”李清紧紧地握了一下手中的佩刀,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
“大张旗鼓向西进攻,攻击西大营。种谊若不来救,日后高遵裕必然饶不了他。而且我们也可以保护大军渡河,围攻宋军西大营。到时候他还是不得不出营来救。只要他出营,我就有法子来让他进退失据!”
泼喜军甚至无法发动一次攻击就被迫放弃。这样的结果,让文焕等人都大吃一惊。但是宋军的缺点却是显而易见,因为没有强大的骑兵,一支单纯由重装步兵为精锐力量的部队,即便依赖技术的先进与训练的出色而取得战场上的优势,却无法将优势转化成胜利。到目前为止,从数量上来说,西夏军的损失并不大,而且最关键的是,西夏军始终把握着战场的主动权!而所谓的“主动权”,通俗一点来讲,就是“要打也由他们,要走也由他们。”所以,无论振武军的种谊与神锐军的刘昌祚等人做何种想法,当他们看到西夏军队的中军大旗突然向西挥舞之时,两个在不同地点的人的脸色,都立刻变得紧张起来。最二人中,最哭笑不得的,却是刘昌祚!
李清千算万算,也算不到在战场西边的树林中,还埋伏着一支两千人的骑兵。而刘昌祚也绝对没有想到,自己原本想趁西夏军队进攻东大营筋疲力尽之后,来个突然袭击,狠狠地打击西夏军队的如意算盘,突然之间,竟拨不响了。不仅是拨不响,眼睁睁地,他不到两千的骑兵,必然要与转进西方的西夏军的右翼遭遇!
刘昌祚再豪气百倍,也不敢拿不到两千人的部队,去拼敌人几万的骑军!但是……
不需要别人解释,神锐军第二军第一营的头头脑脑们,立时都明白了自己面临的处境!后退避战,纵然王傥与他的执法队同意,战争结束后,刘昌祚也是绝对的死罪,其余的军官,最轻的处罚也是去做苦役;正面抵抗,军法条例会放过他们,但是西夏军却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尽忠的时候到了!至少死了还可以进忠烈祠,享受不绝的祭祀。”文焕闭上眼睛默默想道,一边握紧了手中的佩刀。
“至少还可以进忠烈祠!”——与文焕同样想法的人不少,每个人都抿紧了嘴唇,望着刘昌祚。
西夏的大军开始转进,滚滚灰球如同一条土龙,摆过它巨大的尾巴,土龙之下,无数的旌旗在飘扬着,伴随着战马的嘶吼声。在那一刻间,刘昌祚心中就做出了决定,手按刀柄,沉声说道:“派人向东西大营报告,全营准备迎战!”“是!”没有任何多余的话,所有的人默默行了一个军礼,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上马迎敌。
此时此刻,每个人的心中都知道,下一次相会的地点,在忠烈祠的可能更大。
西夏军的前军在距刘昌祚部以南约二千步左右的地方穿过了树林。没多久,策前锋与左右中三军也开始接近这片小树林,刘昌祚赫然发现,西夏军竟然猖狂的连后军也转进了!他们只留了象征性的人马监视东大营!显然,西夏军的主将认为,既便振武军跟来,他也可以从容的掉头攻击。一种受到轻视的怒气在刘昌祚的心中燃烧,哪怕敌人看不起的,并不是他的神锐军,他也觉得受到了极大的污辱。“西贼!”在心里恨恨的骂了一声,刘昌祚摘下了弓箭,屈大指,以头指压勾控弦,弯弓搭箭,瞄准前方。这是骑兵控弦的方法,从胡人那里学来。若是步兵控弦,则是用无名指叠小指压大指,头指当弦直立,那是中原世代相传的方法了,这种方法力大,但是却不适合在马上使用。
神锐军第二军第一营的骑兵们,都悄悄的张开了箭。
过了一会儿,毫无防备的西夏军右军的侧面,暴露在刘昌祚部面前。双方相距八十步的时候,一个西夏士兵无意向北面看了一眼,却猛然发现了身着长箭射日深绿背心的宋军埋伏在那里!他张口欲喊,一支鸣镝带着死亡的呼啸飞来,准确的射中了他的喉咙,他抓住箭杆挣扎了一阵,便“呯”地摔下马去。
小树林中突然间角鼓齐鸣,旌旗四起,不知多少宋军从林中冲了出来,用弓箭射杀着毫无防备的西夏右军。许多人根本来不及做不出任何反应,便中箭倒下,眼中还流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整个右军的右侧,立时一阵慌乱。因为不知道宋军究竟有多少人马,许多人拨马便往后跑,顿时把阵形冲得更乱。
西夏右军的军官与大小首领们,根本无暇顾及宋军的情况,竭力整顿着队形,右军统军官野利荣名亲手斩杀十几名后退的小首领,好不容易才让队伍渐渐稳定下来。但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刘昌祚部已经放下弓箭,高举着战刀,冲进右军阵中。稍稍整齐的阵列,立即被冲得七零八散。夏军只得各自应战,拔出武器来,与宋军对斫。
出乎意料的是,这种战法反而大收奇效。在这种混战之中,宋军也无法保持阵形,反而陷入了缠斗当中!野利荣名顿时大喜过望,凭借着三倍于宋军的优势,必然能全歼这支宋军禁军精锐!
刘昌祚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种状况对己方不利,立时敲响了钲声,战斗之中的宋军士兵立时开始互相掩护着撒退。野利荣名奇怪的发现,在五面旗帜的指引下,宋军居然分成五路撤退!
“想跑进东大营么?”野利荣名暗暗冷笑,“若能拦住你们,不怕种谊不出来相救。老天送一件大功到我手上!”他心念一定,一面派人通报中军,一面分兵五路,引兵来追。
追得一阵,眼见五路夏军各自隔开了,忽然,逃跑的宋军又吹响了角声,五路宋军迅速合成一部,向其中一路追赶的夏军冲杀过去。几乎是瞬间就取得绝对优势兵力的宋军,顿时将完全没有防备的夏军冲得七零八落,伤亡惨重。但宋军虽得了便宜,却也并不恋战,待到尾随而至的夏军赶到,宋军早已又散成五路,分散逃走。
吃了大亏的西夏人哪里肯善罢干休,也不多想,又分兵去追,不料转眼之间,又被宋军瞧得便宜,这回夏军虽然有了防备,但也经不起宋军绝对优势兵力的冲击,一阵人仰马翻下,又是损失惨重。
宋军的这种“无赖”打法,将夏军的大小首领激得暴跳如雷。但连吃两次亏后,野利荣名却学了乖,他虽然仗着总兵力占优,依旧分成五路追击,却特别派出传令兵叮嘱各路将领,保持距离。
不料千小心,万小心,还是着了一次道,一路追兵的大首领追得兴起,被引得远了一点,又被宋军突然聚拢起来,冲杀了一阵。
连吃三次亏的野利荣名白白损失了数百人马,又气又急,却束手无策。看着宋军又要重施故技,他再也不敢分兵,干脆领着六千右军,只盯着一路举着“神锐军第二军第一营第三指挥”旗帜的宋军,穷追不舍。这野利荣名颇有一股狠劲,如蛆附骨般的追着这一路宋军,这一指挥的宋军,竟被他追得没有半点脾气,跑了半天,野利荣名始终离他们只有一箭之遥,怎么甩也甩不脱。野利荣名看到便宜,便准备分兵包抄这一路宋军。被追赶的宋军仿佛也已经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了,便在野利荣名准备下令的一刻,就听几声号响,宋军忽然停了下来,后队变前队,大吼着向夏军冲杀过来。
“杀!”野利荣名简直是大喜过望,不曾多想,举起手中的长刀,夹马迎上前去。夏军纷纷收起弓箭,取出各自的长兵器,冲向来送死的宋军。
不料便在此刻,夏军的后阵忽然响起了奇怪的号角声,便听身后喊杀之声震天响起,宋军其他四路人马不知什么时候,又合成了一路,从夏军的后方掩杀过来。被宋军前后夹击的野利荣名部顿时一阵大乱,夏军腹背受敌,阵形大乱,兵将们惶恐不安,早无半点战意,只知争相逃命,自相践踏。野利荣名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被劣势的宋军如此戏弄,以三倍于敌的优势没占到一点便宜,反而折了上千人马,端的是又羞又愤,又气又急,一张黑脸涨得通红。但此时兵败如山倒,他纵是心有不甘,也无力回天,只得拼命聚拢败兵,向西南败走。
但他肯认输,如今主客易势,刘昌祚却不肯让他去和中军会合,引兵在后面紧随不舍的追杀。
两只马军一前一后,跑了里许。野利荣名眼见宋军越追越近,他虽有心回头厮杀,但看部下却都只顾逃命,早没有半点士气,只得打消此想。他以三倍兵力出战,自然也不敢指望中军还会来接应自己,正催马狂奔,忽见前方尘土高扬,旌旗飞舞,眼见是一支大军向自己迎来。败逃的夏兵这时早已忘记严酷的军法,顿时发出一阵欢呼,野利荣名也是又惊又喜,又羞又愧,正待遣人前向询问是哪支友军前来救援,不料变起突然,便见从前面的大军中,一阵扑天盖地的箭雨打来——为野利荣名掌旗的军官,瘁不及防,身中数箭,扑通一声连人带将旗,摔于马下。早成惊弓之鸟的夏兵万万想不到这里还有宋军的伏兵,又见中军旗倒,以为是主将中箭死了,顿时哗啦一声,四散逃命,只余下千余人马,紧紧护住野利荣名,不敢逃窜——失了主将与旗鼓,逃亡也是死罪。
到这个时候,野利荣名才看清楚,狙击自己的竟然是宋军的乡兵组织——沿边弓箭手!原来却是种谊看到便宜,悄悄把四千名沿边弓箭手派了出来,接应刘昌祚。
后有追兵,前有强敌。这是野利荣名生平未有的大惨败,他聚拢仅余的残兵,忽然掉转马头,一把扯散头发,怒声低吼。
“左右都是死,孩儿们,拼了!”
野利荣名大吼一声,举起长刀,红着眼睛率领残兵向刘昌祚部冲去。就算是死,也要看看这支戏弄自己的宋军骑兵,究竟有几斤几两!
“杀!”刘昌祚望着困兽犹斗的野利荣名,“刷”地一声,也拔出马刀,高喊着迎了上去。
两支骑兵终于正面狠狠地碰撞到一起。
铁盔、吼叫、白刃、马鸣……所有的一切在一起交织着,不断有染红了战袍的士兵从马上摔下来,沾满了鲜血的武器飞上天空……一面是士气高昂,一面是垂死挣扎,战斗出人意料的惨烈,连初次参战的文焕都杀红了眼睛,身上、脸上,早已溅满不知是何人的鲜血。
但是,双方的缠斗并没有持续太久。
沉浸在厮杀中的文焕,忽然听到了清脆的钲声——待他愕然抬头,与身边的袍泽互相张望时,才发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战场的周围,突然间冒出了无数密密麻麻的西夏军队!
“被包围了!”
双方都默契的停止了战斗,此时还活着西夏残兵已不过百余人,但尚能战斗的神锐军士兵,也不过是一千多点。刘昌祚集拢了部下,沿边弓箭手们也开始自觉的退聚到神锐军骑兵的身后。
这真是个糟糕的阵形!
但是众人已无暇感叹。一面斗大的“李”字旗就在前面,几万人弯弓搭箭瞄准着宋军,围了个密不透风,也许只要一次冲锋,宋军就将全军覆没!
一场大胜,转眼之间,就要变成大败!
“投降吧!”夏军帅旗移近,在众多亲兵的拥簇下,李清开始劝降,他的嘴角还挂着一丝嘲讽。他并没有大喊,却中气十足,足够让每个宋军都听到是他在说话。
“大宋有战死的神锐军,没有投降的神锐军!”刘昌祚厉声吼道。这个姓李的夏将,把所有人都耍了。刘昌祚不相信他可以料敌先机到这种地步,他可以肯定,这个夏将是将整个右军当成了诱饵。否则,他的援军早就应当派出来。幸好种谊没有大举出兵来助战——他真正想钩的鱼,还是种谊的振武军。
“将军之善战,令人钦佩,若投降大夏,不失封侯之位。”果然,他早就看到了一切。
“呸!”刘昌祚冷笑着啐了一口,大声回道:“华夏贵胄,岂能委身于夷种!”
李清脸上竟是红了一下,旋即笑道:“既不肯投降,便成全尔辈尽忠吧!”
“哼!”刘昌祚斜举起雪白的战刀。
满脸都是血的都虞候王傥从挚旗手中接过军旗,一手高高举起,厉声喝道:“弟兄们!忠烈祠相见!”
所有神锐军的将士一齐拔出战刀,齐声喊道:“忠烈祠相见!”雪白的刀刃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夺目的光芒;神锐军将士决然的神态,让沿边弓箭手也深受感染,一齐喊道:“忠烈祠相见!”
李清微微叹息一声,一咬牙,缓缓地举起了右手!
立时,号角“呜呜”地吹响……
东大营。
“将军!”一名致果校尉单膝跪了下来,“请发兵吧!”
“种将军!不能见死不救啊!”又一名致果校尉跪了下来。
种谊轻轻的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微微叹道:“李清是很会打仗的人。他分明是想诱我出营……”
“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几千兄弟战死在营前吧?”
“是啊!”种谊长叹了一声,“但是出去的话,会不会将几万名将士置于险地呢?”
“将军,请让末将去吧!纵然战死,末将也无怨言。”
“将军,让我去吧!”
“将军,让我去吧!”
顿时,请战的声音响成一片。
种谊的目光扫过众人,落在了军都虞候的脸上,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种谊不禁摇了摇头,道:“看来我别无选择。”
众将立即安静下来,等待种谊最后的决断。一道道期盼的目光,让种谊不自禁的苦笑。李清就是想让自己出营,这样他才好充分发挥骑兵的机动力,打击自己笨重的重步兵。至少种谊绝对不会相信李清会和自己精锐的重步兵正面对决。
历史上,当宋军布下战阵与敌军堂堂皇皇对决之时,是很少有败绩的。但是,敌人从来没有义务陪着宋军以堂堂之师,对皇皇之阵。兵法的要义,就是以强击弱,以石击卵,以长击短。在种谊看来,所谓的“名将”,就是指在对战的那一刻,他的部队永远占着优势的那种人。
刚刚那一阵,刘昌祚的神锐军,就将这一点发挥得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