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至七岁,傅雁就该上小学了。按地区划分,他们院子里的孩子都要到明月小学念书。妈妈帮小傅雁收拾好方方正正的书包,就把她丢给了老师。傅雁看着妈妈渐行渐远的背影,一时间有些难以言喻的酸楚。她皱了皱小眉头,逼回自己将要决堤的眼泪,转过小身板,带着一种将哭未哭的表情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她的座位左边,一位漂亮阿姨正轻言细语地跟儿子说话。
傅雁定睛一看,竟然是院子里的阿姨,而她身边规规矩矩坐着的儿子,正是那个好看的男孩子。只听阿姨温柔地说:“潭潭,一个人在学校要乖啊,妈妈中午就来接你。你好好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也要好好和小朋友相处哦。”
男孩子低着头,含含糊糊“嗯”了一声。他长长的睫毛盖下来,在眼下投下浅浅的暗影。傅雁看着,不知不觉有些出神。兴许是男孩子娇嫩的侧颜吸引了她,兴许是,羡慕他有这样的妈妈。傅雁印象里,妈妈总是匆匆忙忙,疲惫不堪,生活的压力和世事的风尘都在她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她从来不会有时间和精力,像这样耐心地看着她,像这样温柔地跟她说话。
可是这个潭潭,好像很是不屑。
大概是傅雁亮晶晶的一双大眼睛让人难以忽视,漂亮阿姨忽然转过头,看向了她。阿姨莞尔一笑,语气温温软软的:“真漂亮的小姑娘,乖乖,你叫什么?”
从没有人这样关心过傅雁,小傅雁一时有些愣愣的。阿姨又问了一遍:“小姑娘,你也是明月小区里的吧?”
傅雁这才傻兮兮地点点头。
“叫什么名字呀?告诉阿姨好不好?”
“傅雁。”
“哦,你就是那个鼎鼎有名的傅雁呀。”阿姨双眸弯弯的。傅雁自然清楚她为什么会“鼎鼎有名”,这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傅雁一定会难受,可从这阿姨口中说出来,傅雁却觉得莫名的舒服。好像这是一种赞赏,不带任何不好的情绪。
于是傅雁呆呆地点了点头,没有多话。
阿姨又拉过自己的儿子,亲切地说:“潭潭,这是傅雁,也是咱们小区的,快跟她打个招呼。”
可显然儿子没有阿姨那么上心。只见他懒懒地抬了抬眼皮,连正眼看傅雁一眼也没有,道:“你好,我是周潭。”
就算这样,小傅雁依然受宠若惊,殷勤地跟他打招呼:“我,我……我是傅雁。”
阿姨很乐得见到自己儿子和小朋友玩在一起,笑眯眯地说:“潭潭,要和傅雁好好儿相处啊,妈妈先走了。”
小周潭又是闷闷的一声“嗯”,再无下文。
饶是如此,阿姨还是乐颠颠地离开了。一直到阿姨走出很远,傅雁才隐隐约约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嘟囔:“每次都唠唠叨叨的,烦死了。”
现在想来,傅雁真是从小就在见证着周潭的表里不一。即使是很多年后,她看着衣冠楚楚、在全校面前做演讲的优秀的周潭,也都会想起这一幕。她在心里揣摩,从讲台上走下来的周潭,一定会嘟囔着抱怨:“都是这些有的没的,还讲那么久,烦死了。”每每想到这里,傅雁都觉得,自己才是真正了解他、爱他的那个人,她对他的爱,无与伦比。
作为表里不一的周潭的同桌,傅雁第一次明白什么叫“IQ差异”。当她还在一笔一划写“一、二、三”的时候,周潭已经完完整整写出了“学生、老师、父母”;当她还在辛辛苦苦掰手指算2+3=?的时候,周潭已经能写出22+34=56;当她连英语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周潭已经能用英语和外教进行简单的交流。
更让傅雁感到挫败的是,她作业本上的名字,永远都是周潭帮她写的。原因只有一个:他嫌她的字太丑。
“我的字丑关你什么事?”小傅雁无比受伤地捂着自己的心口。
周潭冷笑一声:“我不喜欢我周围有太丑的东西。”
而他们俩是同桌,傅雁的作业本自然就在周潭的“周围”。可怜吧唧的傅雁,在正单蠢的年纪,对于周潭的理由,竟然无言以对。她黯然神伤了一段时间,这之后,在和周潭坐同桌的漫长岁月里,再也没自己写过名字。
刚上一年级的小孩子对于男女概念是强制而模糊的,所以每张长桌子上都少不了一条歪歪扭扭的三八线。周潭写作业时不太注意,胳膊肘总是要超出线外,傅雁总会使上浑身力气,用胳膊肘把他捅回去。周潭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并且比傅雁更心狠手辣,直接拿他削尖了的铅笔戳傅雁胳膊。
傅雁怒目而视:“周潭,你有没有良心!”
周潭:“你不是三八,就别超过三八线。”
于是,小傅雁再次无言以对。
其实让她真正无言以对的还在后面——考试。傅雁大约是有做坏孩子的天赋,从一开始,考试时就卯足了劲儿要抄周潭的答案,周潭一开始没注意到,她还能看见一点点。后来他瞟见了傅雁的神情,立刻把自己的答案遮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傅雁崩溃,不停地用脚碰周潭。周潭看她可怜兮兮的,一双眼水汪汪的,叹了口气,无奈把卷子往傅雁这边挪了挪。
傅雁可谓是感激涕零,考试结束后握着周潭的双手颤抖不已,认真地说:“我会报答你的。”其实小孩子并不明白“报答”两个字的意义有多重,只是看多了电视剧里的舍命相救和以身相许,所以觉得理所应当。
而周潭也实实在在没有辜负她一番报恩之心,从此以后三八线成了真正的“三八线”,傅雁三周潭八。
是的,她从小就在输给周潭。不论是口舌之争,还是心灵之地。
不过偶尔没良心的周潭还是会有良心的。
记得刚上小学时,要竞选班干部。在一身戾气还没浸入肺腑的时候,傅雁还是个有上进心的小孩子。于是她乐滋滋地报了竞选学习委员,谁知道全班只有两个人报学习委员,而另一个人,就是她的同桌。
毫无意外地落选了,当同学们都鼓掌庆贺周潭的时候,小傅雁只能倔强地咬着嘴唇,一言不发。下课后,孩子们陆陆续续跑到教室外面,准备上下一节的体育课,只有傅雁磨磨蹭蹭、兴致怏怏地赖在座位上。
令她意外的是,周潭也坐在座位上,似乎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她终于忍不住了,先发制人问道:“周潭,你不去上体育课吗?”
周潭懒洋洋抬了抬眼:“你不也不去吗?”
傅雁气急:“怎么哪儿都有你!”
周潭却难得地沉默了,也没翻动一下手里的书,只是像个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最后他说:“傅雁,我说你啊,想哭的时候,就哭出来吧。”
傅雁不知小周潭是从哪里学来这句似成熟、似幼稚的话,但那一刻的她,的确是十分感动。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有人关心、有人在意的,自己想哭或者想笑,是有人看在眼里的。从小到大,父母从没给过她这样温暖的感受,而周潭,让她第一次感受到了。
后来傅雁的确是哭了,不过不是因为落选学习委员,而是因为体育课旷课。她和周潭被罚站在走廊里,她哭得稀里哗啦,他站得心安理得。因此傅雁一直觉得,周潭比她更适合做坏孩子,因为他做错了事,从来都心安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