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执着
杭素云正坐在镜前卸妆准备休息,碧莲从外面进来,眉梢带着喜色,说道:“二奶奶,小丫头有消息了。”
“哦?”杭素云眼睛也没有抬,只慢悠悠地把手上的镯子、戒指一个个地摘下来,一边摘,一边随意把玩。
碧莲走近一步,继续说道:“小丫头写了封信送到乾坤镖局,镖局的冯姑娘刚刚把信送来。原来小丫头今天一早就偷偷溜出去了,雇了一辆马车,跟着乾坤镖局的镖队,朝山西方向去了。”
杭素云的动作停了下来,“她跑去山西做什么?”
碧莲上前替杭素云一件一件地拆下发髻上的钗环,“还能去做什么?玩儿罢了。二奶奶您不知道,小丫头玩心可重着呢,整天嚷嚷着要出去。上次摔断腿,不就是因为贪玩跑去看大潮嘛!这次更离谱,居然要偷偷跑去山西,老爷太太看了信,都气坏了。”
杭素云轻嗤一声,道:“疯疯癫癫,哪里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
碧莲撇嘴应和道:“就是!”
杭素云从桌子上拿起一支珍珠步摇赏玩,心不在焉地问道:“老爷太太怎么说?”
碧莲从妆奁上拿起一把梳子,轻轻地替杭素云梳理头发,幸灾乐祸地答道:“太太气得直哭,拜托镖局的冯姑娘就是绑也要把小丫头给绑回来。还说以后再也不让小丫头独自出门了。”
杭素云冷哼一声,道:“是该收收她的骨头了!这家里从上到下人人都宠着那丫头,宠得她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一点规矩都不懂。上次还在银珠面前闹得我好生没脸!”
碧莲顿了一顿,凝声说道:“可是奴婢刚才回来的路上,看见秋菱从小丫头屋里拿了一个包袱,匆匆忙忙地往门口去。奴婢觉得奇怪,就在后面悄悄跟着,看见二爷把冯姑娘送到门口,把那包袱交给她,还拿了几锭银子包在里面。奴婢怕被发现,没敢走近,所以他们说的话并没有听清。不过看那意思,二爷倒是并不急着要把小丫头抓回来。”
杭素云怔了一怔,道:“他倒是舍得。如今这天下不太太平,她可别把小命丢在外面!”想了一想,又问道:“前些日子我娘来看我时说,舅舅现在调任去了哪里?”
碧莲想了想,道:“好像说是太原府。”
“太原府……”杭素云定定地看着镜子中自己的映像,喃喃地反复咀嚼这三个字,嘴角难以察觉地向上挑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之前冷冰冰的面容。
第二天天还没亮,絮屏就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了。随着敲门声传进来的还有剑棠和缓的声音,“屏儿,起来了,我们要出发了。”
絮屏揉了揉眼睛,看看窗外还是一片漆黑,含糊地答应了一声,翻了个身想着再眯一下下马上就起,谁知又睡了过去。第二次剑棠再来叫絮屏,敲门声已经不像第一次那样温和。他担心絮屏出了什么意外,因此敲门的声音就显得十分急迫,“屏儿,你怎么还不出来?出什么事儿了?”
絮屏被啪啪的打门声惊醒,睁眼一看窗户上已经开始泛白,彻底吓醒了,噌地跳起身来,一边穿鞋一边高声回应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又睡着了。很快,我很快就出来!”
剑棠听说絮屏只是睡过头了,松了一口气,声音和缓了下来,“没关系,没事就好。你慢慢梳洗,我在外面等你。”
絮屏用最快的速度理了理身上又宽又长的男装,倒了一杯昨晚剩的茶水囫囵漱了漱口,来不及去打水,就用昨天晚上的洗脸水马马虎虎地擦了一把脸,慌乱中打翻了脸盆,溅了一身的水。她也顾不得换一件衣服,只紧了紧头顶的发髻,就冲出了房门。
剑棠和众位镖师已经在客栈门口整装待发了,絮屏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口时,显然大家已经等了不短的时间了。镖师们碍于郭剑棠的面子,敢怒不敢言。胡风面沉似水,冷眼看着絮屏狼狈地跑出来。冰冷的眼光仿佛要在絮屏身上钻出两个洞来似的。剑棠看见絮屏衣襟上一片水印,问道:“衣服怎么都湿了?回去换一件吧?”
絮屏连连摆手,道:“不用不用,洗脸溅湿的,不妨事。天热,一会儿就干了。”
剑棠点点头,含笑递给絮屏一块煎饼,语气柔和得像四月的春风,“大家都已经吃过早饭了,我们要抓紧赶路,你就在路上吃吧。”说着抱歉地笑笑,好像不是絮屏贪睡迟到,而是大家起得太早。
絮屏在众目睽睽之下迟到,自己觉得十分尴尬,接过剑棠手里的煎饼,抵着头朝着自己的马车小跑过去,跳上车子放下车帘,生怕自己再多耽误镖队的行程。
剑棠见絮屏上车坐好,高声喊道:“启程!”
絮屏的马车被安排在车队的中间,前后都是装着大箱子的镖车。车队走了一段,剑棠骑着马走到絮屏的车旁,叩了叩车厢,问道:“屏儿,早饭吃完了吗?”
絮屏刚把最后一口煎饼咽下去,有点口干,听到剑棠问,忙掀起窗帘,答道:“刚吃完。”
剑棠从马鞍桥上解下一只全新的水袋,递给絮屏,“这个水袋是你的,你随身带着吧。天热,多喝点水。”
絮屏正被煎饼噎得难受,于是不客气地接过水袋,拔出塞子喝了一口,惊讶道:“是咸的?”
剑棠点头,“夏天在外面赶路,出汗多,要喝些盐水才不容易中暑。你要是喝不惯,到下个镇子上给你换成清水。”
絮屏笑着摇摇头,道:“喝得惯!我也不想中途中暑,那就太耽误事了。”
剑棠温和地问道:“昨天晚上睡得好吗?客栈太简陋,恐怕你不习惯吧?”
絮屏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犹豫了一下,如实回答:“以前去苏州的路上住的客栈,都是亭台楼阁,房间里的布置也很考究。我没想到小客栈会这么脏。不过没关系,我就是刚进去的时候有点意外,很快就习惯了,还睡得很好,你看,今天早上我都忍不住赖床了。”
剑棠抱歉地解释道:“我们在外押镖,最重要的是安全。这种小的不能再小的客栈通常是最简单安全的,四面通透,一目了然,不容易被人伏击。即便如此,镖师们也要时刻保持警惕,太过安逸容易让人懈怠。”
絮屏点点头,“郭大哥哥,你放心,我吃得起苦。你不用特地照顾我,你们吃什么,住在哪里,我统统都跟你们一样。”
剑棠欣慰地看着絮屏,道:“其实你若想去山西,找机会叫上你晨姐姐,咱们一起一路游玩过去,吃住都能好一些,也不用这样早出晚归。”
此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在太阳的照射下,车厢里很快就热了起来,絮屏喝了几口盐水,说:“我游山玩水的机会虽然少,但终究也还是能有一些的,可跟着镖队出行,这样的机会恐怕除了这一次就再不会有了。”
剑棠会意地笑了笑,絮屏这话说得没错,要不是自己当时心软,他也是绝不会同意让她跟着镖队同行的。
絮屏从车窗探出头来,前后张望着,剑棠不解,问道:“你在找什么?”
絮屏说:“你昨天不是说要再调两个人过来吗?我数数看是不是多了两个人。”
剑棠道:“还没那么快,我估计可能今天中午能追上我们。”
絮屏好奇地望着剑棠,问:“我以为我们会在昨天的客栈等他们,那现在我们已经离开客栈了,他们怎么知道我们走哪条路?”
“我们沿路会做下只有自己人才能看得懂的标示,他们看到标示就会追上来的。”剑棠说着夹了夹马腹,说:“你在车里坐好,我要去巡视一圈。”
絮屏点点头,把头缩回车厢,卷起窗帘,闲暇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道路两边是一望无际的农田,碧绿的各种作物整齐地一块一块地排列着。农夫们带着草帽,辛勤地劳作着。远处的农舍零星散落在田里,一派恬静幽谧的田园风景。
等到剑棠前后巡视了一圈回来,絮屏有点为难地看着剑棠,“郭大哥哥,能不能稍停一会儿?”
剑棠以为絮屏中暑了,关切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太热了?多喝点盐水。”
絮屏摇头,脸上飞红,低声道:“我想下车方便一下。”
剑棠不在意地笑笑,道:“没问题。”说着催促马匹,到了队伍的最前面,跟胡风说了几句,队伍便停了下来。絮屏从车上下来,迅速地跑下路基,找了一片小树林,钻进去解手。等她从树林里出来,远远地就看见胡风铁青着脸站在路边。絮屏知道自己又耽误时间了,加快了步子拼命地向道路上跑过来,可越是着急,越是容易出错,原本就很不合身的男装在她急跑着的时候绊了她一交。她毫无防备地一下扑倒在地上。她听到剑棠在路上惊呼了一声,可她甚至来不及去感觉到底哪里摔疼了,就用最快的速度爬起来,继续跑到道路上,跳上车子,叫道:“我回来了,快走快走!”
车队重新启动了,絮屏放下窗帘,在车厢里挽起裤管和袖管,检查自己的伤势。左腿膝盖、右手手肘上各蹭破了一块皮,细密的血点渐渐渗透出来。静下来,才慢慢感觉到伤口火辣辣地疼。她不敢声张,轻轻对着伤口吹气,用那一点点的凉意缓解伤口的灼痛。
忽然有人在外面笃笃敲着车厢,絮屏连忙整理好衣服,掀起窗帘,是剑棠。剑棠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小瓷瓶,递给她,说道:“刚才一交摔得不轻,要是有地方摔破了,用盐水把泥沙冲掉,再撒上这个药粉,很快就能结痂了。
絮屏感激地望着剑棠,突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她使劲儿笑了一下,道:“郭大哥哥,你真好!”
絮屏照着剑棠的指示处理好了伤口,掀起窗帘,见剑棠仍然走在她的马车边,她把伤药递还给剑棠,剑棠笑笑,“你留着吧,每天早晚各上一次药,好得快,不容易留疤。女孩子要是留了疤就不好看了。”
絮屏满不在乎,笑道:“郭大哥哥你知道吗,我从小就羡慕平民家的孩子,羡慕他们可以在外面疯跑疯玩,羡慕他们三天两头地摔一跤,在膝盖上留个疤。秋菱膝盖上就有一块疤,她说是她小时候跟伙伴们在田埂上打闹时摔伤留下的。我从小就很少出门,从小就被教导怎么走路才是最有礼的,我长这么大,一共才摔了两交。第一交摔下了钱江大堤,第二交就是刚才。你知道吗,我的膝盖跌破了,可是我心里高兴得很。要是真的留个疤,我就能和秋菱一样了。”
剑棠怜惜地望着絮屏,想从她的眼里分辨她究竟是真的这么想,还是为了掩饰摔跤的尴尬。絮屏清澈如水的眼睛明确地告诉他,她是真的因为这一交而兴奋。他不禁想,这个女孩儿对自由的渴望是有多么强烈啊?别的女孩儿都避之不及的伤疤,在她看来竟是想求也求不来的。对她来说,疤痕和容貌无关,而是自由的象征。他不想扫絮屏的兴,便顺着她的话说:“那这个伤疤就算是你第一次押镖的纪念吧!不过以后还是慢点跑,疤痕多了就不好看了。”
絮屏有几分不好意思地低垂了眼,问道:“郭大哥哥,你们这些镖师都不用……不用方便的吗?为什么刚才胡镖头那么生气呢?”
剑棠抓抓头,想着该怎么解释得婉转些,“镖师们都是男人,没那么多顾忌,而且每个人都有马,来回很快,不用整个镖队停下来等。镖队里平时全都是男人,胡镖头一时不习惯罢了。你别理他。”
絮屏心里明白,胡风对自己不满意,最主要的是因为自己让整个镖队都停了下来,耽误了行程。她心里打定了主意,不会再让整个镖队因为她而停下来。
中午时分,镖队进入湖州境内,镖队找了一家小饭馆稍作休息。镖师们轮流吃饭,剑棠带着絮屏正在吃着,守在外面镖师进来通报:“少局主,冯姑娘带了两个兄弟追上来了。”
“晨姐姐来了?”絮屏又惊又喜。转身望向门口,只见苇晨从光影中走进来,一身利落的纯白色骑装,简单地挽了一个平髻,用一枝银钗固定。一只手握着一把剑,另一只手提着包袱。还未走近,絮屏已觉得英气逼人,忍不住拍手赞道:“晨姐姐这一身侠女打扮,好俊!”
苇晨走到剑棠和絮屏的桌前,来不及寒暄,便埋怨絮屏道:“我的大小姐,你就这么一声不响地跑出来了?你家里都快闹翻天了。”
絮屏起身迎上前去,拉着苇晨的手,问到:“姐姐去过我家了吗?”
苇晨在桌边坐下,由于在烈日下一路疾奔,满脸晒得通红,额头上密密的满是汗珠。她顾不上回答絮屏的问题,先拿起桌上的水壶,叫小二拿来杯子,咕噜噜连喝了三杯才停下来,睨着絮屏,道:“昨天晌午秋菱就跑来镖局找你,说一早起来就发现你不在屋里,满府里找了好几圈,也没找到。以为你来镖局找我玩了。我告诉她并没有看见你,小姑娘怕你出事,吓得直哭。我陪她回去,你爷爷奶奶听说你不在镖局,都急坏了。你爹带着人进城找了一天,正准备要报官,就收到你的信。大家刚松了口气,一看你竟然偷偷跟着镖队去山西了,所有人的心就又都吊起来了。你奶奶又气又急,哭了大半夜。叫我一定要带你回去。”
絮屏听到家里人为了自己的不辞而别着急,很是内疚,后悔自己应该出门时就给家里留封信,可一听苇晨说林夫人要抓她回去,急得跳起来,道:“我不回去!我要跟着镖队去山西!”
苇晨虎着脸,瞪着絮屏,道:“这怎么行?押镖不是游山玩水,很危险的。”
絮屏求助地望着剑棠,伸手拉拉他的衣袖,“郭大哥哥,你答应带我同去的,说话不能不算数!”
苇晨不可置信地看着剑棠,剑棠看看絮屏,又看看苇晨,无奈道:“怪我一时心软。既然答应了,带就带吧,所以从局里多调了两个弟兄,小心一些就是了。”
苇晨紧锁着眉头,终究不甘心,“你奶奶千万叮咛要带你回去,你不回去我可怎么向你奶奶交代?”
絮屏苦着脸,哀求地看着苇晨:“好姐姐,你知道我整天被关在府里是什么滋味的。好不容易能溜出来,你千万别把我抓回去!奶奶要是问起来,你就说是我坚决不肯回去。奶奶最多骂我一顿,不会怪你的!”
苇晨长叹了一口气,把包袱塞进絮屏手里,没好气地说:“你看你这身打扮,男不男女不女,要是让你奶奶看到,只怕要被你气晕过去了。”
絮屏接过包袱,狐疑地打开,低呼了一声:“呀!都是我的衣服,还有盘缠!”她抬头惊喜地望着苇晨,“晨姐姐,这些衣服……是你去我屋里替我偷出来的吗?”
苇晨被絮屏气得语塞,“你疯也就算了,你爹居然愿意陪着你疯!我原本答应你奶奶,绑也要把你绑回去。你爹却在把我送出府门的时候对我说,说你如果实在不肯回来,就托我把这个包袱交给你。这包衣服就是他让秋菱给你收拾出来的,盘缠也是你爹给的。他怕你路上吃苦,让你带着这些银子,不要亏待了自己。”
絮屏感动得抱着包袱又哭又笑,苇晨和剑棠看着她激动的样子都无奈地摇头。
苇晨叫来小二,点了一碗凉面。一会儿面端上来,苇晨吃了两口,指指门外,对剑棠说:“我带了两个兄弟出来,保护屏儿的安全应该够了。”
剑棠点点头,问道:“屏儿不肯回去,你怎么样?是跟我们一起走还是你自己回去?”
苇晨毫不犹豫地答道:“我当然是跟你们一起去!”她在杭州一听说絮屏要和剑棠一起去山西,心里顿时就像打翻了醋坛子,酸得连眼睛也睁不开。她亲自追来,要是能把絮屏带回杭州自然最好,若是不能,她也绝对不能让絮屏和剑棠单独在一起同行。
剑棠有些意外,“你都好几年没有跟着押镖了,从前连徐州都不肯去,怎么这次倒愿意跟着去那么远的山西?”
苇晨低头吃了几口面,支吾道;“屏儿是个女孩子,你们一群大男人怎么能照顾得好她?有我陪着她到底方便一些。”
絮屏听说苇晨也会同去,高兴极了,拍手笑道:“太好了!有晨姐姐陪我,我就不会闷了!不过晨姐姐,我跟郭大哥哥说过了,我不要特殊的照顾。吃、住、行,样样都会跟镖师们一样。我爹给我的那些盘缠恐怕是用不上了。”
苇晨吃完了面,又倒了一杯水,替剑棠、絮屏也倒满,自己喝了两口,低声叮嘱:“用不用得上以后再说,不过在外行走,千万要记得财不露白。自己把银子收好了,不到必要的时候不要拿出来。否则万一被有心人看见了,便要生出事端来。”
絮屏听话地把包袱扎好,郑重地点了点头,道:“姐姐说的我都记住了。我第一次出远门,没有经验。姐姐多教教我,以后我就是一个人出门也不怕吃亏了。”
苇晨淡淡地笑了笑,道:“一会儿到车上把衣服换了吧。你这张脸再怎么打扮也不像是个男人。这样不伦不类的反而惹人注意。”
剑棠见镖师们陆陆续续都已经吃完了午饭,便催促道:“我们动身吧,不然赶不上宿头了。”
苇晨和絮屏答应着起身,苇晨指着絮屏的杯子问:“你不喝点水?”
絮屏笑了笑,道:“姐姐没来的时候我已经喝过了,不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