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林永道请杭州府尹赵大人来府里吃了几次饭,看了几场戏,有几次还带了儿子一起来。虽然没有明说,但阖府里的人都看出林永道有意和赵家结亲。絮屏不管是真是假,很卖力地抵触着。有好几次赵大人想请絮屏出来和儿子见一面,絮屏要么装病,要么发脾气,就是不肯出来。林永道几次要发火,还好都有林润辰帮忙说了不少好话才将将作罢,只是赵家公子来林府的次数却是与日俱增。
晚上剑棠悄悄地来看絮屏,絮屏苦着脸向剑棠抱怨为什么演戏还要安排这么一出。没想到剑棠的脸色也有些僵,“其实从一开始我就隐约有种感觉,你爷爷和你爹爹的态度很不一样,他好像并不是真的愿意让你嫁给我。说是演戏,他却有五六分是真的。之前我们商议的戏码中并没有赵家的事。你爷爷虽然流露出想要和赵家结亲的意思,但却没有挑明、没有决定,我猜如果他看到形势有任何的变化,赵家的事到底是假戏还是真做,就说不准了。”
絮屏粉嫩的脸颊涨得通红,嘲讽地说:“爷爷为官多年,他的心思远远比我们微妙复杂。”
剑棠轻抚絮屏缎子一般光滑的头发,安慰她说:“你先别着急。依我看来,虽然你爷爷有意和赵家结亲,你爹爹的态度还是没有变,他还是帮着我们的。有你爹在,应该还能抵挡一阵。我们还是静观其变吧。”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絮屏的长发一圈圈地缠绕在手指上,说:“我爹今天昨天回来了。不出我所料,看到现在镖局的状况非常生气。他回来的时候我并不在家,他派人去城里找我,找到我时我又已经是‘烂醉如泥’了。我爹大发了一顿脾气,把我狠狠训了一顿。派我明天跟着镖队押送一批货去洛阳。这趟镖还好不算远,来回估计一个多月的路程。你好好呆在家,不要跟你爷爷去吵闹,有什么事都等我回来再说。”
剑棠押镖去了洛阳,絮屏每天就呆在屋子里看书、写字,偶尔做做绣工。秋菱已经跟着阿笙离开杭州,絮屏在家里的话就说得更少。有一天晚上吃过晚饭,林润辰来海棠小苑看絮屏时,她正仰靠在院子里的竹榻上望着星空发呆。
林润辰静静地坐在竹榻边的小矮凳上,父女两个都没有说话,就这样一起静静地遥望着夜空。许久,絮屏收回目光看向林润辰,问:“爹爹今天来,是想告诉我,爷爷决定要让我嫁给赵大人家的公子了,对吗?”
林润辰竟有些不敢直视自己女儿的目光,他叹了一口气,别过脸,说:“屏儿,爹已经尽力了。爹每天都去劝爷爷,但是爷爷一点也听不进去。”
絮屏并没有像林润辰预先估计地那样吵闹,她平静地说:“我知道爹爹从一开始就愿意成全我和郭大哥哥,即使他之前不得已娶了晨姐姐,爹也没有因此而嫌弃他。因为爹爹知道我只有和他在一起才会真的开心和幸福,其它的一切对我而言都微不足道。而爷爷是不一样的,他从一开始就看不起郭大哥哥的出身,即使他救过我的命。爷爷虽然不得不承认郭大哥哥比一般的江湖人更谦和有礼懂规矩,但他仍然是在意郭大哥哥的身份和地位。我曾经以为,爷爷当年能成全您和娘,一定也能成全我和郭大哥哥,可是我忘了一点,外公是吏部侍郎,再怎么说,娘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更何况吏部掌管着全国官吏的任免、考核、升降和调动。而郭大哥哥呢?在爷爷的眼里,只是个保镖而已,还是个曾经娶过亲的保镖。爷爷提议让郭大哥哥做出悲痛颓废的样子,看起来是为了麻痹晨姐姐的爹爹,其实是想让郭大哥哥在世人面前表现出他最不堪的一面,如果我看到他那个样子,主动愿意放弃了,接受爷爷安排给我的理想的夫婿便是最好;即使我不肯放弃,爷爷也可以以郭大哥哥的‘斑斑劣迹’来作为拒绝的理由。”
林润辰有些诧异地看着絮屏,“你都知道了?”
絮屏的语气平静中带着几分疲惫,“爹,我好累。爷爷在官场多年,最擅审时度势,可我不会。我算不过他,但我也绝不会接受他给我做的安排。虽然我很想和郭大哥哥在一起,可是为了整个林家不受牵连,我不会跟郭大哥哥私奔。如果爷爷想要把我捆着送去赵家,我无力反抗,但我绝不会活着进赵家的门。”絮屏的誓言说得平淡至极,却比言之凿凿地起誓更让人觉得心中震撼。
林润辰神色大变,声音有些颤抖,“屏儿,你不要这样想……”
“爹,”絮屏打断父亲的话语,定定地望着父亲的眼睛,问道:“如果当年爷爷无论如何不肯成全您和娘,如果中书令大人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您会怎样?”
林润辰语塞,当年他和谢婉仪双双跪在雪地里的时候,他的确也想过,如果苦求不得,他宁愿一死也不愿屈服。他遥望深邃渺茫的星空,在心中高喊:“婉儿,你能感受到女儿的痛苦吗?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帮她?”
三天后,赵家派人上门来求亲,林润辰在林永道书房门外跪求林永道不要这么快做决定,但林永道把儿子狠狠地训斥了一番后,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赵家的聘礼。
絮屏从小丫头嘴里听到这个消息时出奇的冷静,她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就继续烹茶品茶,就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般。
转眼入了秋,秋天的夜晚凉风习习,草丛里偶尔传来几声残留的蟋蟀的叫声,更衬托得秋夜如水般的沉静。
一阵急促的打门声冲破了秋夜的宁静,隐约的火光中,被惊醒的鸟儿们慌乱地到处飞窜。
门房的小佟揉着惺忪的睡眼刚卸下门栓,大门就被重重地踢开,身着甲胄的兵丁手持利刃冲进府门,沿着甬道一字排开。一个将领模样的人进来用马鞭指着吓得愣在一边的小佟呵斥道:“去把林永道给我叫出来!”小佟还没来得及回过神,脸上已经火辣辣地多了一条渗着鲜血的鞭痕。
林永道和林润辰闻声赶出来,借着兵丁手中火把的光亮,认出坐在影壁前趾高气扬的军官时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林永道上前拱手问道:“刁统领,好久不见,不知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刁镜锋把弄着手里的马鞭,不阴不阳地笑了一声:“林老爷子,刁某公务在身,就不跟您老寒暄叙旧了。您看这阵势就该猜到不是什么好事儿了!咱们开门见山,当年皇上南巡来杭州,是您推荐了个姓郭的小子给皇上,您还记得吧?原来那小子曾经当过强盗,在江西还杀过朝廷命官!您为了保住自己的孙女不去被送去和亲,明知道他的背景却向皇上隐瞒不报,还在驾前力荐他。这可是欺君大罪,你们林家担待不起!实话告诉你,圣旨已经到了幽州,七天前姓郭的小子已被宣调回京,刚一入京就被革了兵权,下了大狱;您的大儿子林润寅也被革了官职押解回京等候审讯。”
林永道和林润辰心中皆是一沉,这些日子所做的各种防备终究还是没有用,看来冯昭还是去告密了。只是根据他们派出的探子的消息,这段时间冯昭和冯苇晨都从未离开过杭州,冯苇晨离开镖局后一直郁郁寡欢,冯昭就在家陪着她,父女二人都几乎没有出过门,只有伺候的佣人每天去市场买些食物和日常用品,消息究竟是怎么传出去的?按理说消息到了京城,要想上达圣听,一定要通过京城的某个官员代为上奏,林永道向来长袖善舞,朝中大员大多和他交好,这么大的事,京城居然事先也没有一点风声传来,难道冯昭竟有通天的手段能够直接面圣?
未等林永道和林润辰想明白,刁镜锋挥了挥手,手下的兵丁们便在林府中散开,高声叫嚣着进入一个个院落抓人。
最近一段日子絮屏每天晚上都睡不好,觉很浅,一点点的动静都会把她吵醒。她很早就听到前院里聒噪的声音,披衣起来,刚走出门,在廊子上就看到一队兵丁举着火把闯入了海棠小苑。她错愕了一瞬,很快就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随即系好了衣带,顺从地跟着兵丁来到前院。
来到前院,就看见王曼妮搂着小墨涵不停地哭;林永道面色铁青,不发一言,看向絮屏的眼神中没有一丝温度;林润辰同样脸色凝重,看到絮屏走来,目光中尽是无奈。
絮屏走到王曼妮身边,伸手搂住王曼妮,轻轻拍着王曼妮的后背安慰她,轻声说:“姨奶奶,对不起,都是我惹来的祸事。”
刁镜锋指挥手下的兵丁:“后面有一间叫梦泉的大厅,背靠虎跑山,把他们都暂时关在大厅里。等把城里的铺子和外宅都查封了,再把他们押解回京。”
剑棠从洛阳回来,最后一站投宿在湖州。刚吃过晚饭,忽然觉得心中一阵悸动,十二分的不安和烦躁。他犹豫了一下,跟胡风交代了一番,让胡风第二天带着镖队回杭州,他自己当晚便快马加鞭地提前往回赶。
回到杭州城时天色已经蒙蒙发亮,原本在黎明时分清净祥和的城池,这天却是嘈杂凌乱。林家遍布杭州城内的大大小小的茶庄茶铺和几处宅院统统被抄,到处可见带着尖刀的兵丁。附近的店家和百姓被吵闹声惊醒,纷纷在街上围观,议论纷纷。
剑棠路过沁园斋的老铺时,看到门口守着腰挎朴刀的兵丁,大门上贴着十字封条,心中暗叫糟糕。城中的铺子被查封,林府里不知道此时是什么情况。剑棠不敢多滞留,挤出人群就要赶往林府。刚走了几步,猛地收住步子,目光定住。在他对面的小巷口站着的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紧蹙着眉头望着被查封的沁园斋。
那身影像是感觉到了剑棠注视着她的目光,缓缓地转过身来,在认出剑棠的一刻有些意外,之后的眼光中便是担心和无奈,她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一句话。剑棠也没有说话,看向她的目光从难以置信到失望,最后越来越冷。终于她承受不了剑棠冰刀一样冰锐的目光,眼睛里透着委屈和哀求,连连摇头,喃喃道:“不是我……”
也不知道是因为人群的嘈杂盖过了她说话的声音,亦或是剑棠根本不愿听她说话,他抬步从她身边牵马走过时,落在她耳朵里的只有一句掺杂着痛苦和怨恨的声音:“我今生今世都不想再见到你。”
剑棠赶到虎跑,绕着林府探看了一圈,见林府大门守备森严,连围墙外四处都有兵士把守,光天化日之下想要进入林府实在不容易。而与此同时,他亦开始担心,林家出事,可知是郭驱胡的事发,只怕镖局此刻也已陷入麻烦之中。于是决定先回镖局打探情况再做打算。
策马赶回镖局,刚远远地看见镖局的大门,剑棠不禁勒住马头,倒吸了一口冷气。镖局不仅仅是被官兵包围,甚至比林府周围的兵力更为严密。剑棠把马藏在附近的树林里,轻身绕过镖局正门,悄悄上了六和塔,从塔上向下观看镖局内院,只见镖局内外相对还算平静。镖局里前厅的铺子周围有不少兵丁,后面的宅院里只零星有几个兵士四处巡逻。看来镖局里的人暂时都被关押在前面的铺面里。剑棠算了算时间,郭朗应该已经从外地押镖回来,估计也正是因为有他在镖局里,见暂时双方实力相差甚大,因此压制着镖局里的人面对官兵的突然出现,都能克制对待,并未和官兵有正面的冲突。
剑棠估摸着胡风带着镖队应该快到杭州了,便下了塔,赶到镖队入城的必经之路上去迎。意外地看到苏挺也和镖队在一起。剑棠看到苏挺风尘仆仆的样子,问:“苏叔不是去京城押镖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苏挺显然是一路疾驰而来,马匹已经累得倒在地上口鼻冒烟,他自己也是满脸的疲惫。说:“刚到京城就听说驱胡被下了大狱,我就知道出了事,赶着交了镖,想先赶回来给家里报信。”
剑棠叹了一口气,把杭州城里林府产业被查封,虎跑林府和乾坤镖局双双被官兵封围的事告诉苏挺和胡风。苏挺一听倒吸了一口冷气,“我得到消息便马不停蹄地往回赶,没想到官府的动作这么快。咱们得赶紧回去救人!”
胡风沉思着摆了摆手,道:“刚才在回来的路上,我们遇到一个从京城去杭州送信的邮驿,听说前天夜里,皇上驾崩了。”
剑棠和苏挺都是一惊。最近一年民间盛传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他们虽然原本并不十分关心朝堂政治,但天子的生死毕竟牵涉太多,不由得为之肃然。
胡风望向杭州城的方向,道:“邮驿马快,我估摸着现在消息已经送到杭州府了。”
剑棠凝神思索,问:“可知道是哪位皇子继位吗?”
胡风回忆了一下,答道:“好像说是端王。”
苏挺从镖师手里接过水袋,咕嘟咕嘟灌了几口,急着说:“现在不是关心谁当皇帝的时候,要赶紧想想该怎么救人。”
剑棠摇了摇头,道:“皇帝驾崩,举国服丧,刑狱之事就都会有所延缓;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堂兄的罪名一定会大大减轻,被牵连的林府也会被从轻发落。我记得堂兄跟我说过,端王对他非常赏识,如果真的是端王继位,这件事对堂兄就非常有利了。所以皇上驾崩对郭林两家来说,只怕是件好事。这样一来,我倒认为我们不用这么急着去救人,免得罪上加罪,将来反而不好收场;现在还是静观其变才是上策。”
苏挺将信将疑地说:“郭林两家今天的灾祸,都是冯昭那王八蛋闹出来的。这混蛋心术不正,却是心机深细,你能想到的他一定也能想得到。他费了那么大的工夫,闹出这么大的阵仗,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如果皇帝死了就能让事情翻盘,那他一定会再使手段,让这个盘翻不过来!”
胡风接着说:“我觉得少局主的分析很有道理,副总镖头的顾虑也不是空穴来风。咱们现在的确不需要急着冲进去救人,但不管告密的是不是冯总镖头,咱们都必须防着这个人再有什么后招。”
剑棠低头想了想,说:“现在虽说不宜立刻冲进去救人,可从现在到新皇特赦天下,还有不少时日,被监禁的人想来还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免不了心慌沉不住气。得想办法悄悄把消息传进去。”
胡风说:“镖局好说,派人远远地喊几句暗号就行,只是林府……”
剑棠忙说:“等天黑了我想办法潜进府去探探情况,找机会给他们送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