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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匪斧不克(4)

冯京迟疑半晌,勉强说道:“陛下,臣也以为单凭一梦而决国事,失于草率,后世之讥,不可不虑。”他在这件事上,很难和石越取得一致。

赵顼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把目光移到王珪身上:“王卿,卿意如何?”

王珪小眼睛眨了眨,义正辞言地说道:“臣之意,则以为以一梦而决国事,失于草率;但若然置之不理,万一真是祖宗托梦,则上则愧对祖宗,下则害死千万百姓。此事当持重而行。”

赵顼不由一愣,半晌才明白他原来竟是什么也没说,心里不由哭笑不得。他又一一问过吴充、曾布,二人都主张不能因为一个梦就决定什么。

石越心知道冯京和吴充不站在自己这一边,完全是因为在政治上风险太大,不值得冒险,否则以他们的精明,如何不知道这个“梦”是可以阻扰新法的。不过到了这时候,他才知道想凭着一个梦来左右国家决策,是何等的不切实际。他平时辛苦建立的政治形象,亦不过勉勉强强保护他不会被治一个“妖言惑众”之罪罢了。碰上这样的情况,石越也不知道自己是应当高兴还是应当烦恼……

“陛下……”石越想起日前两宫太后的支持,还打算尽力争取一下。

不料赵顼挥手止住了他,叹道:“石卿先不必说,容朕三思之。”又对王安石说道:“朕欲召回韩绛、孙固,以韩绛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孙固为翰林学士、知制诰,卿意如何?”

这两个人,都是是待罪之身。韩绛有兵败之辱,孙固有军器监之案,但却都是赵顼藩邸旧人,如今碰上难事,赵顼便想起他们来了。趁着这个机会,要把他们召入朝中。

石越听王安石点头答应,而众人皆不反对,心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颇觉奇怪。因为韩绛本是支持新法的,王安石能为相,大半是他的功劳,平时为相,也和王安石互为表里,他回来冯京和吴充多半不会太舒服;但孙固却是明确反对王安石的,他回来做知制诰,按理王安石们应当不会高兴的……他心思转了几转,忽地明白,原来皇帝还是在玩弄平衡之术,这垂拱殿上站立的众人,看来对此都心知肚明。

接下来几日,石越颇为清闲。翰林学士一职,本来十分清要,石越虽然主持军器监改革之事,具体事务,却自有苏辙、沈括等人操心,二人都是深具干才之辈,他的日子自然省心,倒是吕惠卿创办的霹雳投弹院进展迅速,石越暂时取回军器监的主导权,便开始下令推广被封在资料库里的火药颗粒化制法,使得霹雳投弹的生产更加迅速,这种新式的火器,终于开始向前线运输,按吕惠卿当初的规划,是以“西七北三”的分配方法,每生产十枚霹雳投弹,则往河北、山西前线运送三枚储备,向王韶军中运送七枚使用。石越本来有意在河北以及西安各建一处霹雳投弹的作坊,以降低运输成本,不料这件事被赵顼亲自否决。原因倒很简单,主要是因为熟练的工匠不够,在京师禁军不能大规模装备的情况,皇帝绝对不会允许边防军不仅仅拥有一种先进的武器,更同时拥有这种武器的制造能力。这种对武人根深蒂固的防范思想,主宰着大宋每一位皇帝的大脑,让石越亦无可奈何。

这一日一大早起来,石越见梓儿还在熟睡,便不忍惊动,轻轻披了衣服出来,用盐漱了口,信步走到前院,却见唐康穿了一身蓝色劲装,正和侍剑在那里练习击剑,潘照临和司马梦求两人都是一身黑袍,在旁边微笑指点;陈良和秦观却在一边轻声谈论什么。

众人见他出来,正要打招呼,石越轻轻竖起手指,摇了摇,意思不要打扰两个少年练剑。不料二人早已看到,一齐过来给石越请安。

石越笑道:“你们好好的练剑,不须管我。”

唐康因为认了石越为兄,便笑道:“今日学院没课,难得大哥也休息,就带我们一起去外面玩玩吧。”

石越想了一下,笑道:“你们等一会儿。”说着便跑入内院,不多时候便出来两个人,跟着石越后面的那个年青男子,长得甚为清秀,众人却非常面生,不由大奇。

好半晌,唐康吃惊地指着那个男子,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是……”

那人微微一笑,并不作声,石越笑着拍了一下唐康,说道:“小子,别多嘴。”

这时候潘照临和司马梦求早已看出来,那个“男子”,乃是石夫人假扮的,二人大吃一惊。司马梦求慌忙回避,潘照临却和石越打交道久一点,知道他脾气,这时也不顾尊卑之礼,不由分说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道:“公子,此事万万不可。”

石越奇道:“有什么不可?”

潘照临也奇了,挑起眉毛问道:“公子真不知假不知?让御史知道,弹劾一个闺门不肃,公子成为天下士人的笑柄还是小事,于前途也颇有妨碍的。”

他这一说让石越也呆了一呆,他听说唐康想出去玩,心里便不免想到可以带梓儿一道去逛逛街,如今结了婚,自然是夫唱妇随,名正言顺了,因此便又给梓儿换了男装。没料到竟会唬了潘照临和司马梦求一跳,司马梦求不好直说,潘照临却是毫不避讳,警告他“闺门不肃”的弹词,很可能就由此种下。

石越本是没有想到这么复杂的,这时虽然知道,却是已经把韩梓儿拉了出来,看她兴高采烈的样子,要这么扫了她的兴致,那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

那边厢秦观冷眼旁观,早知端的。他瞧见石越神色,便猜了个八九,便也凑过来,低声笑道:“潜光兄何须紧张,这是小事。”

潘照临脸上作色,冷笑道:“似秦兄这般模样,自是小事,风流倜傥,少年俊彦呢。若是公子,却是大事,轻易授人以柄,还嫌麻烦不多吗?”

秦观虽恼他说话无礼,却也知潘照临在石府的身份只有司马梦求勉强可比,不同寻常门客。当下强忍这口气,只半带讥笑地说道:“都说潜光兄足智多谋,难道不知道给夫人备上马车吗?这样携眷出游,难不成还有哪家御史来弹劾?总好过扫人雅兴。”

石越听他如此说,虽然和自己本意差得太远,却也好过扫韩梓儿的兴头太多,他正是疼爱娇妻的当儿,听到这个本是平常的主意,也不由大喜,拍拍秦观的肩膀,笑道:“少游果然是个解人。既如此,干脆把阿旺也带上,让人越发没话说了。”

石府自梓儿嫁过来后,内宅外院,渐渐森严,僮仆奴婢,也增多不少。别说桑俞楚没有慢待爱女佳婿之理,便是唐家结上石越这门远亲,心里也是乐意万分。何况还有韩琦也不肯低了勋族的排场,石越想要不奢华,都有点身不由己。

这时既是夫人出游,虽号称是轻车简装,却也非一般人家可比。石夫人韩梓儿的马车,是石越前几日亲自吩咐制造的,假公济私,托大宋最好的工匠特制了四辆四轮马车,除了自己老婆外,另外三辆是分赠蜀国公主、王安石夫人、冯京夫人的。他自己不想太招摇,反而没有。这辆崭新的马车,朱壁绿顶,光彩照人,外表就煞是漂亮,内里布置更是堂皇。石越亲自挽着韩梓儿的手,把她送到车上,看着几个服侍的奴婢也上了车,又见唐康、侍剑、秦观也各上了马——潘照临和司马梦求、陈良却是不愿意去,他这才自己也上了马,按辔缓行,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学士巷。

众人本是没有什么目的可言,无非哪里热闹去哪里。唐康和侍剑到底年纪不大,一路兴高采烈,秦观也乐得陪他们说说话,指指点点。他为人也算风趣,读书也不少,引经据典,引得唐康和侍剑十分钦佩。石越却是紧紧跟在马车之旁,偶尔低头和娇妻说几句话,生怕她坐在车中无趣。

一行人这么边说边笑,缓缓而行,也不觉时间流逝。石越和梓儿说得开心,更是连东南西北也没有注意,忽然就听车夫“吁”的一声,把马车停了。石越吃了一惊,猛地抬头,原来是到了一个所在。

梓儿在车里问道:“大哥,这是到了何处?”他们夫妻平素叫惯了,梓儿却并不叫他“官人”或“老爷”。

石越应了一声,挥鞭笑道:“似有点眼熟,就是一时想不起地名来。”正说着,唐康、秦观等人拍马过来,正好听见,唐康笑道:“大哥真是贵人事忙,武成王庙就在前面哩。”

石越虽然在军器监做过官,也做过三房检正官,按理说见识应当不少了。可偏偏却不知道“武成王庙”是个什么东西,供的是哪路神仙。他心道:“《封神演义》是明朝的,此时还没问世,难得真有黄飞虎不成?”只是心里纳闷,却不敢说出来,怕惹人笑话,说名满天下的石郎石子明,连个武成王都不知道是谁。因只说道:“走,过去看看。”

秦观笑道:“大人,本朝武学就一向定在武成王庙,王相公欲重兴武学,现在那里住的,都是武学的学员。带着夫人,只怕多有不便。”

石越这才恍然大悟,心道:“这武学建在武成王庙多半是听说过的,多半是忘记了。”秦观一提到武学,倒勾起石越一桩心事,不由坐在马上开始出神。

秦观和唐康见他蹙了双眉,不知道在思虑什么事情,不敢打扰,便静静立在周围。半晌,忽听到有人大叫:“秦公子,是你吗?”

听到这大呼小叫的声音,秦观便知道是田烈武。循声望去,果然不错,不过却不是田烈武一人,数着人影,一共是五人。不多时这几人便到了近前,此时石越早已回过神来,和秦观相视一笑,下了马迎上前去。连唐康和侍剑也下了马。

田烈武不料石越也在,而且又亲自迎了前来,倒吃了一惊,虽然知道石越最是礼贤下士的,却依然一半受宠受惊,一半心里不安,恭身行了一礼,口称:“拜见石学士大人。”

石越知道他的性情,受了这一礼,才笑道:“不必拘礼。”一边打量边上四人,那四人中有三人早已拜倒,口称“拜见”,有一人却只微微欠身。那个不曾拜倒的,石越倒是认识,正是康大同的表弟吴镇卿,他早知此人心高气傲,听说只因考进士名次靠后,便弃官不做,决意改考武举。石越平时和潘照临、司马梦求谈起,还赞此人识度不凡,只不过脾气太傲,只怕难以容于世俗中。石越一早就有意抬举他,对他这点脾气,倒并不介意。只微微一笑答礼。

拜倒的三人中,有一人石越也是认识的,便是白水潭的学生段子介,算起来是桑充国的好门生。他见到石越,依旧是称“山长”,并不称官职。另两个人,石越却不认识,听他们自报家门,一个叫文焕,一个叫薛奕。文焕倒也罢了,薛奕却是世家子弟,他曾祖薛峦、叔父薛利和都曾在朝廷为官,薛利和还做过屯田员外郎,现今依旧在工部当差,和石越也曾打过交道。石越知道这薛家和大宋朝有名的武将世家种家一样,都是以武传家的世家,只不过门第声名,比不上种家罢了。这两人都是武学的生员。石越心中虽然奇怪这五人如何能凑到一块,面子上却不免着意结交。他一向知道北宋一代,武人中没什么名将,便是一个狄青,也是演义小说夸饰的多,他曾见过狄青的二子狄谘和三子狄咏,但仓促不及深交,只是觉得三郎狄咏长得非常帅气,是他平生所见第一美男子。传闻也就只有王韶有个儿子在西北军中,还有点父风。石越既是有意做大事业的人,对武人之中的杰出之士,不由加意留神。此时一边打量这几人,一边和他们交谈,只见文、薛二人谈吐识度,颇为不凡,特别是薛奕,生得猿臂蜂腰,高大威猛,说话条理清晰,清简不烦,更让石越喜欢,不免几个人多谈了几句。

文焕也是个有眼色的人,他斜着眼睛看见一辆四个轮子的马车,纹风不动地停在那里,几个石府的家人恭恭敬敬地围在马车周围,就猜到这是石越携眷出游。武成王庙本也是开封城里一个热闹的所在,想来石越夫妇是来看看热闹的,因笑道:“石大人的风采,晚生平素久仰得很了,便是众同窗,提起石大人来,也仰慕得不得了。今日难得到此,武成王庙就在左近,石大人虽是文官,可晚生读大人的大作,一向是说文武不可偏废的。平日见惯了孔圣人,今日何妨见见姜太公?也可让武学的同窗们一睹学士的风采。”

石越这才知道原来武成王竟然是姜子牙。他本来就有意去见识见识,又见文焕说得十分得体,更不好拂他面子,笑着点了点头,道:“诸位可愿一齐去瞻仰一下武成王?”

田烈武读书少,此时早已不敢多说;吴镇卿却是不乐搭理人的,也不说话。只余下段、文、薛三人抱拳道:“只怕扰了大人的雅兴。”

石越笑着告了罪,一面回去上了马,隔着窗帘和梓儿说了。韩梓儿只要陪在石越身边,便是再脏再臭的地方,只怕她也能当成人间乐土,哪里会有什么不乐意?何况又知道丈夫只怕还有另有图谋,自是满口答应。于是一行人竟是直奔武成王庙而去。

石越在马上一面和文焕、薛奕交谈,一面打量众人的行当。田烈武自恩荫了官职,石越便送了一匹马给他,因此跨下的马倒是极好的一匹,不过鞍就未免差了一点,想是田家一向持家谨严,小户人家,奢侈不起使然。虽然如此,但此人心眼实诚,又不乏精细,且上进好学,长得也是高大修长,武艺又好,倒似一块天然璞玉,这个人只需略加恩威,便是自己彀中之物。段子介依旧是一身素袍,腰佩弯刀,较之几年之前,脸上更见风桑之色,就是跨下的那匹马,也似乎消减不少。石越知道这是他虽然满腹之才,却命运坎坷,不能大用,故此销神。他以前脾气冲动,路见不平,就欲拨刀而向,现在稳重不少,也算是可造之材,只不过要让段子介成为自己缓急可用之人,却是难了一点。此人对桑充国的忠诚要高于对自己的忠诚,不过他可能更忠于自己的主见也说不定。至于眼角向天的吴镇卿,穿着灰色的袍子,五花马上挂着一张雕弓,一把弩机,一副爱理不理的脾气,连向自己这边看都不看一眼;但此人虽然驯服不易,只要驭之以术,倒不怕不为己用,毕竟他这样的脾气,只恐当世也只有自己愿意用他。文、薛二人衣着光鲜,浑身上下,都透着活力,刀、剑、弓、弩,全是新的,似乎文焕也是大户人家的子弟。二人谈吐之间,虽然不亢不卑,却处处现着名利之心,更是不难笼络。不过要看看他们有多少真材实学罢了。

不多时便到了武成王庙。文、薛二人说声“怠慢”,便先进去通知回避出迎,被石越一把拦住,笑道:“不必兴师动众。平日里我去白水潭,亦没有多少排场。似白水潭学院,那是供着孔圣人的地方,我便觉得凭你多大官威,到了学院,就得敬孔圣人几分,安心做个平常的学子模样。因此便是昌王那样的凤子龙孙去了,也并不讲阶级之分的。武学虽然不供着孔子,却供着武圣,也是一样的道理。”

薛奕和文焕相视一笑,薛奕便笑道:“说起来,晚生倒也算是白水潭的半个学生。晚生平素是在博物系听课的。只因现在博物系的许多学生都出京游历了,沈存中大人又办了研究院,又要去工部军器监帮办公务,晚生最近才去得少了。不说晚生,似文兄、武学里的学生,十个里倒有五个去过的,余下没有去听课的,也去玩过的。要不然晚生也不能认识段兄这样的人物。因此,大人的规矩,晚生们倒也知道一点。只是这是大人第一次来武学,再者,夫人来游玩,让众人回避一下,也算是我们知礼。”

石越想了一下,笑着点了点头,说道:“也不必多事声张,让众人回避一下便可。有劳二位。”

薛奕和文焕答应着进去,通知众人回避了。石越这才让阿旺扶着梓儿下来,只让唐康、侍剑跟了,进去武成王庙参谒。只见正庙供的是姜子牙一身戎服,一手按剑,一手捧着一本书,倒也栩栩如生。韩梓儿读杂书甚多,拜谒完毕,因笑道:“大哥,你可知道古来大将成千上万,为何偏选着吕太公做武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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