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儿臣有事想跟您商量。”睿帝一脸郑重,桐太后看在眼里,心下咯噔一跳,面色却不改分毫,只搁下茶盏,点了点头,意思是:说吧,哀家听着呢。
见桐太后如此,齐凤臾也不犹豫,径直开口道:“朕想封玉侍郎为昭仪,御前掌灯,代行皇后之职。”
“陛下此举莫不是异想天开?虽说昭仪位视丞相,爵比王侯,可毕竟是女官,陛下将暖儿视为女子一般对待,似乎不太妥当。”桐太后眼帘未抬,垂首看着袖子上精工细作的凤凰刺绣,神色不明。
“寒儿体虚,乃是久病之身,朕实在是不忍心教她为后宫这些琐事劳神,想来想去也没有合适的人选,恰巧玉侍郎入住碧照馆,与合鸾殿隔得也是极近,往来甚是方便,故而有此念头。”齐凤臾面色沉静如水,一番话说来眼眸都未曾转动半分。
桐太后听得他如是解说,抬眼看向睿帝,眼色也甚是柔和,却莫名地教齐凤臾有些心惊,“哲妃贤良淑德,温婉端庄,又是四妃之首,难道就不合适了?”
虽说桐太后之言甚是有理,然,齐凤臾接下去的话却是大大地出乎了她的预料:“朕……不想教寒儿伤心。哲妃代为打理后宫,她若是知道了多想,恐怕身子更是不好,还望母后体恤。”
“哀家体恤?哀家体恤了你,谁来体恤哀家?皇儿又如何将此事告知朝中众臣?”桐太后目光如炬,瞪了睿帝一眼,瞧着他日渐消瘦的面庞当下又是一阵心疼,轻叹了一口气,“究竟出了什么事?合鸾殿里住的是谁?玉寒去哪儿了?告诉母后,你若不肯说,哀家也不能把你怎么样,只……你说了,哀家才有办法体恤啊……”
“母后……”齐凤臾喉头有些哽咽,几乎快要说不出话来,他从未觉得桐太后是个慈善的母亲,这个女人数十年来一直站在靛朝权力的巅峰,隐而不露,含而不怯,时时皆是进退有度的模样,一举一动皆可影响时局。然,这一刻,他觉得这个养了自己二十余年的女人是真心疼爱自己的,如同疼爱自己的亲生儿子。
待齐凤臾将一切和盘托出,桐太后一向威严凛然的脸上竟是满满的错愕,“这么说,朝堂上那个玉侍郎是寒儿?”简直是难以置信,饶是她料想过各种情状,可也从未料到会是这一种,心头忆起许多年前第一次见着玉寒的情景,竟忽然惶然大悟了:难怪先帝如此看中玉寒,今日一想果然有安邦定国之天资,而非坐镇后宫之小才。
齐凤臾点了点头,心头压抑许久的那份沉痛,今日总算是多了一人来与他分担。
冲他招招手,桐太后示意睿帝走上前来,待到这人候在自己跟前,她伸出手抚向这人的脸颊,叹道:“情之一事,不是旁人可以说得清楚明白的,皇儿若是真的中意寒儿,那便这么办吧……”她看着他由襁褓婴儿长大成人,一步步走到今天,化作朝堂上说一不二的帝王,却不料……解不了心头的一个结……而她这个被唤了这么多年“母后”的人,竟无法助他将其解开。
罢了,罢了,解铃还须系铃人……桐太后如是想着,却不料这般想法成就了靛朝史上唯一的昭仪,而且是唯一的“男昭仪”。
元禾八年八月十五,是个好日子,四少碧照馆受封,官至御前掌灯昭仪,代行皇后之职统领后宫,并司睿帝寝事。是夜,四少心情大好,竟去良辰苑招了小倌,风流一夜,好不快活。
古来众嫔妃承幸,皆是由皇帝翻了牌子,接着由内廷呈给皇后,盖凤印留档,以示皇家威仪。然自从四少承了昭仪的职责,这规矩反倒变了,睿帝再没有翻过众妃嫔的牌子,一切皆交由四少做主。
虽说众人眼里四少已坐实了断袖的名头,可毕竟还是个男子,出入内廷依旧是于理不合,加封后宫官衔更是有悖伦常,如今连皇后都被盖去了风头,朝中人忖度这睿帝的心思,却是越发的糊涂了。
要说四少是个奸佞小人,那是断然不可能的,这少年在兵部事必躬亲,兢兢业业,楚良盯得他如此之紧,也未寻到半点不是。睿帝处理朝政,依旧清明果决,不偏不倚,故而魅惑主上这一说,显然是大大的荒谬。
若说这睿帝性好龙阳,可听得内宫中传出来的消息却不是这般:合鸾殿与碧照馆虽是只隔了一道墙,可睿帝从不迈入,更别提私下宠幸四少了。还有一说是睿帝深爱四少,但四少性情刚烈,宁死不从,故而被逼留在宫中……然无论是哪一种皆教人觉得匪夷所思。
瑾妃已近一年未承恩泽,反倒是哲妃还偶尔得见天颜,睿帝有时连折子都在合鸾殿批阅,如此下去那还了得?这一日,兵部尚书楚良再也按捺不住,于琼泰殿挺身进谏,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掷地有声,连站在他一旁的四少脸上都露出少许几不可见的笑意,只……是冷笑还是激赏就很难说了。
待到他那一番慷慨陈词落下帷幕,众臣看了看殿上那人阴翳到值泛寒气的脸色,皆是低头不语。而殿上那人锐利眼光扫视一圈,愣是教殿内气氛冷如数九寒天。冷哼一声,睿帝开口便是:“好啊!都长胆子了,竟把爪子伸到后宫的地界上去了!”只这一句,下面众臣皆齐齐变了脸色,觊觎后宫,这可不是随便说说的小罪。只四少站在众人堆里,一双含水杏眼冷光四溢,面无表情。
但听得殿上那人低沉出声,话中阴冷之意显而易见,“后宫干政乃是朕平生一大忌讳,可如若朝中诸位的心思都管到朕的家事上去了,那就休怪朕来好好整顿整顿朝纲,以儆效尤!”
此句一出,方才只是变了脸色的众人如今皆是手脚抖动如同筛糠,唯有四少,依旧是那般冷冷地站着,仿佛殿上发生的一切皆与他没有半点关系。谁知道他内心想得是什么呢?且凭这份定力,周遭同僚便不敢将他小瞧了去,哪里还有将他视作睿帝男宠的念头。
齐凤臾高坐庙堂,俯瞰众臣,只在这众人中看到一人昂首傲立,眸中冰冷,状似一座白玉雕成的人像,半分生气也无。而四少脑中所想的不过一句:好一个朕的家事,就那四个字便教这满满一殿的人失了言语。唇角扯了一丝笑意,淡淡的,几不可见,状似无意一瞥,似是看向睿帝,却不料那双眼眸灼灼地盯住自己,漆黑的瞳仁深不见底,竟生生要将人吸进去一般。
那一刻,齐凤臾恍然觉得:那人……许是有苦衷的……且看那双杏眼,虽是冷了些,而眉梢却是越发的缱绻了,隔得那样远,他依旧看得到尾端那丝若有似无的无奈。可,也只是一瞬,待那人的眼光离了他的双眸,那点几不可察的狼狈却又不见了,重新化作了傲然的冷淡。
下了朝,玉寒本要去兵部处理些事宜,想了想却脚步一转,朝内廷去了,一到碧照馆内,洛慈便迎了上来,玉寒摆摆手让她退下,却在洛慈快进屋时叫住了她:“去把梁公公叫来。”洛慈不明所以,却不敢多问,赶忙朝龙眠殿去了。
齐凤臾和梁公公正要进殿,见着洛慈皆有些错愕:那人怎么了?竟遣了洛慈过来。洛慈也不敢多说,只道了一句:“四少叫梁公公过去。”听得此言,齐凤臾剑眉微动,却只挥了挥手,意思是:去吧。
梁公公见着玉寒时极其为难,光这请安就难煞他了,他不知该唤这人什么好:四少?玉侍郎?玉昭仪?还是皇后娘娘?玉寒见他杵在那里,心下也有三分了然,道:“进来碧照馆,身处内廷,玉生烟自然是钦封的昭仪,梁公公觉得呢?”
她那一问嗓音柔润,却生生逼入人耳,教梁公公浑身一抖。正琢磨着这人传唤他来有何事,便听得那清冷的说话声不急不缓地传来:“生烟顶着昭仪的头衔好些日子了,也没干什么称职的事情,今日唤梁公公过来,便是想说一说陛下的寝事。”
她不说话已教梁公公冷汗直冒了,这番话一说更是教梁公公腿软,尤其是“生烟”二字更是教人心惊。玉寒瞥了他一眼,拿过书案上搁着的一张玉版纸,递到他眼前,道:“把这单子记牢了,以后若是见了不同色的勾,便照不同的规矩办,省的日日朝碧照馆走。”
纸上墨迹未干,笔锋遒劲张扬,写的正是:红勾侍寝十五日,蓝勾侍寝十日,紫勾侍寝五日,绿勾侍寝三日,墨勾侍寝一日。
“记牢了,牌子从今儿个起都搁在碧照馆,到了时候来取便是,莫记错了。”说罢,径自起身,朝内室去了。
梁公公抖着心肝儿回到龙眠殿,浑身上下皆已被冷汗湿了个透:陛下若是知道了,定然是雷霆大怒啊,指不定他就一命呜呼了。小心翼翼地将那薄如蝉翼的这张呈上,梁公公心道:给我一刀让我死个痛快吧,在这二位主子间晃悠,指不定哪天就死于非命了。
然齐凤臾接过那张纸,仔仔细细看了三遍,随手一搁道:“随她去吧。”那一声叹息极轻,却回荡在这空荡荡的大殿内,挥散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