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楝三府离邳州算不上近,也算不上远,就是个颇为尴尬的位置,可它却是正好卡在了铎南江下游,楝州恰巧是渡口。同于楼在此困惑了许久,终是在邳州和周边的冧州、邛州****之际明了,他不过是睿帝安排的一步棋,等在这不远不近的地方,就是为了在最后关头给景荣侯致命一击。
当朝睿帝在朝中说一不二也不是没有缘故,兵权这块除了楚家、玉家稍微可以说上些话,其他人皆是惟睿帝马首是瞻。不仅如此,近年来楚家的好几处亲兵都被换了头目,汾楝三府便是其中一处。睿帝将这块地方交到他手里的时候什么也没说,如此他更猜不透那位身在蟾都的主子究竟是作何打算的了,是要他等得皇命再行出兵,还是要他自行观望适时出手?
邳州此刻已不是一个乱字了得,偏生楼凉月也未向他借兵,这等情状下去,局势不妙啊。正在担心之时,朝中传来消息:玉家四少领兵南下了,第一个要去的地方竟不是泙州,而是楝州!
他接到这消息时不可谓不惊,可静下心来却是真的糊涂了,四少出其不意地破了北辽的阴谋,如今前来邳州在别人眼里是乘胜追击,在他看来却有败兵之险,所谓骄兵必败,这并非半点道理都没有。他能想得到,那睿帝也必然会想到,既然如此又为何还派四少前来?
夜里他回到自家府上,才进了门,管家便凑上前来,“大人,玉家四少来了,在前厅坐着呢。”他随了管家进了前厅,入眼便是一个清瘦的少年闲闲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食指轻叩把手,面容清冷如玉。
同于楼见过四少许多次,琼泰殿上顾盼风流、琼林宴上红衣绝艳、官场逢迎八面玲珑,却未曾料想只是半年未见,这少年已然不似从前那般张扬肆恣,浑身上下都透着股冷气,漠然孤绝的样子。今日才三月二十一,大军开拔也只不过四日,必不可能这么快就到了,四少出现在此处怕不是纯然的会晤那么简单。
他一进门四少已是听到了动静,抬起头来,连寒暄之语都没有,开口便是:“玉某今日前来叨扰,想必同大人也知道是所为何事吧?”
作了一揖,同于楼在四少身侧坐下,青黄面色依旧市侩,“怎么会不知道呢?无非是邳州的事情罢了,只四少要我同于楼做什么,不妨直言。”他是个实在又实在的人,这等大事还是早些决断的好,四少早回去一个时辰,那便少了一个时辰的风险。
四少侧首看向同于楼,轻叩在把手上的食指已是止住了,“玉某此次前来为的是借楝州渡一用。”
同于楼笑笑,“四少真是说笑了,楝州渡用得着借吗?配合大军乃是汾楝三府的本分,您身为主帅届时知会一声,同于楼哪敢不从?”
扯了扯嘴角,四少却是没有笑出来,食指又开始扣出声响,一下接着一下,极有规律,却又令同于楼觉不出究竟这人心下想的是什么。那点微微的动静终是止住了,四少抬眸,一双杏眼流光婉转,内里却是无情,“两日后大军扎营楝州城西,届时你领一万人马过来与之会合,次日大军重新开拔,我会留一万精骑兵在渡口,你回城的时候把这一万人马带回去,装作是原先的人,可好?”
同于楼这下懵了,问道:“这是何必?汾楝三府的骑兵虽不比玉家军却也差不到哪里去,这一来一去费那么大工夫做什么?”
四少似是猜到他要这么问,“你带过来的是骑兵,我留给你的自然也该是骑兵,至于究竟是步兵还是水兵抑或是骑兵,那可就要看战到最后最紧缺的是什么兵种了。”说到此处,这人总算是将方才没扯出来的那抹笑挂上了嘴边,似是胜券在握。
皱眉想了想,同于楼也有三五分明白,却摸不准这人究竟作何打算,“照四少所言,同某似乎要做的事情没那么简单啊!”顿了顿,他接着道:“可否请四少明示所谋?”
轻笑一声,四少的面色有些浑然不在意,“玉某借楝州渡就是为这一万人马借的。汾楝三府内壮士皆是弄潮儿,大军一走,你赶紧秘密征召擅长游水的男子,一并混在军中,然后于渡口操练水兵。玉某的意思便是:一个月的时间,你得将一万骑兵变成两万水兵。”他抬眼看向同于楼,眸光澄澈清冷,“不知同大人可有难处?”
“一个月,一万骑兵变作两万水兵?”同于楼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层,他粗略算了一算,这时候、人数通通都是卡得死死的,拼尽全力勉强可以做到,正在犹豫,又听得四少之语:“这行兵作战难免是要赌一把的,更何况,玉某也没提什么荒唐的说法,同大人只需尽力必可达成。”
同于楼刚想辩驳,却被四少止住了,“不瞒同大人,玉某早已将楝州渡设为最后一关,您这两万水兵到时候可是绝杀棋,能不能胜过乱军,端看的也就是这一处了。”说罢,四少看向同于楼,神色笃定,沉静如水。
心下思绪千回百转,却终是敌不过四少的一双冷冽杏眼,“既然如此,同某也只好尽力而为了。”他素来是不做无把握之事,从他对官盐令的看法便可知这人是个保守派,可不知为何,四少就是有那种教他信服的本事。
得了同于楼的允诺,四少点了点头,道:“夜深了,玉某打扰了,这就告辞。”做了一揖,飞身上檐转眼就不见了踪迹。他是极放心同于楼此人的,这人看似市侩,实则就是个迂人,不允也就罢了,既允了那必然是拼死也要完成的,故而他将这最后一步棋押在他身上万分保险,也算不上拿军机重事做赌注。
玉寒回到靛军中已是次日黄昏,洛慈是一直候在她营帐里的,见了她的留书早已惊得三魂失了六魄。卫布耶自是不消说,面上虽未露半点焦急,内里也是担心得不得了。这二人此刻见她安然无恙地回来,心口的那块石头也终是落了下去。
营帐中,卫布耶正数落着玉寒,“你说说你这是做的什么事情!一军主帅,擅自离营,我这是让洛慈扮成你的模样坐在马背上充数了,要是洛慈不在呢?要是你还跟前两年一样死不长个儿呢?陛下要是派的人不是我,而是旁人呢?”
他问了许多话,可那人就是坐在军阵图前头一声不吭,直到最后一句才抬了头,对上他的眼睛凉凉道:“不是陛下派你来的,是我要陛下让你来的。”只一句话便教卫布耶愣在当场,而那人浑然不觉此话有何不妥,依旧是凉凉道:“卫公子如今胆子越发的大了,明知我是一军主帅还敢这样大呼小叫,我倒是不知我错在何处。我若不先行一步,怎么与同于楼说道谋算?”
她问出此话之时终是见到了卫布耶满脸的错愕,也知道此话又多么伤人,却未曾缓一缓神色,只转过身去背对卫布耶,道:“我要是算不到你让洛慈假扮我,我又怎会径直离开?你连这点本事都没有,还做什么司天台监!”
说罢,她便坐到了主帅的位子上,低垂着头看两地战报,再也不去理会卫布耶与洛慈。卫布耶看着坐上那一袭夜行衣的玉寒,久久不能言语,终是转过身出了主帐回自己的住所去了。
一人独处,卫布耶呆坐着,脑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玉寒所说的字字句句,他确是忘了:那人早已不是从前撒泼嬉笑的可人玉暖,也早已不是坊间闻名的风流四少。她此刻是女扮男装的怀化将军,是宁死不入合鸾殿的齐家皇后!
“我是真真忘了应如何对待主帅了,真真是该死,哈哈……”卫公子只手遮脸,笑得浑身颤抖,“不就是玉暖死了吗?你也要跟着去死吗?抑或是代那人活着,这般冷冰冰的,旁人看着不痛快,你便痛快了?”
而主帐里头洛慈已不知该如何是好,她一直以为眼前这人只是待睿帝和宫人凉薄,却不知这人待众人皆是如此,如此的冷,如此的傲,甚至……刻薄。她已记不清这人最后一次笑得灿若春花是在什么时候,只记得那白玉般的脸孔越来越刻薄,挂着鄙夷冷酷的颜色,恨不能天下人都不记得曾经的四少。
她哪里知道,四少求的……不过是众人的一个……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