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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茕影

剑棠和苇晨成亲后的第二天,苏挺押着一票货物准备去西海。刚整顿好镖队准备出发,剑棠骑着墨麒麟出现在队伍前面,对苏挺说:“苏叔,您回去休息吧。这趟镖我去。”

苏挺意外地瞪着剑棠,“你小子睡糊涂了吧?昨天才刚刚成亲,这会儿跑我这儿来瞎搅和什么?赶紧回屋陪你媳妇去!”

剑棠的脸色沉静得像是深山里的一潭湖水,没有一丝涟漪。他骑着马走到苏挺身边,伸手在苏挺肩头捏了一把,苏挺呲牙倒吸了一口冷气。剑棠平静地说:“苏叔的肩伤还没有好,应该在家静养。”

郭朗和冯昭闻声赶来时,剑棠已经招呼来一个趟子手把苏挺的马牵回镖局里去。郭朗叫住剑棠:“棠儿,怎么回事?说好这趟镖由老苏去押运,你瞎胡闹什么?”

剑棠说:“苏叔的肩伤还没好,去西海一路苦寒,苏叔这样去了会留下病根。还是我替苏叔跑这一次吧。”

郭朗皱眉道:“就算不让老苏去,还有我和你岳父,你昨天刚刚新婚,你现在的任务是好好在家里陪着小晨!赶紧下马回去!”

剑棠不为所动,“爹和冯叔年纪大了,西海路途遥远,来回将近一年,太过辛苦。以后这样长途的镖都由我来押运,爹和冯叔该在家里享福了。”

冯昭见剑棠仍然叫他冯叔,而不肯改口称岳父,心中不快,问道:“你这样一去一年,丢下新婚的妻子在家,太不像话了。”

剑棠觑了冯昭一眼,目光带了些许的轻蔑,道:“小晨在嫁给我之前就知道我是一个镖师。长途跋涉,餐风露宿是镖师的宿命。她嫁给我就该预料到婚后的日子聚少离多。她如果连这点都想不明白,那她也不配做我的妻子。”说罢双腿一夹马腹,走到了镖队的最前面,高声喊道:“启程!”

林夫人病逝,林润寅带着妻儿回杭州奔丧。七七四十九日后,林夫人入土为安,林润寅也要回苏州了。林润辰眼看着絮屏接连受到剑棠另娶,祖母辞世的打击而日益消瘦,便托林润寅带着絮屏一起去苏州住一段日子散散心。

离开杭州的这天,下了一场大雪,一路上都是白茫茫的。马车经过白堤的时候,风吹起了车帘。透过车帘的缝隙看出去,西湖上人迹罕至,灰蒙蒙的一片,说不出的萧索。那一年,也是这样的雪天,也是在这条白堤上,她第一次和剑棠同骑着墨麒麟驰骋在天地间,欢声笑语还在耳边隐约回响,却已是物是人非。

他终究还是娶了苇晨,絮屏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剑棠身穿喜服的样子:郭大哥哥小麦色的皮肤配上红色的礼服,样子一定很俊。他是习武的人,平时穿着都是箭袖束身衣袍,不知道穿着宽袍大袖的礼服会不会不习惯?他一定是嫌宽大的袖子太累赘了,不然为什么他不肯笑一笑呢?晨姐姐穿着嫁衣一定也很美,她一定笑得很甜。

嫁衣,她也曾经幻想过自己穿上嫁衣的模样。虽然她不会裁剪不会缝衣,但她一定要亲手给自己绣一块红盖头,不绣彩凤,不绣石榴,而要绣满海棠花。那样热烈的红色,要用赤金的钗环才能压得住。她有一对龙凤呈祥的金镯子,是娘亲嫁给爹爹时的嫁妆,是她行及笄礼那天爹爹替娘亲转交给她的。她曾经偷偷地试戴过,有些大,要找个巧手的金匠收一收才好。

郭大哥哥送的白玉海棠簪子和大红的嫁衣不太搭调,可是不管,不搭调也要戴,不知道郭大哥哥看了会不会笑她不伦不类。可是,一想到郭大哥哥要掀起的盖头不是她的,她只觉得一阵胸闷,心痛如绞。她这一生,也许再也不会有机会穿上嫁衣了。

她甩了甩脑袋,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这些事。可是越不愿去想,剑棠成亲的画面就越是频繁地出现在她的眼前,迎亲、拜堂、入洞房、掀盖头……她痛苦地抱住脑袋,想要大叫,却一个声音也发不出来。痛苦和压抑紧紧地缠绕在一起,让她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

走了一天,来到了湖州。林润寅带着妻儿先休息了,絮屏睡不着,让秋菱陪着在客栈后花园里散步。数九寒天,院子里除了两树红梅开得得意,四下里一片俱是萧条。秋菱替絮屏披上披风,劝道:“姑娘,常言道‘霜前冷,雪后寒’,这化雪正是最冷的时候,别冻出病来,回去吧。”

絮屏站在梅树下,出神地望着树上绽放的红梅,没有回答。秋菱没有再劝,只是默默地陪着絮屏,一起看着梅花发呆。絮屏突然问:“秋菱,你有喜欢的人吗?”

秋菱愣了一瞬,脸上浮起一层霞色,扭捏道:“没……没有……”

絮屏转过身来,认真地盯着秋菱的眼睛,秋菱心虚地避开絮屏的目光,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他对你好吗?”

秋菱犹豫了会儿,还是点了点头。

絮屏从随身携带的荷包里拿出一张纸,递给秋菱。秋菱狐疑地接过,打开来就着月光看了一眼,满脸震惊地望着絮屏,涨红着脸,嗵地跪下,急道:“是奴婢做错了什么?姑娘要赶我走?”

絮屏拉她起来,凝视着她的眼睛,目光温和而沉静,像是能照透人心一般。

秋菱一时间百感交集,双手捧着自己的卖身契,问道:“姑娘早就知道了?”

絮屏淡淡地笑着:“有一次我和郭大哥哥去旧曾谙吃饭,我们在雅间,你们在大堂。吃完出来,正巧看见他在桌子下悄悄地牵你的手……

“郭大哥哥来我屋里喝茶,你在廊上剥葡萄给他吃……

“他腰带上缀着的缨络,是你的手艺……”

秋菱的脸红得像是天边的晚霞,她深深地低下头,哽咽着说:“姑娘,别说了……”

絮屏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说道:“奶奶去世的那天夜里,他来找你,你们两人在后角门拉着手哭。因为我和郭大哥哥分开了,你们也只能分开。你舍不得他,他也舍不得你。他想要为你赎身,带你一起离开杭州,可你却不放心我。你回来我身边,白天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每天夜里我都听到你在外面偷偷地哭。”絮屏紧握住秋菱的手,感慨万分,“我知道和心爱的人硬生生的分开是什么滋味。秋菱,我不想你和我一样。我得不到的幸福,希望你能得到。”

秋菱眼中泪光闪烁,想了想,还是把卖身契塞还给絮屏:“有姑娘这样的主子,是奴婢前世修来的福气。奴婢不会辜负姑娘的期望,可是奴婢不能就这么放手离开,至少也要等到姑娘慢慢从伤痛中恢复了,才能安心地离开。否则,您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走。”

絮屏感激地拍了拍秋菱的手背,仍是把卖身契交给她,“我知道你不放心我,那就再留你陪我一段日子。只是从今天起,你不再是我的奴婢。我只当你是我的好姐妹。什么时候你想跟他走了,就可以立刻收拾行李离开。”

说着话主仆二人已回到客房楼下,正要上楼,忽听得楼下店房里吵吵闹闹的声音,又似乎夹杂着小女孩儿的哭声。

秋菱有些好奇,道:“姑娘,我去看看是什么事。”

絮屏此时心意懒散,不想多事,便道:“咱们出门在外,别要管这些闲事才好。刚刚吃饭的时候大伯还叮嘱我们要躲是非,还是不要管了吧。”

秋菱执著道:“我听着里面有女孩儿的哭声,别是受了欺负。我去看看就来!”说着便过去店房门口向里张望,只见两个精壮汉子正在拉扯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儿,女孩儿拼命挣扎,大声哭闹,一边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跪在地上扯着一个男人苦苦哀求。这三十多岁的妇人看来像是有病,一边哭一边还不住地咳嗽。那男人看上去极不耐烦,用手捂着口鼻,一脚踢开那妇人,高声骂道:“你这痨病坯子,还不快滚出去!赖在这里祸害人!”

那妇人哭着跪求道:“东家!我求您再宽限几日!我……我一定把钱给您还上!求求您……别卖我的女儿!她才九岁,还不懂事,您把她卖去春香楼,可让她怎么活啊!求求您啦!”一边哭着一边咳着。那男人高叫道:“快把那小丫头带走,在我这里又吃又住又瞧病,我这儿是客栈,可不是菩萨庙!”

秋菱见那男人气焰嚣张,女孩儿眼看就要被那两个男人掳走,急得叫道:“住手!放开她!”秋菱这一喊,屋里的人都是一愣,抢人的,挣扎的,怒骂的,哭喊的都停了下来。秋菱见众人停了下来,转身便到店堂里在絮屏面前跪下,求到:“姑娘,求您救救这个女孩子!”絮屏一愣,不知是怎么回事,问道:“他们在吵什么?”

屋里的人见秋菱突然出现在门口叫了一声就往外走,也都不明就里便都都跟了出来。那男人先被秋菱搅乱了局面正冒着火,出来要骂秋菱,抬眼一看絮屏正站在楼梯上,忙改了一副笑脸,恭道:“哟,原来是林大小姐!您还没歇息呐?这是小店一点家务事,惊扰了姑娘休息,实在抱歉得很!”

絮屏原不想多事,可既然秋菱跪求了,也不得不问个明白。她看了那男人一眼,认出是这店里的掌柜,淡淡地问道:“吵吵嚷嚷的,是什么事?”

秋菱仍然跪着道:“姑娘,这个场面我见过,他们是要把那女孩子卖到妓院里去!想是她家里欠了这掌柜的钱,所以掌柜的把她卖到妓院抵帐的!”。

屋里的中年妇人见秋菱叫住了店掌柜,心里便抱了一丝希望,跟着秋菱出了屋来,见了絮屏,只觉得这个小姐温雅而又安详,恬淡而不冷漠,可亲而不可狎,心里估摸着这个小姐或许能救命,也忙在秋菱身后跪倒,哭道:“小姐救命!求您救救我家小螺!”

掌柜的见这女人来求絮屏,又踢了一脚,骂道:“你这个痨病坯子,还不离林大小姐远一些?你一个人得了痨病还要祸害别人吗?”

絮屏看不惯掌柜的盛气凌人的样子,微微皱了皱眉头,道:“你既然知道她是病人,怎么还对她拳打脚踢?”

掌柜的陪笑道:“林大小姐,这婆娘得了痨病,我怕她祸害人!”

絮屏不理掌柜的,命秋菱道:“你先起来,也扶这位大婶在那边凳子上坐下。”又对那妇人道:“你不要哭,坐下,慢慢讲来。”

那妇人坐下,抹着眼泪道:“大小姐慈悲,救救我们母女两个吧。我母女本是苏州府洞庭山人士,小妇人娘家姓吴,夫家姓田,只有这一个女儿,叫小螺。孩子她爹死得早,我便带着小螺到湖州投亲,谁料千辛万苦到了湖州,亲戚已经迁往别处了,我们盘缠用尽,回不了苏州了,就在这家客栈做了帮佣。咳……咳咳……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今年一入冬,我就染了风寒,原以为扛一扛就过去了,谁知……咳咳……谁知在床上一躺就是两个月,原本积攒着回苏州的盘缠都花光了不说,还欠了掌柜的不少银子,到期还不上,掌柜的就要……咳咳……咳咳……就要把我的女儿小螺卖到妓院里去抵帐!小螺……小螺她才九岁啊!卖到那种地方,这孩子一辈子就毁了啊!是我这个当娘的没用,连累了女儿啊……咳咳……咳……林大小姐发发慈悲,求您替我说个情,再宽限我几日,我一定想办法把欠的钱还上!”

絮屏听了,问掌柜的道:“她母女二人欠你多少银子?”

掌柜的道:“这两个月这田吴氏什么活也没干,整天躺在房里养病。她母女二人连吃带住总共花了三两三钱银子。她还跟我借了二两银子抓药,一共是五两三钱银子。”

絮屏转而又问刚才拉扯小螺的那两个壮汉:“这个小姑娘卖给你们,值多少银子?”一个壮汉道:“一般有些姿色才艺的能值一百两。这个小女孩儿买回去不能马上接客,又要花钱请师傅调教,只值五十两。”

絮屏冷笑一声,道:“她母女二人只欠你五两三钱,你就把小姑娘卖了十倍的价钱?”

掌柜的理直气壮:“那没办法,欠债还钱,没钱卖东西,没东西就只好卖人了!这是咱们这儿的规矩!欠债不还,还有没有王法?”

絮屏看着掌柜的的嘴脸就觉得心里有气,但她自幼在深宅里长大,懂得在外人面前保持端庄淑仪,因此虽然心中蔑视,口气倒也仍是平静如水:“这是什么规矩?要不要我到县衙去告你个逼良为娼?看看这到底是哪家的规矩,哪家的王法!”

掌柜的哪把絮屏放在眼里,神气地耸耸肩,笑道:“我劝姑娘不要管这等闲事了,您得空去外面打听打听,我这家店是湖州城里最大的店铺,湖州县令是我小舅子!去县衙告我,嘿嘿,林大小姐,只怕您告我不下来!”

絮屏冷冷一笑,并不多言。秋菱心中明白,哼了一声,道:“县太爷是你的小舅子?好大的官!你可知道我家姑娘是什么人吗?你们县太爷的顶头上司,苏州府尹林润寅林大人是我家姑娘的亲伯父,不怕告诉你,林大人这会儿就住在你这店里天字号的客房里。如果林大人知道他的属下徇私枉法,纵容亲属逼良为娼,只怕……”掌柜的一听说絮屏是苏州林大人的家人,连忙换了一副嘴脸,陪笑道:“哎哟,哎哟!林大小姐,这个……这个……小人也是小本经营,只不过想要回她们欠我的钱。”

絮屏道:“这好说。田家母女欠了你五两三钱银子,你卖小螺卖了五十两,那你就该把多出来的四十四两七钱银子找还给她们母女。”

掌柜的马上点头道:“是,是,找,找!”说着便从柜台里称了四十四两七钱银子给田家母女。絮屏又向那两个壮汉要回了小螺的卖身契,交给田吴氏,道:“田嫂子,你和掌柜的的账算是结清了,我看你的脸色并不像是痨病,今天晚上先找一家童叟无欺的客栈歇下,明天去镇上请个好点的大夫瞧一瞧吧。剩下的钱当作盘缠回苏州去吧。”

田吴氏接了银子,千恩万谢,带着小螺出门去了。田吴氏走远了,那两个精壮汉子便拉住掌柜的道:“那小姑娘走了,你快把收了我们的五十两银子还回来!”

掌柜的忽然醒悟,忙问絮屏道:“林大小姐,她们……她们就这么走了?这银子……这银子谁还?”

絮屏看也不看掌柜的,起身上楼去了,秋菱柳眉一挑,道:“废话,人是你卖的,钱是你收的,当然是你还了?难道还让林大人还?”

掌柜的哭丧着脸,道:“不敢,不敢……”

主仆二人进了客房,掩了门,秋菱忍不住扶着桌子笑弯了腰,絮屏也撑不住笑起来。秋菱好不容易缓住了笑,一手扶着腰,强说道:“姑娘你没瞧见那个掌柜的,那张脸,愁得跟个茄子似的!别提多逗了!”

絮屏轻笑一声:“谁叫他乘人之危赚这昧良心的钱?既然是昧心的银子,就该让他受些教训!”

秋菱笑着竖起大拇指,赞道:“姑娘,可真有您的,不仅替田家母女还清了债,筹了医药费,备下了盘川路费,而且还是从债主那儿筹来的钱。真痛快!”

絮屏道:“我原本倒是想替田家母女还债的,可是一听她们才欠了不到五两银子,掌柜的就把那小姑娘卖了,实在荒唐,所以有意教训教训他。哎,你先前说这个场面你见过?是哪里见过?”

秋菱抿了抿嘴唇,道:“姑娘不知道,当年我家里穷,爹娘都快要饿死了,家里能卖的都卖光了,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就把我卖给人伢子了。爹娘虽然卖我,究竟是出于无奈,所以宁愿少要了人伢子五两银子,叮嘱万不可转卖我去窑子里。人伢子坏了良心,转手就要把我卖给妓院。我死活不肯,便在街上闹将起来,人伢子和妓院的佣工就在街上打我。万幸太太出门遇上,又正巧要买丫鬟伺候姑娘,就出了高于妓院的价钱把我买下来了。”

絮屏点头道:“难怪你今天看到了就求我定要救那个小姑娘。对了,这事儿别跟大伯说,大伯要是知道了,必会怪我管闲事。”

秋菱点头道:“不用姑娘吩咐。”

絮屏道:“不早了,今天路上颠簸了一天也怪累的,早些歇息吧。”

秋菱答应着便铺床,絮屏道:“你就在这里床上睡吧。”

二人吹灯睡下,秋菱悄声道:“姑娘今天终于笑了,我都好久没有看到姑娘笑了。笑出来就好了,心里的事才能放得下,毕竟咱们还有一辈子要过呢。您和少局主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无奈。可少局主一定也希望您能早些快乐起来,他也才能放心呢!”

絮屏闭着眼睛,轻轻答应:“我知道。我会努力让自己好起来,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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