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絮屏
林润辰陪着婉仪回到屋里,见婉仪有些困倦,便扶着她在床上躺下,一面替她掖好被角,一面埋怨道:“你如今月份大了,就该好好在屋里歇着,总是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不顾及自己的身子到处乱走。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可怎么办?”
婉仪好脾气地笑笑:“哪里就这么娇贵了?大夫一直说我的胎很好,快临盆了本就应该多走动走动有利于日后生产。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不碍事的。”又推了推润辰,道:“素云刚刚小产,正是需要人关怀的时候。我这儿没事儿了,你去多陪陪她吧。”
润辰苦笑道:“你总是替别人想,什么时候也为自己想一想吧。素云是恨不得我时刻都陪在她身旁,你倒好,我好不容易抽身出来陪你,你反要把我往外推。”
婉仪的目光在润辰脸上轻轻一转,颔首道:“都是自己的姐妹。推己及人,如果换了是我骤失孩儿,那一定会难过得连死的心都有。现在也一定盼望着自己的夫君能陪在身边的。”
润辰摇了摇头,道:“虽说娶妻娶德,可我不喜欢你总是这样一味的求贤忍让。之前几次我想宿在你房里,你总是说素云更需要照顾,不肯留我。此刻我只问你,你就真的心甘愿我天天都陪在素云那里吗?自从素云怀孕了,我就天天宿在那边屋里,你的心里就当真一点也不怨吗?我只想听你一句真话,你果真不喜欢我陪着你吗?”
婉仪望着润辰,愣了片刻,痴痴怔怔地落下泪来:“其实月份大了,肚子也越来越大,晚上睡觉想要翻身也是困难。偶尔也会想,如果你能在身边,替我推一把翻个身也好……”
润辰听了心内震动,伸手紧紧搂住婉仪,动容道:“是我忽略你了。这些日子素云整天嚷嚷着身上不爽快,定要我时刻陪着。偏偏你从来不会争风吃醋,反而常叫我去陪着素云,时间长了,我竟忘了你也是需要我常常陪伴的,反而以为是你不在乎我。唉,我也是第一次要当父亲,真的想不到你原来每天晚上连翻身都会困难。从今日起,我一定多抽时间陪你,绝不会再忽略你了。
婉仪眼中泪光闪烁,脸上终于露出几分欣慰的神色,倚在润辰怀中,拉过润辰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略有些担忧:“我的肚子又圆又大,这一胎恐怕是个女孩儿,你还会喜欢吗?”
润辰轻轻抚摸着婉仪的肚子,柔声道:“人人都想有个儿子,不过就是将来可以继承家业罢了。可平心而论,我还是更喜欢女孩儿——女孩儿乖巧懂事。你的女儿一定也会像你一样美丽温柔,我怎么会不喜欢?再说了,有你,有素云,我们都还年轻,总是能生得出儿子来的——即使真的注定我没有儿子,那又怎么样?我好好地把赚来的家业分一分,给女儿们做嫁妆,让她们个个都过得好,不是也挺好的?”
婉仪忙掩了润辰的嘴,嗔道:“胡说什么,什么叫注定你没有儿子?我一定会让你儿女双全的。”
林润辰不在乎地笑道:“儿女双全当然是好,但是再好,也不如能和你厮守一生的好。”
婉仪心中甜蜜,面上却嗤笑一声:“这会儿又说这么肉麻的话哄我,平日里恐怕都在那边屋里说惯了吧?”
林润辰正色道:“我从来不会对她说这样的话。你知道的,若不是那日醉酒误事,你又一意坚持,我是不会娶她的。”
婉仪的脸上掠过一层薄薄的凉雾,但很快又被她温柔的笑容驱散开了:“过去的事别提了。既然已经娶进门了,就好好地待她,毕竟你也是她终身倚靠的人。”
正说着,外面有丫鬟请示道:“二爷,姨奶奶说身上难受,请您过去一下呢!”
润辰皱了皱眉毛,扬声说道:“告诉她,我已经在这里歇下了。她身上难受,让她吃了药赶紧休息。明天白天我得空了自会去看她。”
婉仪刚想要劝,可目光一触及润辰坚定的眼光,便把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在润辰的帮助下翻了个身,幸福地睡着了。
转眼到了除夕,林府位于城外的虎跑,远离尘嚣,平日里甚是安静。这些天因是过年,里里外外都好好地装饰了一番。大红的灯笼,倒贴的福字,新换的楹联,精巧的窗花——到处都透着喜庆。
素云因为小产留在屋里坐小月,不能出来吃年夜饭。婉仪身子太重,坐不了多久便觉得体力不支。林永道本就是个宽厚的人,加上即将要当爷爷了,心情更好,因此也不计较婉仪要提前离席,笑盈盈地说道:“外面雪大路滑,你的膝盖有旧疾,在雪地里走小心不要冻着了,疼起来不是玩儿的。还是让润辰陪你回去。”
婉仪推辞道:“今年大哥大嫂不能回来,素云又在坐小月,这饭桌上原本就不够热闹,我中途退席已是不好了,就让润辰留着好好陪爹娘曼姨吃顿年夜饭吧。我让丫鬟扶着回去,不碍事的。”
林永道慈爱地笑着,笑意仿佛阳春三月的煦日,暖洋洋地像能化开屋外的积雪,“年夜饭年年都能吃,还是孩子更重要些。润辰啊,你只管陪你媳妇早些回去歇息,不用急着回来陪我们。”又叮嘱王曼妮道:“叫人把这桌上的饭菜挑好的装起来给他们送到屋里去。润寅从苏州捎来的蜜饯也多包一些送过去,你们小两口吃吃聊聊的好守岁。”
润辰和婉仪笑着谢过,披了斗篷出去。外面虽然雪大,倒没什么风。雪花一团一团好像棉絮一般,悄无声息地飘落;府里空地上有年轻的丫鬟小厮们聚在一起放鞭炮,噼噼啪啪的,夹杂着嘻嘻哈哈的笑声,一片瑞雪兆丰年的太平景象。两个人牵着手走在积雪上,脚下咯吱咯吱地响,婉仪伸手去接飘落的雪花,任由雪花在手掌上一点一点地融化,最后化作掌心一粒晶莹剔透的珍珠。她的眉梢眼角集聚了满满的温柔,声音柔和得像是一池春水:“润辰你看,这雪花飘落的样子,像不像春天漫天飘舞的柳絮?那样轻柔。我还记得去年春天你带我去游湖,湖面上到处飘着软绵绵的柳絮,置身其中,好像是在梦里一样。文人们总把雪花和柳絮相提并论,我总想着,如果我这一胎真的是个女孩儿,将来一定会像这雪花一样纯净,像柳絮一样温柔。”
润辰握着婉仪的手,柔声道:“一定会的。算算日子,年里就该降生了。但愿这个孩子能一生平安,就好像今夜这般的宁静祥和。等孩子出生了,来年春天,我带你们母女二人再去游湖看柳絮。”
婉仪的脸颊轻靠在润辰胸前,遥望着空地上绚烂的烟火,满足地笑着,“好!等到明年过年,我们就可以带着孩儿在院里放鞭炮了。”
这天夜里,婉仪就开始觉得阵痛,派人去请产婆,不料附近的几个产婆都去乡下过年,处处都扑了空。眼看婉仪的肚子一阵痛过一阵,从开始咬咬牙就能忍住,渐渐地开始疼得在床上打滚。林府上下心急如焚,林润辰便亲自赶着马车去杭州城里找产婆。
待产婆赶到时,婉仪早已痛得九死一生。林夫人亲自守在床前,曼妮跪在佛堂祷告。平日给婉仪安胎的陈大夫也闻讯赶到了。众人见到了大夫和产婆,都松了一口气。不料大夫进屋看了看婉仪的脸色,又命产婆摸了摸肚子,便摇了摇头,把守在一旁的林夫人请出内室,道:“情况看来不好,少夫人的胎位不正。府里可有上好的野山参?快快拿来先替少夫人吊住精神,我再替少夫人行针,试试看能不能把胎位顺过来。”
林夫人倒吸了一口冷气,哀求道:“还望尽力相救。前几日我们刚刚失去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一定要平平安安地生下来。”
陈大夫看了看林夫人和林润辰,犹豫再三,终于问道:“那么在下问句不该问却不得不问的话,若当真大小只能保一个,夫人和二少爷的意思……可是要保小的?”
林夫人有一瞬间的犹豫,润辰却想也不想地答道:“保大人。”林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哀悯,随即定了定神,死死地盯着大夫的眼睛,一字一字说道:“大小都要保全!”
陈大夫点了点头,郑重道:“我明白了,我会尽力。”说罢接过丫鬟递来的野山参,切了片带进里屋。命婉仪含在舌下。又取出金针在几个要穴上急急扎下。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只听产婆失声叫道:“哎呀!孩子的脚先出来了!”
林夫人在外间听到产婆的叫声,忍不住老泪纵横,捶胸哀恸道:“我们林家这是造了什么孽?素云的孩子还不到三个月就掉了,婉仪的胎一向都好,怎么眼看临盆了偏又是个逆生的?”
林润辰心底一凉,强忍住眼中泪意,隔着门帘向内室里喊道:“大夫,能保得住母子二人是最好不过,可万一难以一同保全,求你千万保住我的夫人。林润辰感激不尽!”
婉仪早已痛得精神恍惚,林润辰的话悠悠地飘进耳朵,不由得让她精神一振。她勉力抬手拉住了陈大夫的袖口,牢牢地盯着陈大夫,气若游丝却字字清晰地说道:“陈大夫,我知道我这一胎凶险,我也知道我夫君要你保住我,但我却要求你,千万要保住我的孩子!林家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绝不能再失去第二个了。
陈大夫极为动容,又拿了一片山参放在婉仪舌下,安慰道:“少夫人不用担心,我会尽力保证你们母子平安。”说罢取了一根金针,交给产婆,急道:“以针锥刺小儿足底,入一二分即可。[1]”产婆依言施针,过了一会儿,产婆的声音便轻快了许多:“孩子的头总算转下来了。”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内室里终于传出了一声微弱的婴儿的哭声,全家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林夫人双手合十不停地念佛,林润辰眼中也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一会儿丫鬟把孩子抱了出来,脸上绽放着笑容,声音也好似浸满了欢乐,“恭喜太太!恭喜二爷!是位千金!”
林夫人和林润辰疾步上前,看着襁褓里红红软软的孩子,喜极而泣。林夫人忙不迭地从丫鬟手里接过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心肝肉地叫不停,又派人去给林永道和王曼妮报喜。林润辰拭了拭眼角的泪意,问道:“二奶奶还好吗?”
丫鬟答道:“二奶奶受了很多苦,这会儿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二爷快进去看看吧!”
林润辰三步并作两步跨进内室。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陈大夫坐在案边开方子,产婆收拾着床上浸血的被褥。婉仪无力地躺在床上,严严实实地盖着被子,脸色惨白得没有一点生气,连嘴唇也是苍白而透明的,唯有下唇上一排密密的牙印,青紫得有些恐怖。头发早被汗水****了,一缕一缕凌乱地黏在额上。不过一夜功夫,原本盈润的脸颊便已深深地凹陷进去,整个人窝在被褥里,仿佛缩小了一大圈,不盈一握。
润辰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在床沿上坐下,轻轻替婉仪撩开黏在脸上的乱发,柔声道:“婉儿,你辛苦了。”
许久,婉仪方才慢慢地睁开眼睛,看见润辰坐在身边,努力牵动嘴角微笑了一下。润辰从被子里拿出婉仪的手,捧在手里,欣然说道:“婉儿,是个女儿。我刚看见了,眉眼很像你,将来一定和你一样,是个聪慧美丽的女孩子。”
婉仪含笑阖了眼皮,头向旁边一歪,昏了过去。林润辰心惊,急忙唤陈大夫。陈大夫赶上来翻看了眼仁,又搭了搭脉搏,眉头紧锁,示意产婆查看。产婆掀起被角一看,惊呼不好:“血……血崩了!”
林润辰脑袋里轰地一声,仿佛整个世界骤然崩塌,唯有紧紧握住婉仪的手,趴在枕边一遍一遍地呼唤着婉仪的名字。闻声进来的林夫人也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只紧紧地搂着襁褓中的婴孩,颤声哀求道:“陈大夫,求你救她!”
陈大夫脸色阴沉难看,取了几枚金针在手,却迟迟不肯扎下去。林夫人急道:“陈大夫,快下针啊!”陈大夫犹豫再三,才下了几针,深叹了口气,道:“我已经尽力了,这几针只能让她清醒过来一炷香的时间,你们好好和她说说话吧。”
几针下去,婉仪悠悠地醒过来,气色比先前好了许多,脸上竟微微地透出一点红润了。林润辰心中了然这便是回光返照,为了不让婉仪害怕,努力地忍着心中哀恸,但也终究控制不了泪水点点落在被子上,一圈一圈地化开。
婉仪的目光在屋里四处寻找着,最终落在林夫人怀里抱着的孩子身上,努力地伸出了手。林夫人会意,忙把孩子抱到跟前,啜泣道:“婉仪,这是你的女儿。你抱抱她!”
婉仪挣扎着把孩子搂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孩子熟睡的小脸,艰难地俯下身子,宠溺地亲吻着孩子的额头。轻声说道:“润辰,我知道我快不行了,我想给这个孩子取个名字,不知道爹会不会允许。”
林夫人哽咽道:“我替老爷做主了,这个孩子的名字就由你取。”
婉仪感激地望了林夫人一眼,轻轻颔首道:“多谢娘成全。”又向窗户的方向望了望,道:“天亮了。外面还下雪吗?”
润辰垂泪答道:“还在下,和昨天晚上一样,一团一团的雪花,好像春天漫天飞舞的柳絮,很美。”
婉仪轻轻闭上眼睛,想了一想,声音轻柔得好像是天边淡淡的云丝:“就叫絮屏吧!”
润辰点头答应:“我记住了,就叫絮屏。‘一夜满城飞絮,护寒香缓娇屏。’的絮屏。”
婉仪满足地笑了笑,恋恋不舍地把孩子递还给润辰,头歪在枕上喘了几口气,脸上的一点红润渐渐退了下去,一层惨白的雾气再次蒙住了她的脸颊,反衬着她的眼睛分外地黑,她聚了聚力气,再次开口,道:“润辰,我还有一件事要求你。”
润辰紧握着婉仪枯槁的手臂,极力平静道:“我知道,我会把屏儿视为掌上明珠,绝不会因为她是女孩儿而轻视她。”
婉仪笑着摇了摇头,道:“我从没担心过这个。我是想求你,等我去了,把素云扶正。”
林夫人和林润辰都万万没有想到婉仪会在临终做这样的交待,都大为震惊。婉仪又道:“素云将来会有自己的孩子,把她扶了正,她的孩子也就是嫡出的了——嫡庶的差别是她的心结。结了她的心结,她会觉得安全,对屏儿也会好一些。”
林润辰垂泪答应了。婉仪拉着润辰的手抚住自己的脸庞,眼底泛起浓得化不开的温柔。林夫人见状,抱过孩子轻轻走出内室,掩了房门。
婉仪恬静地笑着,抬手拭去润辰的泪水,手指在润辰的眉眼之间划过,柔声道:“我不能再去与你游湖了。你一定要保重。你说不喜欢我一味求贤忍让,以为我不喜欢让你陪在身边。其实我也是个普通的女子,我也希望能时刻和你在一起,只是我从来都知道,你并不只属于我一个人。可是即使你在那边屋里,你的心也还是在我这里的。我从不愿意和素云去争,是因为我知道,我比她幸福。如今我要去了,我也并不难过。我知道即使我去了天上,你的心也会和我在一起……”最后一句话,婉仪用尽了全力,声音却仍然渐渐低落了下去,最后终于听不见了。她眸子里最后的光芒也渐渐涣散开来,仿佛落入水中的雪片,洇没不见了。
林永道从林夫人手里接过裹在襁褓中的孩子,眼中尽是哀伤:“可怜这么小的孩子,生下来就没有了母亲。你和曼妮多花些心思照顾她吧。素云刚刚失去孩子,身心俱疲。润辰暂且也不要把孩子抱回去了,免得孩子哭闹勾起素云的伤心事。就让她跟着你娘和曼姨住吧。”
林夫人、曼妮和润辰皆点头答应。林永道看着熟睡的孩子,自言自语道:“该给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林夫人泪眼潸潸,不住地用绢子拭着眼角,答道:“婉仪临终所愿,能由她亲自为孩子取个名字。我看这孩子实在可怜,就替老爷做主,应允了。”
林永道哦了一声,嘉许地看了林夫人一眼,“婉仪自嫁进林家,一向孝顺谦让,从没有提过什么要求,这既是临终所愿,是该满足她,你做得很好。”又问林润辰:“取的是什么名字?”
林润辰在案上取了纸笔,写下“絮屏”二字,交于林永道,“婉仪很喜欢柳絮一般的飞雪,就在昨天晚上,她还许愿将来这孩子能如雪花一般纯净,柳絮一般温柔。”
林永道神色微微一沉,飞雪也好,柳絮也罢,皆是无根自飘零。以此给孩子取名,意兆并不算好。许是婉仪临终心力不足,未曾想这么多。只是既然是婉仪临终为女儿所取的名字,其中所包含的便是一个母亲给予孩子的所有的祝福。“絮屏”便“絮屏”吧,人各有命,命运的事,谁也说不清的。
[1]参考孙思邈《千金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