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西京河南府,洛阳。
因为遭遇了暴风雨,端明殿学士、陕西路安抚使石越的座船,行了整整两日,才到达西京洛阳。石越到达洛阳的那一天,晴空万里。
“公子,顺这条道前去不远,便是洛阳城了。”在一个岔路前面,潘照临挥鞭指着正西的道路笑道:“富韩公已经知道公子这两日之内会经过洛阳。到洛阳后,应当先去拜会一下他。”
“本当如此。”石越揽辔应道,一面观察四周的山川形胜,叹道:“洛阳居华夏之中,河山拱戴,难怪太祖皇帝欲迁都于此。”
“洛阳东有虎牢关可以扼守,西有潼关为屏障,南有嵩山与伊阙为门户,北有太行与黄河为天险,兼之风景华美,山川明秀,自然是远胜于汴京。然而汴京四通八达之地,本朝立都于汴京,原亦是利其漕运方便。久而久之,根深蒂固,迁者之议,已近空谈。”
众人听石越与潘照临说起此事,都不由感慨。一行人谈笑正欢,忽见前方尘土高扬,马蹄轰鸣,众人不由相顾骇然。一干家丁与护卫官兵,都取出了手中的弩机。众人久闻洛阳地界有一大盗横行,官兵累剿不灭,因此不爱讲排场的石越,这次破天荒的带了近百人同行。难道当真怕什么来什么,真在这洛阳城外,碰上了大盗?侍剑此时早已驱马上前,取弓在手,挡在石越马前。一时间,空气仿佛凝固。
几分钟后,那大队骑者终于出现在众人的视线当中,侍剑目不转睛的望着那数百骑奔驰而来,手心中不由冷汗直冒。石越表面上虽然冷静,但是汗衫却也全湿了。
惟有潘照临却轻轻松了口气,笑道:“他们有旗帜,不会是盗贼。”
石越眺目望去,果然见队伍当中有四面旗帜高高举起,迎风飘扬,只是看不清楚写的什么字样。但是那些人越来越近,却可以依稀看出是官兵装束。石越不由松了口气,说道:“是禁军。”
众人也早已看清,一齐松了口气。正欲收起兵器,石越忽的心中一动,却举起手来,厉声说道:“暂莫松懈,待看实了再说。”众人心中一凛,原已放下的弩机,又抬了起来。潘照临意味深长的看了石越一眼,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须臾,那数百骑兵勒马停在离石越一行人约五六百米的地方,为首一人纵马出列,大声问道:“前面可是陕西路安抚使石学士?”
侍剑驱马上前几步,厉声回道:“正是石学士官驾在此,尔等又是何人?”
那人顿时喜笑颜开,翻身下马,小跑过来,行了一个军礼,朗声说道:“下官骁骑军第一营第三指挥指挥使史洪,奉令率部前来恭迎石学士大驾。甲胄在身,不能全礼,还望恕罪。”
潘照临见石眼脸上有不解之色,忙低声说道:“骁骑军第一营至第三营驻扎西京附近,第四营第五营驻扎在京师与西京之间。他们是最早整编完毕的禁军之一。”
石越点点头,驱马上前几步,高声问道:“你既是禁军将领,如何敢擅离职守?我不过路过洛阳,本朝无此远迎之礼。”
“回学士话,最近西京地面不太平,我们第一营各指挥奉命分遣各路巡逻,靖绥地方。下官所部并不曾离开防区半步,学士所行路线,正好是我们第一营第三指挥的防区。这是下官的福气。”
“福气?”便是连潘照临,都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请学士前行,下官与儿郎们为学士护道。”
潘照临见石越犹疑,笑道:“客随主便,只要不曾乱了规矩便行。御史们若要弹劾,姑由他们一回。”
石越知道洛阳官员借口盗贼横行,摆出偌大排场来迎接自己,必定有富弼的授意——须知道河南府的现任长官,大部分是石越特意安排的富弼的故吏与亲戚。大宋朝任何人的面子他都可以不卖,但是富弼的面子,他却不能不卖。当下微微颔首,朝史洪说道:“如此有劳诸位了。”
“不敢。”史洪立时退回阵中,眨眼的功夫,他属下的三百骑兵便分成三路,一都在前,一都在后,一都在两旁巡梭,把石越一行人拥簇在中间,浩浩荡荡向洛阳城的东门走去。
“啊?那是什么?”走了约二三十分钟左右,当洛阳城高大的城墙出现在众人的视线当中时,一向沉稳的侍剑忽的发出惊呼之声。石越与潘照临、陈良,以及所有一行近百人,都被眼前所见惊呆了。
数以万计的人,整整几万人,拥簇在洛阳城的东门前,翘首望着石越一行的到来。这是石越从未想像过的壮观场面,他忍不住小声的问道:“他们在做什么?”
“似乎是在欢迎公子。”潘照临微笑道。
“我不过是路过洛阳……”
“也许正因为这样才让他们如此热情。”
“会不会太张扬了一点?”石越想起了自己目前的处境。
“这似乎不是公子所能控制得了的。”
仿佛是为了印证潘照临的话,忽然,便听到史洪用他那特有的大嗓门高声喊道:“石学士来了!”
顿时,平静的现场沸腾起来。城楼上鞭炮声响起,人们争先恐后的踮起双脚,努力看着骑着一匹白马进城的石越,一面还大声的议论着自己的观感。不知是谁最先拿起绣球抛向石越,顿时便有无数的手帕、香囊抛向石越,瘁不及防的石越被这些东西弄得好不尴尬,却还不好躲避,只能一直保持笑容硬生生的忍受着这些飞来的“暗器”。好在史洪的骑兵很快发现了这个状况,立即排成密集的队型挡在了石越的两旁。
“子明。”
“韩国公?!”
当看见竟然连富弼也出现在这场合之时,连潘照临都不由竦然动容。须知富弼自从退隐西京后,别人若想见他一面,都是千难万难,不料他竟然会亲自到东门迎接石越。
“子明光临洛邑,竟让西京出现前所未有的盛况,真让老夫大开眼界。昔日王相公过洛,洛阳万人空巷,但是他亦不曾受过这许多绣球与手帕。”富弼亲热地挽着石越的手,迎他入城,一面不忘调侃着石越。
石越郝颜笑道:“劳动韩国公大驾,越心中难安。本当在下上府请安的。”
“你远来是客——来,子明,这位是……”富弼一面给石越介绍洛阳的主要官员与名流,包括嵩阳书院的山长、《西京评论》的社长等等。
入到城中,却见城中街道早已清道,但是两旁观看的民众却一点也不曾减少。还有不少商家,主动在门口焚起了香案,以示欢迎……石越知道自从王安石变法以来,西京洛阳聚集了一大批郁郁不得志的旧党大臣。因此,西京洛阳,在某种意义上,是旧党的老巢。自己和旧党关系一向良好,和富弼更有特殊的交情,而且以自己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受到百姓的欢迎也并不奇怪。但是如此大张旗鼓的欢迎,却让自知受到皇家疑忌的石越有点忐忑不安起来,这不是更加增添了皇家猜忌自己的理由么?他看了一眼和自己显得亲密无间的富弼,却见富弼满脸的笑容,不断的在马上向百姓点头致意,似乎全然没有想到过这一点,石越心中不由奇怪起来——富弼难道会不知道自己出任陕西路安抚使的真正原因?
当天晚上。韩国公府。
小客厅中只有石越、富弼、潘照临三人。
石越注目那幅旌鹤降庭图良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富公,今日之事,会不会太过于张扬?在下现在身处嫌疑之地……”
富弼似乎早已知道石越必有此问,不待他说完,已经笑着摆了摆手,转目注视潘照临,笑道:“先生可知道老夫何以如此大加张扬,唯恐天下人不知道子明深得百姓之爱戴,元老之器重?”
潘照临略略欠身,回道:“在下亦觉疑惑,富公如此安排,必有道理……”
富弼得意的捋了捋胡须,笑道:“朝廷之事,老夫大体已是知道。皇上让子明安抚陕西,为的是三个字——不放心。”
石越黯然点头,叹了口气。
“但子明也要看到,皇上却是一片成全之心。”
“在下已经知道,司马君实在在下离京之时,写了一封书信给我,已点明此意。”
“朝中暗潮涌动,有人妄想身居九五,若子明在朝中,则子明是必争之人,皇上是聪明之君,皇上既怕子明你立场不坚定,又怕你立场过于坚定。因此迫不得已,才把子明你放到陕西来。”
“这……”石越与潘照临面面相觑,皇帝怕他立场不坚定倒也罢了,怕他立场过于坚定,却未免有点匪夷所思。
“依老夫的猜测,宫中必有人向皇上进言,猜忌子明你。大抵之言,无非你过于自爱,矫情近伪;又或者万一有不测,主少国疑,而子明又过于年轻之类。子明平素谨慎,必然于内侍宗室,皆不敢得罪。若皇上知道此事,必然会怀疑这些猜忌之语,终会传到子明你的耳中。因此,既便皇上本来无疑你之意,此时却也不得不疑你。皇上担心的,是怕你听到有人进言,因此立场不稳,铸成大错。但这些话,皇上却不能向你明言。古往今来,有多少人本无贰心,因为被猜忌,反生出贰心。老夫料来,这才是皇上所不放心你的。”
石越与潘照临听到富弼的这番分析,不由暗自叹服。
“因此,若子明你处处小心谨慎,堤防这,堤防那,你越怕惹疑忌,皇上就越是要疑你。因为皇上就是在怀疑你认为皇上在疑你。自古以来,君臣之间,最难善始善终。因为每个皇帝有不同的才华与性格,你若以为韬晦便能让皇上信任你,那你便是大错了。大丈夫要审时度势,对不同的情况,采取不同的对策。所以,老夫才不惮御史弹劾,大张旗鼓迎你入城。一来让朝廷知道你的声望,二来释皇上之疑。至于那些猜忌你子明太年轻太能干的人,不管他是谁,子明你都管不了,也不用管。这种猜忌你怎么样都躲不掉的。你只要让皇上放心你就行了,只要皇上在一日,皇上就不会怕你能干,不会怕你年轻,皇上就怕你不能干不年轻!”富弼若有所感的叹道:“——这个道理,老夫用了近十年时间才明白过来。”
石越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向富弼行了一礼,谢道:“石越谨受教。”
富弼微笑受了这一礼,又道:“但所谓过犹不及。子明你亦不必刻意张扬。老夫替你张扬,与你无关,你受了便是。若是你自己,谨慎惯了的,如今要反其道而行之,也不可以太过了。凡事皆须适度。这个就要看你自己去把握。”
“是。在下理会得。”石越自从回到宋朝以来,还从未对人如此恭敬过。连潘照临都正襟危坐,认认真真的聆听富弼的建议。
“方才我又说皇上又怕你立场过于坚定,子明可知道是为什么?”
“还请富公赐教。”
“原因亦很简单,皇上怕你步王介甫的后尘。”
“这?从何说起?”
“子明你若立场过于坚定,两宫太后,子明你敢保证你不会至少得罪一位?”富弼含笑问道。
“这……”石越与潘照临已经明白了八九分了。
“皇上日后还要倚重你改革图强,王介甫为两宫太后所不喜,于是反对者更加坚定。前车之鉴,皇上岂可不防?这种争权夺位的旋涡,但凡沾上了,要不树强敌,除非是强敌全死了。但是偏偏皇上要做仁爱之君,这些人没那么容易死绝。若子明立场过于坚定,到时就会招人忌恨,于改革图强之大业,颇有妨碍。这是皇上一生志向所寄,皇上一定会要保全你。”
“听公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在下可谓茅塞顿开。”
“老夫宦海沉浮几十年间,做过三朝皇帝的臣子,至今也不是很懂帝王的心思。不过此次身在局外,反倒看得格外清晰。子明与潜光先生皆是不世出的人杰,切不可当局者迷。朝中之事,子明不妨暂且丢到一边,看看皇上怎么样运筹帷幄。子明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样在陕西路做出政绩来,让关中这个天府之国,重现汉唐风采。到京兆府后,子明就会知道,陕西路安抚使虽然位高权重,但是本朝最难治理的也就是陕西路了。内政不修,边患频频,以范文正公之英材,成绩亦非常有限。老夫希望子明能给大宋带来一个惊喜……”
同一天。汴京。
昌王府。
王府中一片忙乱,自王妃以下,没有人想到,皇太后竟然会亲自前来“探病”。
“你们不必乱了,我不过看看自己的儿子而已。”高太后望着一脸惊慌的跪在自己面前的昌王妃,淡淡的吩咐道:“你带我去。”
“这怎么敢?臣妾已经让人去唤大王了。”昌王妃胆怯的垂下头来,不敢直视高太后。
“怎么?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么?”
“臣妾不敢。”
“那你前面带路。”
“是。”昌王妃心惊胆战的领着高太后,向赵颢的“病房”走去。高太后一向宠爱赵颢,而且对于立长君似乎也抱着一种默许的态度,甚至还会不经意的放任赵颢去做一些事情。但这次赵颢装病,却是高太后所“不知道”的。而且高太后突然来“探病”,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也让人大费思量。昌王妃故意领着高太后在昌王府内多绕了几道弯,才到了赵颢所住的精舍。赵颢早己由两个仆人搀扶着,跪在门口等候。高太后见赵颢虽然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神情憔悴,但是一双眸子却依然炯炯有神,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她径自进屋,在一张椅子上坐了,柔声说道:“让昌王进来,我要和他说几句话。”
“是。”不多时,赵颢被扶了进来。病怏怏的说道:“母后。”
高太后点点头,向内侍、宫女与王府下人说道:“你们都出去吧。”
“是。”瞬间,所有的人都退出了精舍。
高太后打量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赵颢,温声道:“你的病可以好了。”
赵颢心中一震,不过他却并不害怕被自己的母亲识穿。他膝行至高太后的膝头,泣道:“母后,孩儿是迫不得已。”
“哎!”高太后长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并非孩儿敢有非份之想,实是此时孩儿不宜离京。自古以来,主少臣强,社稷多危。孩儿是不忍坐视太祖太宗皇帝的江山社稷,落入他人之手。”
“你当真是如此想?”高太后的目光中,说不清是怀疑还是信任。
“孩儿若有半句虚言,天地不容。”赵颢仰面望着高太后,赌咒发誓道:“孩儿亦盼着皇兄大好,也好少操这份心。若为此事,让母子相疑,兄弟生隙,孩儿纵是死了,也带着罪过。”
“你能如此想,那还有可恕之处。”高太后幽幽说道,“我最担心的,是你们兄弟阋墙,骨肉相残,为后世所讥,为天地不容。”
“孩儿若有此心,叫天诛地灭。”
“若说你与佣儿,一样是与我骨血相连的,一个是儿子,一个孙子,我又岂敢厚此薄彼。我这几日,半夜常常惊醒,担心你侄儿将来会如德昭一般,难得善终。”高太后的语气黯然。德昭是宋太祖的儿子,宋太宗即位后,本说要传位给他,最后却被逼死了。此事是天水之朝皇室的一大忌讳。
“孩儿绝不敢做这种事。天幸皇兄无恙,自然更好。若有万一,孩儿亦不过为了江山社稷,替侄儿守几年江山,待他成年,定然把皇位归还给他。若有负此言,让孩儿死后不能归宗庙。”
他番话说得冠冕堂皇,但是高太后又如何相信?但是赵颢胸中的热切,她又岂能不知?高太后摇了摇头,道:“最好是你皇兄没事,都是一样的儿子……若有万一,我知道也阻不了你的心,但你能做到哪个地步,全看你的造化。群臣拥戴你,我亦不阻你;只是若你要逼宫夺位,我却也不能容你。只是万一你事成,我也不为孙儿求什么皇位——那是害了他。只让他有柴家的尊荣,便是你的仁爱了。”
赵颢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道:“若孩儿敢加害佣侄儿,便让我死后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罢、罢。”高太后心烦意乱的站起身来,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好自为之吧。”说罢,也不再听赵颢多说什么,便出门回宫了。
某府。
“仙长可知富弼给皇上献了药方。”
“那是数日之前的事情了,我见从太医那里抄来的药方,无非是阿胶、当归、黄连、防风、毛姜之类,未必见效了。否则禁中早有消息传出来。”
“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