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木溪人留番薯种,把带藤的番薯扎一起悬在灶间屋梁上,都是品相色泽皆佳的新鲜番薯,纺锤形,沾着些新土,薯尾拖着长长的根,渐渐被烟熏缭,染上烟尘色,又失却些水分,在漫长冬季的人间烟火中沉睡。到春时,番薯的颈部猛丁生出新芽,是一些紫红的嫩芽,顶尖衔着一星绿,把番薯种取下来,种在一块肥沃的地里,施草木灰。一场春雨滋润,番薯长出一簇簇苗,苗尖上翘,两叶合折叉分,像锋利小剪,剪如丝如缕的春雨。雨后天晴,挖好番薯地,将二三尺长的番薯苗剪至五寸长一节,斜放在番薯地的坑里,施了肥,盖上土,不日番薯苗又生出新苗,一个漫长的生长季节开始。
番薯易生长,必要的浇水施肥,中间需要一两次翻藤和松土。翻藤有两种意义,厢与厢的藤,各自生长,不要纠结;番薯藤的叶柄下,也生新根,新根下面结小的茎块,截留藤叶光合营养输往主根,翻藤以阻止旁根生长。松土是在番薯长茎块的时候,疏松土壤尤令番薯舒适地长大。翻藤时,间或翻起小指大的小番薯,这活儿我乐意干,小红新皮的细番薯拿到小河清水洗净,甜脆脆的。
樟木溪种三种番薯,长番薯含糖量高,甜。长番薯有两种,红心和白心,红心番薯尤甜。圆番薯含淀粉高,甜度低。第三种番薯黄皮,叫铁拐薯,体小,坚硬难咬,索然无味,惟耐旱与抗贫瘠,故种于远山路边之地,不惧过客与野猪对番薯骚扰。三种番薯,分地而种,收获亦各有食用。番薯开花少,似乎红心番薯开花。红心番薯叶肥硕,心形,脉浅紫,其花如牵牛花,花房水红,瓣周洁白,结蒴果,种子繁殖,或入药。
挖番薯的季节,或曰三秋,挖番薯、割晚稻和摘玉米同时进行。樟木溪玉米少,主要是摘茶籽。挖番薯先割藤,印象中,番薯地套种植物,高粱、玉米和向日葵,套种植物也一齐收割。割去番薯藤的地,散落一些干的和鲜的番薯叶,有草毕现,马兰草、马齿苋、狗尾巴草、艾草、一种果实似灯笼的草和小型的白鸡冠花或红鸡冠花。会有失去家园的蚂蚱跳来跳去,还有臀部奇大的大黑蚂蚁行迹匆匆。番薯藤下的土地尚存湿气,割断的番薯藤切口冒白浆,这种浆汁沾在手上很难洗去,会变黑。番薯主根周边的土都被番薯胀裂开,透过裂缝可见硕大的番薯,土黄薯红。用窄长的山锄绕周边挖,撬松土,拎起番薯藤就把一挂番薯拎起来,有些番薯也长靠边的位置。上千斤的番薯挑回家,先放在大厅的角落,番薯藤搭在屋檐的梁上,它是猪的冬粮。
洗番薯有专门的番薯箩,它是粗篾编的箩筐,大六角形孔,挑了番薯到小河去,连箩筐浸入水中,一边拎索抖动,一边用一根前端安有横柄的木杵捣动,番薯洗净,会擦掉许多皮,红皮白肉,成花番薯。樟木溪的番薯,算半份主食,就是做番薯丝饭,番薯丝饭绵甜,我不爱吃它。刨番薯丝在月夜下进行,我家大厅是可摆五十席的大厅,中间有天井,天井的周边,约有四尺宽的红洋灰地,光洁,上边沿搁了两块大磨刀石和一个供我养泥鳅的小水缸。上厅正墙摆着太公灵位,叫百岁公,下厅堆柴和放一些农具,上厅是工作和宴客的场所。刨子是一个五寸宽二尺长的木板,中间安五齿刨,马口铁制,刨齿像半边铜质锥形毛笔筒,将刨子斜搁在篾箩里,一手按刨板,一手执番薯在刨齿上往复推动,番薯丝就从刨齿下刷刷地落。开始好刨,番薯刨细时得小心,易伤手。
夜里刨好番薯丝,早晨去晒。在门口的晒场晒,晒番薯丝是用篾席,篾席丈宽,丈五长,两端用竹片夹着。篾席早晨摊开,晚上卷起,故晒番薯丝时,两端要用河里捞的卵石压住。樟木溪的秋天多雾,雾浓时,要到午时散雾,高高的岭头,一片白茫茫,日头迟迟不现,或像个柔软红彤的溏心蛋,热力绵薄。刨番薯丝必看天气,先看云,曰:早晨红霞,头戴笠嘛(斗笠),晚上红霞,晒破脑嘛(脑壳)。就是早晨天上有红云,必下雨,傍晚天上有红云,必晴天。此外,要看星斗,星星清晰,月亮无光晕,方是晴天。雨天,番薯丝刨出来,会捂坏。晒干了番薯丝,装木桶或大缸。晒番薯丝前,要用一个大木桶洗番薯丝,洗过的水是白浆水,沉淀,舀去清水,底层就是番薯粉,即淀粉。番薯粉装圆形簸箕晒,晒干捣碎,可以做番薯粉丝或番薯粉皮炒肉。我叔叔刨番薯丝,遇红心薯,就刨去四面和两端,成一个薯条,喊我去,各面都是波纹,好看,好吃。
樟木溪烧大灶,灶上有两个或三个铁锅,我家是两个铁锅,灶口的铁锅大,近烟囱的铁锅小,大锅煮饭炒菜,小锅专用烧水,点着火就同时受热。煮饭时,将米和水放进大锅,米开花时,将干番薯丝放进去,搅匀,用捞箕一道捞起,装进木饭甑,舀起米汤,往锅加水,搁上饭甑,就开始蒸饭了。捞箕,细竹篾编,浅弧形,直径约二尺,有一竹片做柄,我喜欢拿它去小渠里捞虾。用木甑蒸饭,饭上可以蒸若干个菜,比如粉蒸肉、腊肉、腊鸭,有时也蒸蛋。我生日时,蒸一个蛋,樟木溪念一只“春”。很多时候都吃番薯丝饭,节日与来客,生日和生病吃白米饭。可以用饭甑一边蒸白米饭,一边蒸番薯丝饭。饭勺硬木挖制,有手柄。
番薯片也重要,刨番薯片的刨子,只有一个一字形的口,刨出番薯片,放锅里煮熟再晒,煮好几担番薯片,煮过番薯片的水,一直熬,熬到最后成为糖浠,有时添一些蔗糖,有时直接用番薯糖浠做米泡糕、芝麻糕。番薯片晒干,有三种吃法。直接吃,十分韧,耐嚼,可做干粮带上山。炒番薯片为多,用洁净河砂热炒,干香脆硬,装口袋里做零食,上学、看戏、看电影或玩耍,我的口袋不间断有番薯片。因为要装香脆的番薯片(樟木溪叫番薯壳),我总是嫌裁缝做小了口袋,希望有一个无限大的口袋。油炸番薯片比较少,过年吃或做茶点。炸番薯片含油,不能装口袋里。还有一种番薯片的做法,蒸熟番薯,捣烂,撒上芝麻用擀面棍(樟木溪人不擀面,擀米粉)擀薄,拿菜刀划成棱形片,或切成火柴棍式短条,晒干,炒或油炸,香。
番薯也可以生切成块,或整薯在饭里蒸,在锅里焖熟。焖番薯要把水正好焖干,番薯便无水气,贴锅底的番薯,会有糊壳,周边出糖,属于上品。焖番薯要选中小个的长形番薯。我喜欢吃烤番薯,将番薯埋进灶膛红热的草木灰里,待其自然烤熟,烤制良好的番薯,拍去草木灰,番薯皮是一层焦壳,揭开它,里面金黄的番薯肉,焦壳香,番薯肉甜,握着它到阳光底下吃,会把觅食的鸡和打盹的狗引来,眼巴巴的羡慕。冬阳暖暖的,野蜂在豌豆花、树豆花(蚕豆)间嘤嘤嗡嗡,金黄的番薯冒着白热的气。
刨出新鲜的番薯丝炒菜,佐紫皮青蒜,或青辣椒,如果加一些瘦肉丝,甜、鲜、咸、辣、青,甚至可以就着它喝米酒。干番薯丝也可以煮成番薯丝糊,它有些甜腻,放些青菜里面,远足归来,大喝三碗,也是大爽。若探究番薯香,记忆最深刻的莫过于煮猪潲。将干番薯藤用铡刀切寸长,放锅里,加若干新鲜米糠,文火慢煮,在饥肠辘辘时,它弥漫出来的干藤香和米糠清甜的复合味道,令人魂不守舍,冲进灶间揭开锅盖,热气沸腾,香馥逼人,却不可以食之。青番薯苗和叶茎,则是一碗好菜。我喜欢吃叶茎,剥了皮,折寸长,佐青辣椒丝和红辣椒丝清炒,搁点蒜泥搁点盐。剥番薯叶的杆时,有一样游戏,将叶茎剥去半边皮,每半寸一折,隔一节去掉一节,新鲜的叶茎一节节的与皮连着,做成两个耳环挂在耳朵上,做成两个手镯戴在手腕上,酋长般佩环丁冬。
读小学二年级,上了一课。印象中,语文彭老师课前都讲一个故事,他先叫合书……一般是从前啦,从前有一位老人,临终前,对床前五个好逸恶劳的儿子讲,家里的一块荒地里有黄金。老人逝去,五兄弟就去地里挖黄金,掘地三尺,什么也没挖到,索性种了番薯,番薯就长得跟茶壶那么大,获得了大丰收。彭老师遂总结道:勤劳赛黄金。放学回家,我跟奶奶发誓,长大要种比茶壶还大的番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