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涵的府邸离剑棠的宅子只隔了一条街,白天墨涵出门公干,剑棠得空就常常过去照顾絮屏。两三日后絮屏身体渐渐恢复,剑棠便陪着她在院子里坐着聊天。这天已经过了晚饭的时间,墨涵还没有回来,絮屏一面命厨房先准备一些点心,一面笑对剑棠说:“我现在还常常想起涵儿小时候的样子,他小时候很害怕打雷,一到雷雨天,就一定要跑来和我一起睡。一转眼他已经长大了,如今都已经能参与处理政事了。爷爷和大伯在天有灵,一定会觉得欣慰。”
剑棠问:“当今皇上对于当年你我两家的事很是遗憾,重罚了当年去杭州问案的刁镜锋,连带他姐姐都被冷落了许多年。如今皇上知道林家还有后人留下,而且如此出色,相信一定会非常器重小墨涵。”
絮屏道:“听涵儿说,他只在殿试的时候见过皇上。不过当时皇上只是询问了一些他对我朝和北国的关系的看法,并没有多问他的出身。发榜以后他便去翰林院就职,再也没见过皇上。其实皇上知不知道他是杭州虎跑林家的孩子并不重要,平心而论,我倒更愿意皇上因为他的才干欣赏他,而非因为他的家世渊源而格外眷顾他。”
二人坐在院子里吃着点心闲聊着,忽然门上的小厮进来通禀说有宫里的人来访。絮屏十分诧异,不敢怠慢,急忙命小厮把来人请进院子。由于不清楚来人是谁为何而来,为了不无端生事,剑棠闪身隐匿到廊柱后面。
来人是一个年过半百的内侍,面色和蔼,看见絮屏出来,便上前躬了一躬。絮屏连忙裣衽还了一礼,那内侍和气地自我介绍道:“姑娘好!咱家姓刘,是御前伺候的人。”
“刘公公好!”
“今天皇上和几位大人聊起今科的前三甲,听说林榜眼是林永道林大人之后,惊喜万分,当即便召了林榜眼进宫。皇上听说这些年是姑娘教导林榜眼成才,便命老奴来请姑娘入宫一见。”
“皇上召我入宫?”絮屏诧异地看向刘公公,有些手足无措。
刘公公的脸上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答道:“皇上和林榜眼谈及往事,想起当年随先皇南巡在杭州见过姑娘一面,皇上说,姑娘也算是故人,请姑娘进宫叙叙旧。”
絮屏还在犹豫,刘公公笑道:“姑娘别犹豫了,快点换身衣服跟老奴走吧,别让皇上等急了。”
絮屏不敢推辞,答应了一声,连忙进屋去换了一件新洗过的衣服出来。刘公公看了一眼,见是一件水绿色萱草纹的粗布襦裙,有些急了,顿足道:“我的好姑娘,咱们这是要去进宫面圣,您怎么就穿了这么件旧衣裳?快去换件体面点额衣服啊!”
絮屏抱歉地一笑,道:“不敢瞒公公,这已经是我最好的一件衣裳了。”
刘公公张大嘴,有些不敢相信:“最好的衣裳?这衣裳可有些年头了吧?料子是最差的粗布,样子和颜色更是有些土。您是拿老奴寻开心呢吧?林姑娘,您可是虎跑林家的千金,该知道面圣可是一件马虎不得的事儿,开不得玩笑的!赶紧回去换件新衣服吧!”
絮屏脸颊涨得通红,不好意思地低头解释道:“公公,我怎么敢跟您开玩笑呢?这真的是我最好的一件衣服了。还是三年前涵儿中了举人,乡亲们凑钱买了一块好砚台送给涵儿做贺礼,涵儿偷偷地把砚台拿去城里卖了,给我扯了这块布,请裁缝给我做的。我一直都舍不得穿,统共只有这几年过年的时候拿出来穿过一两次,一直藏在箱子里。除了这件,其它的衣裳都是有补丁的了,要是穿着打补丁的衣裳去见皇上,岂不是更加不敬了?”
刘公公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道:“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虎跑林府的千金竟然连一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罢了,天色已晚,也没地方去现买新衣裳,只好这样将就了。”又向絮屏头上看了看,问:“姑娘可有发饰吗?”
絮屏摸了摸发髻,想了想,回身进了屋子,一会儿再出来时,发髻上端端正正地插了一支白玉的海棠发簪。
看见絮屏发髻上的白玉簪子,刘公公才如释重负地笑了,“这支簪子真是点睛之作,姑娘这样一打扮,既端庄又大方。快走吧,别让皇上等急了!”
刘公公转身向外走,絮屏回头对廊上的剑棠微笑着点了点头,示意他不必担心,自己去去就来。
絮屏跟着刘公公出了府邸,外面早已有车候着,坐上车,不一会儿便到了宫门。絮屏下了车,跟着刘公公过了几处哨岗,沿着甬道进了宫。此时虽然夜色昏暗,看不清宫里的建筑,但絮屏仍然能感觉到一种凝重而威严的气氛。这种气氛压得她不敢抬起头来四处张望,甚至不敢出一口大气,只能低着头,屏住呼吸,加快脚步跟在刘公公后面。
从宫门进来又走了一炷香的功夫,穿过了数不清的长廊、绕过无数殿堂,终于在一座楼阁前停了下来。刘公公转身道:“林姑娘,到了!您在这里略等一等,咱家进去通报一声。”絮屏忙欠身谢过。待刘公公离开,絮屏方才微微抬起头来四周看了看,只见这里是一处庭院,并不大,院门向里是一面照壁,照壁两侧是两棵参天古木。正殿面阔三间,琉璃瓦单檐庑殿顶,梁枋饰以彩画,殿台基下左右两侧安置着一对青铜铸仙鹤。正殿檐下站着一队卫兵,手按佩剑,十分森严。
正在打量,忽见刘公公从门里挑帘出来,向絮屏招了招手,笑唤道:“林姑娘,进来吧!皇上宣您呢!”絮屏连忙收回眼神,理了理衣角,正了正发髻,屏气凝神,恭恭敬敬地抬步跟着内侍进了殿门。一进殿门,只觉得里面灯火辉煌,刺的絮屏有些睁不开眼。絮屏此时不敢抬目观瞧,只是低着头,跟着刘公公一路向前,余光扫到之处,只觉得这殿堂并不大,没有高高的丹陛,也没有二人合抱的盘龙柱子,并不像林永道曾向她描述的金銮宝殿。殿堂正中摆着一张宽大的书案,案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正是墨涵,另一个隐约有些面善却记不起是谁。书案后面端坐一人,絮屏知道定是皇上,更是不敢正视。来到案前盈盈跪倒,口呼万岁,行了三跪九叩大礼。
礼毕后便听到一个和气的声音带着笑意说道:“平身吧。十多年前朕随先帝南巡到杭州,在虎跑见到你时,你还是个小姑娘。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絮屏站起身来,桌案后面的人面带笑容,正是十多年前在林府见过的端王,只是光阴荏苒,纵然养尊处优保养得当,但脸上多少还是有了些岁月的痕迹。
皇帝微笑着问道:“姑娘还记得朕吗?”
絮屏恭敬地答道:“十二年前先帝南巡,民女先祖父在府中设宴接驾。民女年幼不懂礼数,在先帝驾前失仪。多亏皇上在先帝面前替民女求情,民女才免受责罚。”
皇帝哈哈笑了起来,道:“说起来,姑娘当年年纪虽小,胆子倒是大得很,棋出险招,有些魄力。”
絮屏嘴角也带了笑,微微颔首,答道:“皇上明察秋毫,民女当年的小计俩自然逃不出皇上的法眼。”
皇帝转过脸,指着案前一人对絮屏问道:“姑娘可认识他吗?”
絮屏抬眼顺着皇帝所指看去,只见案前与墨涵并肩而立的一人,三十岁上下的模样。身姿刚健挺拔,一双眼眸清澈明亮,含着友善的笑意。絮屏越看越觉得此人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曾在哪里见过。
那人看出絮屏虽然极力思索却不得其解,笑了笑,上前一步说道:“姑娘还记得湖州来的小钊哥哥吗?”
絮屏用手掩住嘴唇,难以置信地轻呼道:“你是……你是姨妈家的……小钊哥哥?”
那人脸上笑意愈浓,道:“如果没记错的话,最后一次随家母去杭州看妹妹,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妹妹才五六岁,不记得我也是正常。”
絮屏急忙答道:“记得的。小时候姨父在湖州任职,姨妈常常带着小钊哥哥去杭州看我。后来听说姨父被调去北方守关,姨妈带着小钊哥哥一同去了。路途遥远就再没有见过了。真没想到今日竟又相见了。姨妈姨父都还好吗?”
“父亲上了年纪,早年征战留下的旧伤常常发作,圣上恩准从边关调职回京休养,已经好多了。十年前听说林府出事,母亲就一直伤心不已,身体慢慢越来越差。这几年跟着父亲回到京城,有名医诊治调养,这两年精神已经好多了,常常还能进宫陪太后聊聊天。”
皇帝起身从龙案后面走上前来,向絮屏介绍道:“邱老将军回京之后,便一直是邱钊将军在幽州镇守。邱钊将军很有邱雷老将军年轻时的风采,带兵治军很有一套。这几日正巧奉旨回京述职,朕便叫他来和你们姐弟相见。朕记得当日殿试的时候,朕问起林爱卿对处理我朝与北国之间关系的态度,爱卿曾说希望有朝一日能够亲临边关驱除胡虏,为国守土开疆。朕想着林爱卿虽是一介书生,却有此雄心壮志,实在是难得。正巧你们林家和他邱家沾亲,朕有意让林爱卿跟着邱钊将军去磨练一番,姑娘可舍得吗?”
絮屏连忙跪下谢道:“皇上圣恩栽培,是涵儿的福气,民女感激不已。”
君臣几人正在说着,忽听殿外有太监高声禀报:“太后驾到!”皇帝忙向外迎了两步,邱钊、墨涵同絮屏齐齐地跪了一排恭迎。
一会儿便见皇上搀扶着一个穿着华丽的妇人进来,絮屏用余光悄悄看向太后,一眼便认出这个太后正是十多年前伴驾南巡的梅妃,十几年的岁月似乎并没有在这位高贵的女人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只是当年的无限娇媚已被如今的恬静和慈祥所取代。
众人向太后请了安,太后笑道:“都起来吧。今儿的晚膳有小邱从幽州带回来的新鲜狍子肉,鲜美得很,哀家不知不觉多吃了一碗饭。怕积了食睡不好,所以出来走走。”说着走到邱钊面前,笑容可掬地说道:“前年皇帝寿宴上哀家不过随口说了一句关外的狍子肉好吃,你倒有心记得,今儿回京述职还特地给哀家带了些回来。”
邱钊欠身笑道:“末将自幼进宫做皇上的伴读,便深受太后眷宠,才能有今日的成就。总想着好好孝敬太后,无奈幽州地处偏远,没什么好东西,也就是狍子多,鹿多。难得太后喜欢关外的狍子肉,末将顺便带几头肥嫩的狍子回来孝敬太后,太后不嫌简陋粗鄙,已是末将的福气了。”
太后带着几分宠溺的笑意,道:“这孩子的嘴愈发甜了。你是皇上年轻时众多伴读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却也是最出色的一个,有你辅佐皇上,哀家自是事事放心的。唯有一件,你如今也快三十了,仍然孑然一身,哀家为你的亲事也实在是头疼得很。”
邱钊刚要接话,太后便蹙眉嗔道:“你别跟我说什么‘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鬼话。你父亲母亲嘴上不说,可哀家看得出他们心里着急得很。老将军戎马一生,邱夫人跟着老将军也吃了不少苦。他们只你一个儿子。如今年纪大了,就盼着能早些看到你成家,再给他们生个孙儿。皇上为你的事儿也求了哀家好几次,想让哀家给你做个媒指一门好亲事。哀家想着以你的身家、成就,寻常人家的姑娘都是配不上的,总要替你找一个门当户对的才好。可京里这些王公大臣家的千金,你竟一个也看不上。哎,无论如何,在你三十岁之前,哀家必定要把你的事儿给解决好。”
太后说着话,转眼看到站在后排的絮屏,问道:“这是谁家的姑娘?”
皇帝忙道:“母后看她可觉得眼熟么?”
太后便命絮屏走上前来,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迟疑道:“还真是有点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皇帝笑道:“母后,她是杭州虎跑林府林永道的孙女儿,十多年前咱们随先帝南巡时曾见过她。”
太后想了想,问道:“可是那个差点被送去北国和亲的姑娘?”
皇帝点头道:“正是她。说起来,她和邱爱卿还是姨表亲戚。”
太后喜道:“当年林府一把大火,震惊朝野。有传言说林永道的孙子孙女逃了出来,可皇上派人找了很久都没有消息,还以为是误传。没想到今天你竟在这里。”
皇帝道:“如今看来还真不是误传。林永道的孙子孙女不仅逃了出来,孙子还考上了今科的榜眼。”
太后抚掌称叹道:“那可真是老天有眼了。”上前拉住絮屏的手细细地观瞧,道:“当年哀家就觉得林永道的孙女天真可爱,喜欢得很,没想到如今更是出落得端庄大方。”因见絮屏仍然梳着姑娘家的发式,又问:“算起来姑娘今年也二十多岁了,还没有出阁吗?”
絮屏红着脸还未及作答,林墨涵抢先说道:“回太后娘娘的话,姐姐是为了能全心照顾培育微臣,才耽误了自己的终身。”
太后啧啧称赞道:“真是个好孩子!”想了想,对皇帝说道:“皇上,哀家的几个公主都已出嫁,哀家整日在宫里寂寞得很,哀家实在是喜欢这姑娘,想要收她做义女,留在宫里陪伴,日后再给她指一门好亲,皇上意下如何?”
絮屏慌忙跪地辞道:“太后厚爱是民女造化,原不该辞。只是民女在乡野多年,早已粗鄙不堪,若在太后身边伴驾,只恐会惹太后生气。”
太后假意嗔道:“姑娘莫不是嫌哀家老了无趣,不愿陪我这个老太婆?”
絮屏只得连连磕头道:“民女不敢。太后风华正茂,能够陪伴太后左右受太后教诲,是民女的福分。”
皇帝也插话说道:“林姑娘,太后的眼光可刁着呢,能让太后看中收为义女,你可是头一个呢!既然太后高兴,那朕也就做个顺水人情。”说着便招了招手,命道:“刘全德,传朕口谕,先让礼部拟几个封号来,请太后亲选。再命宗人府拟旨,封林永道孙女林絮屏为公主,择吉日行册封大礼。”
刘公公领旨去了,絮屏见事情已无回旋余地,只得磕头谢恩,唯有在心中暗暗叫苦。
太后又拉着絮屏问了些近十几年的经历见闻,絮屏一一答了,太后听得又是惊奇,又是感叹,还时不时地掉了眼泪。过了大半个时辰,刘公公带着礼部草拟的几个封号回来,太后一一看过,指着其中一个封号道:“就这个吧,歆阳公主,听着喜庆、大气。”又对皇帝说:“广平宫虽然不大,不过离哀家近,哀家想就赐给歆阳公主吧。”
皇帝点头道:“都依母后的。”
絮屏轻咬了下嘴唇,忽然拜倒道:“民女叩谢皇上、太后隆恩。只是民女有一不情之请,还望皇上太后成全。”
太后奇道:“你说说看。”
絮屏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道:“民女与舍弟父母皆失,自幼相依为命,已十余年。名为堂亲,实际却已与亲生姊弟无异。舍弟如今虽已金榜题名,又蒙皇上恩典委以重任,但毕竟年轻,在民女眼中,仍为幼弟,民女始终对其放心不下。民女恳请皇上太后恩准,虽伴凤驾,每月仍能有几日去舍弟府上居住,时常照看,才能安心。”
太后笑着扶起絮屏,道:“哀家以为是什么大事,你们姐弟相依为命十几年,虽非亲生却胜似亲生。你对弟弟的担心也是人之常伦,哀家懂得。况且哀家也知道,你并非自小在宫中长大的,这高高的宫墙的确对你会是极大的束缚。你什么时候在宫里呆得腻了,就出去透透气。哀家也想从你这儿能听到一些宫墙外的新鲜故事。”
絮屏眼中含泪,连连叩谢。毕竟能有机会出宫,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