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明月夜,玉寒游荡在颇为喧闹的章台路,不得不慨叹这人世的繁华,多圆的明月,多美的月色,车水马龙遮掩了冬日的萧条冷落,反教人觉得就是春日也未必曾有过如此喧嚣的时刻。手提一壶酒,跌跌撞撞地走在这不知路过多少次的大道上,周身的落寞教人怀疑:这难道就是那个朝堂上春风得意的四少?
忽而有一丝冰凉落在脸颊上,抬头细看才发觉:下雪了。那细小的雪花落到眼里,化成水,凝成泪,垂落而下。她不由得忆起去年雪花遍地时,御锦园内她与那人踏雪寻梅的事情,区区一年时日,竟也能教物是人非,她是该慨叹时运不济,还是该抱怨命途多舛?
只一条通向椋宫的路,走了许久才到尽头,回想起所用的时间,才一刻钟而已,却仿佛几生几世那么长。高大堂皇的宫门,朱红色的,如此的耀眼,远远看去竟让人睁不开眼睛,真是醉了吗?想她千杯不醉的酒量,今日的一壶酒便教她神志不清了吗?
走到文宣门下,恍恍惚惚地好似见到一道修长的身影,回过头才看清:是凤臾。梁公公在他身后,提着一盏琉璃宫灯,萧瑟北风吹得那灯罩下的火光明明灭灭,映得那人俊美的面庞忽明忽暗。
真的是他吗?好像是的,一样浓丽的剑眉,一样墨黑的星眸,一样英挺的鼻梁,一样饱满的双唇,还有一样深刻明显的轮廓,每一点一滴她都不会忘记。那人穿着她最喜欢的雪白绣金龙的锦袍,傲然立在那里,周身有飞扬的雪花,好似有些寂寥心忧的模样。
她伸出一只手,探过去,却什么都没有抓到,收回右手,将它放在自己的眼前,她傻傻地冲着自己的手笑,嘴里不断地说着话,“说你醉了吧,今日你把他安排到了德妃那里,他怎么会在这里看你呢?”说罢,又痴痴地笑起来,一直笑,一直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串成一线,宛若明珠。
齐凤臾站在她跟前,手握成拳,指甲都嵌入了血肉里。下雪了,这人还没有回宫,他左等右等没有这人的消息,最终按捺不住,只领了梁公公一人等在这文宣门下,他看着这人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一身白色的锦衣和着白雪,朦朦胧胧,而他却丝毫无法走出一步。
她没有看到自己,径直擦肩而过,他本以为是刻意而为,竟不料这人却回过头来,然后便是笑,笑得如此哀艳凄绝,连泪水都泛滥成灾。他取过梁公公递过来的狐裘披风,走上前去,将那人牢牢地裹在这一团温暖里,紧紧地抱着,再也不愿意放开。
玉寒终是缓过劲儿来,这是凤臾,真的是凤臾!猛地挣开这人的双臂,泪犹未干,神智却忽然清醒了,一双杏眼森森然看过来,如视宿仇,“陛下此时不去福仑宫陪德妃,来文宣门做什么!”那嗓音里连一丝哽咽都没有,携着满满的责问,刺来胜过三尺青锋。
“朕来等你……”他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只见着这人哭,他便失了神魂。
“等微臣?微臣到了时候自然会回宫,不用陛下操心。”玉寒仿若听了什么笑话似的又笑了起来。齐凤臾看着这人的眉眼,如此的冷,冷若冰霜,从前他只知这人的神色凉薄,今日……离得近了,才发现:她瘦了许多,早已不是瘦削可以形容,而是瘦骨嶙峋,越看越觉得是如此的形销骨立。
“朕担心你……”他伸出手抚上那人的眉弓,他记得大婚那夜他帮这人描过眉,蛾眉纤细,状似新月,如今却只在眉梢挂着些霜雪,寒气逼人,“你恨朕逼你吗?朕不逼你了……朕再也不逼你了……”
“陛下没有逼微臣,为臣子者理当听从皇命,为陛下分忧解劳。”那人指尖的温度似是要将她灼烧了一般,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避开齐凤臾的手,玉寒躬身解释,如此有礼,如此……理所当然。
“朕不知道玉暖会那样,你若是怪朕,朕认了……”他再也受不了了,如此这般的玉寒实在是教见者心如刀绞,他朝前走了几步,竟扯住玉寒的衣袖,一双子夜般漆黑的眸子里盛着满满的祈求与希冀:“玉寒,朕求你……别再这样了……朕……受不了了……”
将衣袖从他手中抽出,玉寒低垂了眼帘,不去看他,只叹了一声:“陛下这又是何苦呢……”转过身去,背对着齐凤臾,玉寒道:“暖儿活了十六年未曾教人知晓过,我这个做姐姐的替他活一世,又有何妨?自打微臣醒来,微臣便是玉生烟,世上早已没了玉寒这个人,陛下节哀吧……”说罢,便抬脚走了,留下齐凤臾站在雪里。
他抬头看了看天,却发觉今夜的明月依旧挂在天幕上,竟没有被乌云遮盖住,那般的圆,那般的亮,教他想起那人杏眼睁大时的模样,旋即他便低下了头,沉声笑了起来:“玉生烟……玉生烟……朕的皇后竟是个男儿!”站在他身后的梁琦看得分明,睿帝的双肩正颤抖着,极其压抑却是真真在颤抖。
是夜子时,睿帝携了满身风雪去了德妃的福仑宫,打开大门,在门口看了一夜的月色。德妃走出内室,本欲将八宝掐丝手炉递给睿帝,却在靠近三尺之时听得睿帝冷声道:“你且睡去吧,朕想一个人待会儿……”德妃退下的时候隐约觉得:那时的睿帝……在哭……
次日早朝,众人皆有些异常观感:今日的睿帝似乎比从前更铁血,更无情。
晌午的时候梁公公从碧照馆领了牌子来,是哲妃的。递给睿帝,那人看也不看便扔了回来,“打今儿个起不必再给朕看了,到时候领朕去就是了。”
梁公公得了令,却没有退下,犹犹豫豫了许久也不敢开口,齐凤臾觉得纳闷,抬头问道:“梁公公还有什么事吗?”
左右都是要说的,梁公公只好硬着头皮道:“四少把哲妃娘娘叫过去了。”
“朕知道了,你去吧。”齐凤臾神色连半分波动都没有,低下头重又批起折子来。
碧照馆内哲妃站在四少跟前,任四少仔细打量,心想:这少年真冷,原该是灵动非凡的杏眼,却生生被周身寒意冻成了冰,看向人时如同屋外呼啸而过的北风,竟有些刺骨。
正想着,四少便站起身来,绕着哲妃转了几圈,然后右手一指,冷冷道:“哲妃请坐。”他是钦封的昭仪,掌封印,宫中身份堪比皇后,哲妃只好听从,走到一旁的椅子上,悠悠然坐下,心道:“莫不是弟弟要替姐姐出头?”
谁料四少竟也坐了过来,一双眼眸盯住她的,冷声问道:“你可愿为陛下诞下皇嗣?”他神情间有些随意,却又很仔细,令哲妃摸不着头脑。
“我想让你为陛下诞下我朝的太子,你可愿意?”他斜瞥的眼角上挑着,云淡风轻的样子,竟不像再说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好似玩笑一般,饶是哲妃素来冷清,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见她如此,四少轻笑了一声,只一个表情便教哲妃愣在当场:这少年好会笑,浅勾的唇角边携着一丝淡淡的傲气,蛾眉尾端系了一份缥缈的狷狂,而那依旧上挑的眼角依旧是冷冷的,却莫名地生出万种风情来,让人觉得原先那寒气刺骨的眼波猝然就变成了四月平湖,真真叫波光潋滟、流光溢彩。
恍恍惚惚间听得四少低沉的嗓音幽幽传入耳中,“仔细伺候着陛下,别让陛下知道我跟你说的话,否则……不止是没有皇嗣,就连你的命也别想保住!”这时哲妃才从那人的笑里回过神来,看向四少立刻便知晓:这人绝不是在说笑,只那有些嗜血的眼光便教她遍体生寒。
站起身来,理了理雪白的锦袍,道:“今儿个唤哲妃来也就是要说这些了,退下吧。”他那般口气哪里是昭仪对哲妃的样子,分明是皇后对妃子的态度。目送着哲妃离开,玉寒如同脱力般跌坐在椅子上。
好美的女子,比曾经的谢妙言还要好看三分,柳眉如刀裁,双眸含秋水,最难得的是浑身皆清气,温婉大方,端庄有礼,再有……便是:没有贪念……有她一心对凤臾,自己是不是也该放心了呢?
“时日无多了,但愿还来得及……”她喃喃自语着,怀揣着一份希冀:但愿自己能亲眼看到那人的孩子,到时……死也该瞑目了……而碧照馆去关蝶宫的路上,哲妃的神思并未系在皇嗣的事情上,她只是困惑于瘦削少年的那抹笑意:一个清秀的男子,怎的能笑出那般哀艳凄绝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