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雁被安顿在她以前的房间里。房内所有的装潢、布置与她离去时一成不变,难得的是每一个角落都干净整洁,纤尘不染,一看就有人常年定期打扫。那张熟悉又陌生的书桌上还堆放着高一年级的《5年高考3年模拟》《海淀AB卷》,傅雁随手取过一本翻开,一道加速度的选择题边,是她歪歪斜斜的字迹,写着“周潭”二字。
心酸和温暖的感觉混杂,在心间发酵、膨胀,傅雁看着书桌上用透明胶带封起来的“勤”,终于泪如雨下。
叶华然一直在等她回来,用这样封存时光的方式。
她含着泪眼拉开抽屉,看见一摞漂亮的空白笔记本。那时候的女生惯爱买好看又不实用的笔记本,买了也不舍得用,就存在那儿,仿佛是一种财富的象征。这些笔记本边,有一些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贺卡和信件,其中最上面的一封,封皮上写着:“To:傅雁;From:盛湛。”
盛湛……盛湛是谁?傅雁想不起来了。初高中的时候追求她的男孩子数量庞大,但她一心念着周潭,对他们都不甚上心。只是有些信件在她没注意的时候被叶华然发现,她就会替她收起来,振振有词“是青春的纪念”。
书桌边有一个大大的实木书架,傅雁还记得,那是她初中毕业时,向叶华然讨的毕业礼物。上面堆满了她从小学五年级到高一的教材,还有一些课外读物。这些课外读物里有她儿时铭记在心的《康熙大帝》《世界百科全书》,有风行一时的《麻雀要革命》《天使街23号》,有日本漫画《美少女战士》《不思议游戏》,也有她随手买下来装逼的杂书,什么《本草纲目》《黄帝内经》。傅雁隐约记得自己初中时候有过当中医的想法,就去买了这些,后来翻了一两页,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她房间里还有一个精致的梳妆台,和一个大大的衣橱。梳妆台上有一只首饰盒,一抽开便有炫目的光摄人心魄。银质的链子锈迹斑斑,挂坠上钻石的光彩却不输当年分毫。有些是叶华然送的,有些是叶岑歌送的,甚至还有林燕送的。梳妆台的抽屉里铺着黑丝绒,上面散落着各式各样的发饰,有发箍,皮筋,发夹,还有参加叶氏年会必备的叶家小皇冠——她才戴过一次呢。傅雁还记得叶素然把刻着叶氏标记的小皇冠送给她时,她心潮的涌动、双手的颤抖。叶华然的项链,叶岑歌的手镯……每个叶家的女子在成年时都会收到一件代表她叶家人身份的饰品。而叶素然给了她一只皇冠。
衣橱里应该都是些剩下的旧衣服——傅雁离开叶家的时候带走了她需要穿的。但一拉开衣橱,里面琳琅满目的衣裳映入眼帘,她出乎意料地看见了一排最新款。傅雁后退几步,像是突然被人抽走了浑身的气力,颓然坐在了席梦思床上。她心里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却又硬生生被自己压了下去。
“全都是最新款啊,啧啧。”叶岑歌不知何时走了进来,随意从衣橱里挑出几件打量,嘴里埋怨着,“难怪她前些天特意陪我去逛街,原来是给你挑衣服去了……”
傅雁负气地抹了抹眼泪,气汹汹道:“她怎么知道我今年会回来?”
“是啊,她怎么可能知道……”叶岑歌把衣服挂回去,耸肩笑笑,“她只是想着,万一哪一天你回来了,家里没有合适的衣服穿怎么办?所以每年每季都买,过了时间没等到你,再把它们都寄给你待过的那个孤儿院。”
“每年如此?”
“每年如此。”
听到叶岑歌笃定的回答,傅雁心里的答案被证实,心底愧疚和怀念,感动和心酸交织,真相赤-裸-裸得让她无处遁形。叶华然怎么这么傻?明明知道,当初那个离家出走的少女,是抱着一辈子永不往来的决心啊。
叶岑歌幽幽叹了口气,在傅雁身边与她并肩坐下。
她端详着眼前多年不见的少女。印象里她还是那个口是心非、像个小刺猬一样的小姑娘,别扭又可爱。高考毕业匆匆一别,时隔多年再见时,她的身份已经不是她妹妹,甚至反而成了叶家的仇人。“傅雁”两个字成了叶家的禁忌,叶素然对她闭口不谈,甚至叶华然也不愿意再提及。
只是离开了这个小女儿的叶华然,一天天地,在他们没有注意的时候,衰老了下去。叶岑歌于心不忍,找了私人侦探,去打探傅雁的消息。她有意无意地把这些消息透露给叶华然,姑妈才像是久旱逢霖的花朵,慢慢打起精神来。这些年傅雁所有的经历,姑侄二人一清二楚。她知道,这些年来叶华然的情况,傅雁也通过那个双面侦探,了如指掌。明明是深爱着对方,却谁也不肯先迈出那一步。
一直僵持到今日。
傅雁慢慢收拾了情绪,才极力平静地问:“她到底是什么病?为什么不让侦探告诉我?”
“他人转述,总比不上亲口的关心来得亲切。”叶岑歌道,“这么多年,也是时候了了。”
傅雁扯了扯嘴角,声音里发狠:“当初驱逐我的是你们叶家!”
“我们叶家?”叶岑歌笑着反问,“傅雁,曾几何时,你也为自己是叶家人骄傲过?”
“是,可是你们从没把我当叶家人不是吗?”
“没有吗?姑妈没有吗?我没有吗?甚至我爸……”叶岑歌气头上来,声音顿了一顿,继续说,“没错,我爸一直很不赞成姑妈嫁给你爸,还带你回来。但是你扪心自问,每次叶家长辈质疑你的身份时,是谁挡在前面力排众议?是谁不顾所有人反对,给了你叶家女儿的成人礼?又是谁……在你朝不保夕的时候,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利益,去换你一生平安?”
没错,是叶素然。
对于这一点,傅雁无言反驳。叶素然是个商人,一切以利益为重。但在她早已失去了利用价值的时候,是叶素然坚持把她带到了叶家,定下了她叶家人的身份。同样也是他,在叶华然的病房外失望地说,你走吧傅雁,永远不要再回叶家。
傅雁曾以为他是厌恶她的,偏偏那么一个不苟言笑的人,总是为她争取她最想要的东西,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双眼含笑地看着她,眼底盛满宠溺。
她想,这样一个叶素然,不管他平日里再怎么冷眉冷眼,心底里也是柔软的吧。
“我爸一直说……”叶岑歌声音有些颤抖,“‘傅雁如果是华然的亲女儿,该有多好。’他在你成人礼的时候,送给你一只皇冠,你知道为什么吗?”
没有等到傅雁的回答,叶岑歌已经自顾自说了下去:“你在叶家一直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所以他只想告诉你,在他心里,你和我、和姑妈一样,都是叶家的小公主。”
这一次,傅雁的双肩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她缓缓抬起手,把脸埋在了掌心。
“傅雁,我没让那侦探告诉你姑妈的病情,是想逼你先给个台阶没错……但是我真的不想让你后悔一辈子。”
叶岑歌听着耳边细细的嘤咛声,深吸了一口气。
“姑妈得的是子-宫癌,晚期,医生说没有多少时间了。现在她需要你……任何人都不会比你照顾得更细心,也没有任何人,更能让她心情愉快地接受治疗。傅雁,如果你现在不回来照顾她,你一定会后悔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