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使人尊严扫地
我被开车的巴桑推醒时,细长的GMC已经悄然驶抵约伊边界。朦胧中极不情愿地揉开沉重的上眼皮,原本漆黑如墨的汽车玻璃开始跳跃橘黄色的路灯……高达丈余的萨达姆画像迎风屹立,就像文革中无处不在的毛主席。此时我才发现,在安曼和我们同乘一车的小胡子和彪形大汉不知何时下了车。大概由于我一路吹嘘自己是卡扎菲、阿拉法特的铁哥们儿,伸胳膊蹬腿,弄得人家很不舒服。低头看看脖子上的莱卡还在,车身后部的行李也一件不少,眼前晃动着司机巴桑的剪影,正比画着让我准备护照。我习惯地看了一眼手腕上的大铁表,时间是伊拉克时间2000年5月20日凌晨1点15分。
我最后一次来伊拉克是1993年7月,距今已经有7个年头。1998年我因血液病住院期间,看到一本《CCTV现场直播巴格达》,说中央电视台一行8人“租用4辆通用汽车公司生产的GMC‘巡洋舰’越野吉普”,在大使夫人率领下前往巴格达。沿途在“死亡之路”上胆战心惊险象环生。一行十余人在约伊边境被约旦扣留,由于大使夫人出面担保才重获自由,可还是被抹掉了一盘录像带……从这些情况看,约伊边界的险恶情况正日趋恶化,越来越难以捉摸。尽管我的签证上特别注明我是文化新闻部长的私人客人,可我还是对过伊拉克海关忧心忡忡。国际传媒习惯把卡迪西亚说成世界上最莫名其妙的海关,几乎所有的西方报刊都把伊拉克描写成“公然违背国际准则的国家”,有人自称过关花了20多个小时。我真不知道现有的各种手续是否管用,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卡迪西亚海关是伊拉克骄傲的象征,原来叫塔布里勒,萨达姆上台后弘扬爱国主义才改名卡迪西亚。公元637年(回历16年),12万波斯人以33头战象为前导入侵巴比伦。被囚于卡迪西亚监狱的死囚埃布纳赫吉戴罪请战,率3600名穆斯林大败12万波斯人,史称“卡迪西亚大捷”。
现在,整座卡迪西亚海关笼罩着一层很厚的灰尘,灯光昏暗,气氛沉重,仿佛刚挖出来的兵马俑。闷热的空气到处弥漫着灰尘和各种悬浮物,无数小虫正围着浑浊的管灯跳舞。我摇下车窗,四周热闹但寂静无声,估计是刚才睡得过死短暂失聪,于是赶紧狠拍自己的太阳穴,加速大脑的清醒过程。恍惚中想起一段古诗:“朝臣侍漏五更寒,将军铁甲夜渡关。山寺日高僧未起,算来名利不如闲。”想必“铁甲夜渡关”指的就是眼前这种情形。
GMC在第一个岗哨前缓缓停下,司机看似随意地把一团钞票塞给围上来的黑影,这颇令我大惊失色。在我的印象中,伊拉克公职人员是拒绝小费的。海湾战争以来,我曾经连续7次通过卡迪西亚海关,可这种公职人员明目张胆的权钱交易还是首次目睹。伊拉克生活水平一直很高,伊拉克人骄傲而在乎面子。《古兰经》严禁说谎、贿赂、盗窃等不义行为,如果不是万不得已,骄傲的伊拉克人决不会行此下策。
海湾战争前,我曾向帮助我的伊拉克官员赠送礼品,他们大都谨慎地把礼品摆进各自办公室,因为这是工作中的职务行为。阿拉伯民族复兴社会党一贯把利用工作之便收受贿赂视作反革命行为,一经发现,严惩不贷。萨达姆总统更是以身作则,坚持把世界各国送给他的礼品集中到博物馆,开辟了8个巨大的展室供人参观。想不到饥饿使人的尊严扫地,持续战乱摧毁固有的良知和社会价值观,生存成了每个人必须面对的实际问题。从个别公职人员的腐败行为可以推测政权的腐败程度,10年封锁已经使人类最古老的文明沦落到这等地步。我开始为伟大的伊拉克人民担心……
“兄弟间是不要钱的”
我被带到一间大约40平方米的移民局办公室,按常规填写各种入境表格。令我担心的是伊拉克移民局怎么也不相信我就是护照上的那个英俊少年,任我掏出身上的身份证、驾驶证作为佐证,他们仍然将信将疑:“你们中国人都像烟雾一样变化快吗?1996年的护照还不到5年就天翻地覆,连头发都掉光了。”我说那得赖美帝的贫铀辐射,我大病一场靠中药、藏药才活到今天。5年前我眉清目秀满脸灿烂,现在萎靡不振、满嘴粗话,一听警报就想卧倒。别说你不认识我,连我妈都不敢认我。听得移民官连连高呼打倒布什。
基于多年浪迹江湖的血泪经验,我首先拿出与伊拉克共和国卫队司令的合影炫耀一番,接着把箱子里最大的镜头、最唬人的相机、马达堆满一桌子,以此显示自己不同于普通旅客的特殊身份,从而赢得士兵尊敬,避免逐一开箱检查。尽管我两只箱子中除了食品、药物没有任何违禁品,可真要由着这帮沙漠饿狼性子来,还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随身行李中最大的一个包裹是一幅萨达姆画像,这是著名画家袁熙坤先生的大作。袁先生以专画各国领导人著称,先后为邓小平、克林顿、密特朗、撒切尔、叶利钦、曼德拉、穆巴拉克、海部俊树、加利等几十位世界政要画过像,并请他们在画作上签名。这次他画了萨达姆,却弄不到萨达姆签名,找到前外交部礼宾司司长鲁培新帮忙想辙。鲁培新也没辙,又找到中国前驻巴格达大使郑达庸。郑师兄说这事儿只有唐老鸭能办成,于是袁先生把画送到了我的新华社宿舍,我又背着它来到巴格达。我一直担心这帮小子点点戳戳会弄破袁先生大作的包装纸,伤了萨达姆总统的脸面。好在我护照上注明是文化新闻部长的私人客人,司机巴桑又不停地变戏法般地金钱铺路,所以没费太大周折就得以顺利通过。
接下来我被一位瘦高官员单独带往海关,重演刚才经历的一切。途经黑暗的拐角时,瘦高官员干脆开门见山地向我索取贿赂,而且声明只要美元。面对一长溜饥渴觊觎的眼神,我开始担心身上的美元没带够,无法应付深不可测的黑洞。我印象中的伊拉克人一直以自己是优秀民族而骄傲,骄傲到拒收一切小费,因为“兄弟间是不要钱的”。想不到国际封锁仅仅10年,就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作为外国记者,我获礼遇穿过曲曲弯弯的回廊,几位全身黑袍的伊拉克妇女,正瑟瑟发抖缩在墙角里面壁思过,反思自己的走私罪行。脚下磕磕绊绊到处都是罚没的美国烟、英国酒,看来全世界走私犯热衷的无外乎这几种东西。
海关最后一项是逐一检查我的所有器材,这项手续也是以往四进巴格达从没遇到过的。他们详细登录每一个机身、镜头、三脚架、电脑、充电器的型号之后,拆下笔记本电脑的调制解调器,说这个东西是不许带进去的。这又大大出乎我的预料,在此之前我只知道伊拉克不许使用移动电话,想不到还殃及笔记本电脑。现在轮到我真心实意地想花钱“买路”了,可这位大爷就是死活不肯通融。尽管我一直崇尚清教徒的生活简单、为人吝啬,但是在漆黑如墨的世界里,我倒宁愿克服十二分的不情愿,从摄影背心不同的口袋中掏出不同面值的美元。我不是舍不得钱,而是不喜欢这种笨拙的勒索方式。显然,卡迪西亚的伊拉克人已经不再拿我当兄弟了,我可不想在一个不是兄弟又没有钱的荒郊野外等到天亮。
最后我一直坚持找到海关的领导,推门进去,这位领导正在电脑上欣赏麦当娜!我以为碰到知音,立即向这位老兄表明自己一直喜欢玛丽莲·梦露。他承认玛丽莲的确摄人心魄,不过现而今更流行麦当娜这类直接的。我以为谈话很投机,可一转到MODEM卡上,这位老兄立即端起一张扑克脸,说MODEM卡涉及国家安全,无论如何都不许进去。我做梦也想不到这位麦当娜的热爱者,能有如此坚强的操守。
我怕验血
除海关之外,我还怕一件事,就是检疫验血。像所有酷爱传统的单一制民族国家一样,伊拉克历来重视本民族的血统纯正和血液安全。1990年海湾战争爆发前我第一次到伊拉克,就接到《革命指挥委员会第229号令》:“所有进入伊拉克的外国人,必须在5天内接受血液检查。……没有抽血检查的人都将受到法律的制裁。”惯于调皮捣蛋的我,当即乖乖到指定医院抽血,我可不敢用武力试探伊拉克政权的稳固性。
海湾战争结束后,我在巴格达的不同医院里至少抽过四次血,开始还是一次性针头,后来干脆是我国困难时期曾使用的那种用铝饭盒高温消毒的针头。而这里地处亚、非、欧交界之地,属于各色人种杂居的战乱地区,抽血的危险性可想而知。一直到1998年我因血液病住院,在北京医院、北京军区总医院等处四次骨穿,显示“骨髓受到辐射伤害”,我都怀疑是我年轻时打针抽血的硕果。尽管战争以来多国部队在伊拉克投掷了60万枚贫铀弹,可至今没有直接命中我。而海湾战争期间我周游土耳其、埃及、约旦、塞浦路斯、以色列、伊拉克……却有七八支号称“防疫”的针头直接刺进我的血管。
《旧约·利未记·第17章》教导说:“无论什么活物的血,你们都不可吃……凡吃了血的,必被剪除。”可能古代犹太人就发现所有血液的不洁。《古兰经·筵席(马以代)》也规定:“禁食死物、血液、猪肉……”
现在,美国有35的超级市场开辟“脱血处理清净食品”专柜,出售按犹太教“Kosher”标准处理过的清净食品。“清净(Kosher)”成了和穆斯林“清真”同样时髦的卫生食品,连国际闻名的M&M’s巧克力、雀巢咖啡、都乐果汁都宣布自己符合“Kosher”标准。一直到现在,我对所有血液都心怀敬畏,对鸡血、猪血、鸭血之类的“佳肴”更是绝对不碰,我甚至怀疑某些民族的饮食习惯会直接引发肝炎。
我的好友、新华社国际部中东编辑室主任刘顺也像我一样害怕抽血,1998年他去巴格达采访途经卡迪西亚海关,就坚决拒绝抽血。由于他精通阿语,又带了一大摞和巴格达要人的合影,所以顺利幸免。而同时到达卡迪西亚的中央电视台十几位同仁就全体罹难,不仅遭受皮肉之苦,还得每人缴50美元现钞,因为使用了“进口的一次性针管”。
由于此前我曾四进伊拉克,早已被人验过几次,所以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倒是我老婆害怕那乌黑的针头,担心它会殃及子孙。还好,我护照上库巴大使手书的那行“特别关照”还真管用,不仅抽血免了,最后连行李也免检了。
我做梦也没想到整个过程会这么简单,只用半个小时就顺利进入伊拉克。除扣下笔记本电脑的MODEM卡,其他物品丝毫无损。只是帮我办理手续的几位大爷还余兴未尽,缠着我还要“意思意思”。连给我们开车的司机巴桑都被弄急了,开始当着我和边境上的公职人员争吵:“你们还想要多少?他们是记者,你们就不怕他们把这些写出去吗?”最后他拿出我刚送给他的清凉油,逐一在没拿够钱的人脸上抹了抹,算是普施恩泽,好歹帮我解了围。
同甘共苦的人互称兄弟
“同甘共苦的人互称兄弟”,昨夜还神头鬼脸的司机巴桑突然变得可爱起来,他才是我熟悉的真正的伊拉克人——好客、智慧、善良,关键时刻挺身而出。
艰难的生活、夜以继日的长途奔波使巴桑面相很老,可实际上他刚满33岁。巴桑原来在学校工作,现在人连饭都吃不饱,谁还会去学校呢?巴桑家里人口不多,有父母妻子和一个宝贝女儿。随着时间推移,10年制裁使伊拉克原本高于周边国家的生活水平,变得大大落后于国际社会。哲学家罗素说:“要想整个人生都过得舒服、愉快,那是不可能的,因此必须具备一种应付逆境的态度。”人类在现实生活中总是本能地逃离生活艰难的地区,流向生活优越的区域。据说伊拉克人只要向政府缴够2000美元就可以出国,可普通老百姓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多钱,而那些有本事搞来2000美元的要人,哪个又愿意离开自己的位置呢?
随着国际封锁加剧,能够穿越铁幕成了令人尊敬、羡幕又有利可图的职业。巴桑开始离开学校到“死亡之路”上给人当帮手。时间长了耳濡目染,他学会了请客送礼、找后台托门路,终于通过这种手段买了这辆崭新的98款GMC“郊区人”。这种美国车很适合长途客运,尽管排气7升的V8发动机很费油,但伊拉克汽油历来比矿泉水便宜。而且出入这条路的大多是外国人,缴的都是美元现钞,所以成本不高。当然也有打劫、翻车、挨炸的危险,再就是得沿途打点,但赚到手的都是货真价实的美元呀。海湾战争前1伊拉克第纳尔换3.228美元,可现在1美元换2000伊拉克第纳尔,通货膨胀高达6456倍。
巴桑每周从安曼到巴格达跑两个来回,行程超过4000公里,离家时把整个行李箱都装满汽油,从安曼返回时带回少量的药品和食品。起终点两头都有伊拉克同胞帮忙揽活,路上一律睡在汽车里,“国外再便宜的旅馆也得50美元,相当20个伊拉克人的月工资了”。这种人在旅途的奔波使巴桑一家得以维持中上等生活水平,尽管沿途拼命挣扎,但温饱的小康生活足以维持人类本能的良知。听着巴桑磕磕绊绊的故事,我大脑一片空白,语言全都变成感情而不是句子。
1995年11月4日以色列总理拉宾被刺后,约旦国王侯赛因对自己的夙敌发表悼词:“假如人们依旧抱有控制局势的责任心,和平——就指日可待!我们发生过1994年的希伯伦屠杀案,以色列境内也出现过类似暴力;我们有刺杀我祖父的凶手,以色列也有杀害拉宾的极端分子……如今,少数心胸狭隘的人想阻止中东和平,对此我沮丧万分。”约旦是中东沙漠中最古老的弹丸小国,侯赛因国王是先祖哈希姆41代传人、先知穆罕默德第38代子孙,哈希姆王族的疆土曾经包括整个阿拉伯半岛、地中海东岸和海湾地区。至今许多中东国家的国旗上还保留着哈希姆的黑、白、绿、红标志。今天,穿过约旦的“死亡之路”成为伊拉克和外界联系的唯一“血线”,侯赛因国王构造和平桥梁的宏大气魄远远超过约旦狭小的国土和有限的经济能力。我崇拜这种气魄!
几经磨难之后曙光初照,原本一脸可疑的巴桑,也像沙漠旭日变得愈发可爱。历史上的许多战乱都来源于贪欲和交流不畅,而我坚信直接的民间交流可以完善整个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