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读平原诗人姚振函的诗,有那么一句不能忘记,大意是“站在平原上我想吆喝一声”。当我骑行在平原上时,忽然产生这样的一个念头,望着无边无际的平原,扯起嗓子大声地吆喝。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那么吆喝。
我于2002年住到通州,通州在京东平原之上,京杭大运河的北方起点,或者叫做码头。八国联军当年从天津沿运河西进,在通州八里桥上岸,平行双队列进攻,直立交替射击,打得清兵落花流水,慈禧太后与光绪小皇帝逃亡西安。我就住在八里桥,现在的八里桥有一个大市场,沿街灯红酒绿,一派醉生梦死景象。
通州有许多河,温榆河,潮白河,通惠河,大运河。北京作家刘绍棠住在通州大运河边,他一生写运河,这位读中学时课本便收入他文章的天才少年,后来成为北京作家最富文采的作家之一,似乎少了点兼具天下的眼光,令他很快让历史遗忘。
我搬到通州以后,感受到通州隐约残存的运河文化,如有运河东街、运河中路等。运河的上游为温榆河,我第一次看到温榆河的时候,被北方的河所震撼,在温榆河大闸之上,镜面般的阔水,被浓密的岸柳锁住,河上也有渔夫撒网,网起银光闪闪的小白条,或者鲫鱼。因此,我萌生了骑自行车走一趟运河的念头。自1994年漂泊北京开始,就已经习惯骑自行车漫游,我骑车转悠过京城大大小小的街巷胡同,以及丰台周边的乡村,专门骑车去卢沟桥看卢沟晓月。有一段时间,我喜欢在午夜12点以后,骑车去丹桥以南的果园里转悠。那个果园,离丰台科技园不远,有一种神秘的氛围,我记得那时候曾作过骑自行车周游全国的打算。冬天的夜里,阔大而荒凉的果园,自行车辗着落地的枯叶沙沙地疾行,令人如置身在独行的深远岁月之中,一如我的地质队时代,在荒凉的山野,总会产生无止无尽的感念。这或许是我写作的源泉之一。
恰好,我发现市场有一种配带小型汽油机的自行车,它的名字叫燃油助力车,简称燃助车。这车很好,可以无忧无虑地朝着远方骑行,如到傍晚,启动发动机以每小时40公里的速度返回。并且,我可以骑着它去寻找适当的水井,汲水回来泡茶,我以为自来水不宜泡茶,纯净水也不如井水。泡茶需要天然好水。
骑着燃助车去郊游,我的居京生活发生改变。过了2000年,我已经不像1990年代漂泊北京那样的一腔悲情,那时候心灵里面充满悲壮感,心像一只苍凉的蜂巢,每一个细小的触动,都会有游丝般战栗的感动。以至不敢去到郊外目睹夕阳,如血残阳,会激起心灵深处的忧伤。我发现,我是如此的想念南方。
2000年以后,在北京遇到的人多是京漂。我的朋友中,有许多比我来得更早的京漂,不过是我出版了几部关于漂泊北京的散文,让更多的人记住罢了。整个90年代,中国青年都被漂泊二字所激动,去远方的都市流浪。我的梦想,我的黎明与黄昏,在流浪的京都,在无止无休的旅途上。
独自骑行有一种悄然生发于心底的刺激,有时候也担忧车抛锚,这种不愉快的事件屡有发生。不过,结果也就是推行若干公里维修而已。我最初骑到运河岸边的时候心情也激动,快乐地饱览运河两岸景色。清凉的早晨,骑车沿着河岸飞奔,柳叶上挂着晶亮的露珠,阔大的杨树叶子,湿漉漉的新绿,因霞光的拂照,微微的浅红,河面上飘飘袅袅悬浮一层白雾。鸟啼声也湿润,那草尖上挑着的露滴,被车轮子辗得飞溅,阳光像一束小小火焰,在车辐条上跳跃。绿翅膀的北京蚂蚱,蹬腿展翅,拍着北京的悠游节奏飞翔。在运河滩上骑行,掠过的是千年水光。
夏天的午后,京城的热浪烤灼得人如挂炉上的烤鸭。在通州,随处可见赤裸上身的肥硕男人,于街角或路边的槐树下蹲着下象棋。他们或一手摇蒲扇,或拿抓成一团的T恤衫揩汗。油亮宽厚的臂膀,汗珠大大小小密布。那些蹬着人力三轮车飞奔的外省男人,间或也在生意停歇的空隙前来瞧上两眼,他们瘦出骨感的身躯,仿佛专门为了表达受挤迫的人生际遇。在午后穿越这样的风景骑向运河,那浓阴里有宁静的清凉。
在运河滩上狂奔,然后骑向河边的密林,北国林阴道上仍有灼热的浮土。在午后,路边的草显得蓬头垢面。红蜻蜓栖在草上,有一种小蜂子在苜蓿花上飞起飞落。然而林中,亦有缕缕弥漫青涩气息的凉风。阳光穿过树隙,白蝴蝶永不疲倦地飞翔,与之对应的是绿蚂蚱的间歇性跳动。这样的时刻,一定要关闭发动机,悠游地蹬起脚踏,拐进密林深处的小道,也不惊动斑鸠啼鸣。肥嫩的马齿苋伏在树的根部,这些由杨树、槐树、银杏和柳树构成的密林,林中悠然花开。
冬雪之后,骑行受到约束。白茫茫的原野,寒风游荡在四面八方。运河滩上,雪把河挤瘦了,至最寒冷时,河面上结起白冰,冰上的积雪,又被风吹成水波状,感觉那运河,也是风的走道。在北国,落雪后的乡村,皆被白雪覆盖着,惟有淡蓝的炊烟艰难而执著地升起。茫茫的雪野,有些许沧桑的情绪飘荡。骑车走在乡村雪野的道上,浮尘已去,杨柳落尽了叶子,雪的平原上,无栖之风搅起雪粉弥漫。或者,雪花静静地落着,只有乡村的狗叫声,隐约地让人听到运河边的京腔京韵。
扎入冬寒的骑行,给我提升勇气,当车穿透寒风,吱吱地碾压白雪,我体验到挑战者的愉悦。有些锐意的速度,在早晨留下无限伸延的车辙。霞光抹在雪上,胭脂的色泽,宁静的平原,沿着运河抵达北京东部的天边。在冬天,我喜欢把发动机打开,让突突的发动机声击破雪野的沉寂。直到戴着皮手套的双手也冻得麻木,双脚冷的快要失去知觉,才关闭了发动机,慢慢地蹬踏着,清晰地看到一两棵平原大地上仍然立着的玉米秸,枯黄的叶子瑟瑟抖动。辽阔的平原上,有寒鸦声声,这种黑色的鸟,会结队在灰蒙蒙的天空上盘旋,或栖落在落叶之后的白杨树上。
我知道,秋天的骑行最美丽,我却要独立地将它表达。而春天,北京十分短暂的春天,那时候我仍会久长地呆在南方。湿漉漉的南方,草长莺飞的南方,翠绿而柔绵的南方春天,总给我不愿别离的爱恋。因此,我愿意在长江的堤上骑行,绿柳拂风,江水滔滔,枯蒿下的新绿,以及早开的桃花,或去了绿柳红桃的湖畔,湖光水色,映现湖堤上往来的人流与车流。小小的春风,如孩提之手,娇暖暖的拂人脸上。
我也一直向往着北京的大山,只是我骑行在运河边的时间更多。比如骑到香河去品尝肉饼,或者溯温榆河而上,看人撒网捕鱼。总之,在运河边骑行,穿过坦荡荡的平原,及至夜里,天上挂满了星斗,遥看城市一片灯火。永远亲切的平原,运河之滨,许多的时间皆骑入那一片宁静与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