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合鸾殿,齐凤臾便被匆匆赶来的梁公公拉到了前殿,恭迎皇后凤驾的御撵已将那人从凤鸣轩带到了琼泰殿,当然,只有他知道那个孱弱不堪的人是玉家四少爷而非玉家三小姐。那人由洛慈牵着,一步步朝殿上的睿帝走来,那种曼妙的步态,看在众人眼里颇有些步步生莲般的观感。
而站在最高处的齐凤臾看着那人飘摇的步伐,恍惚间生出一种错觉,仿佛那人并不是朝他走过来,而是去赴一场死亡的盛宴。司天台监卫布耶在一旁看着那一步步走上前来的羸弱身影,一瞬间便断定:这个人不是四少!
封后仪式很庄严,颁金册,受凤印,承百官朝拜,卫布耶看着凤冠霞帔加身站在睿帝跟前的那人,眉心跳了跳,一种不详的预感自心头升起,来到四肢百骸:那是个男子,他身上唯一露出的地方便是一双手,一双修长白皙的手,宛若女子,却骨节清瘦明显,女子生不出这般有力的十指。
当朝睿帝与一男子行叩拜之礼,似乎不妥得很……必遭天谴!而睿帝浑然不觉,面上有几分浅薄的笑意,不很浓重,却透露了他此刻欢愉的心情。
珠帘红纱遮住了玉暖的脸,然,没有关系,他看得分外清楚,这个男子是睿帝。红黑相间的喜服,金冠束发,身姿挺拔清俊,眉目英气俊美,他暗暗赞叹了一句:“果然是个大美人,难怪阿姐时时刻刻挂在心上。”他笼在面纱之下的脸上绽出一个浅笑,有些恶毒,若是给旁人见了,必然是有些不寒而栗的,只可惜……现在……只有他知道。
他被先送回了合鸾殿,睿帝要与群臣欢饮,过些时候才能与皇后合寝。他记得睿帝在他耳边说的话,男子醇厚的嗓音以及浓烈的气息皆在耳侧:“玉寒在合鸾殿等你,不要让她不高兴。”他那时也是浅浅地勾了勾唇角,好似在笑,却依然点了点头,小声称是。
笑话!他怎么可能让阿姐不高兴呢?今日他来就是要让阿姐高兴的,高兴一辈子,让自家阿姐一辈子逍遥快活,自由自在。故而尽管他已是疲累不堪,可见到阿姐时还是兴致盎然的模样。“暖儿!你怎么样?凤臾有没有对你做什么?”他才进门,阿姐就跳起来了,那一声声关切的问话让他有点心花怒放的感觉。
“暖儿好着呢,陛下没对暖儿做什么,他还让暖儿不要惹阿姐不高兴。”摘了头上甚是繁重的凤冠,露出脸来,玉暖见到的是一样一袭红衣的玉寒:玉钗在发,蛾眉舒展,身上的喜服金红交映,衬得整个人熠熠生辉,“阿姐今天好漂亮。”
玉寒没有说什么,只摇了摇头,摸了摸玉暖的脑袋,好似有些恋恋不舍。“阿姐,你怎么了?”侧着脑袋的玉暖睁着那双碧湖水般的眼眸,一脸的困惑表情。
“不要恨阿姐,好不好?”玉寒问得很轻,她自己几乎都听不见,可玉暖听得分明,霎时僵住了,不过也只是瞬间的事情,转眼他便开口道:“阿姐这是说的什么话,暖儿怎么会恨阿姐呢?”只要你不爱齐凤臾,什么都可以!
“阿姐累了……”玉寒从未觉得活着是件证明劳神费心的事,可自打她进了这合鸾殿,却开始无时无刻不觉得:活着……是如此的累。佛家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盛,她从前不觉得,如今却是真的累了。
她求功名得功名、求美人得美人,然这些并非她最想要的,她只是想要眼前的暖弟有朝一日可得见天日,只是希冀自己可以金戈铁马不枉此生,然……此情此景之下,一切终归虚无,暖儿必将永留椋宫,而她……再也……出不去了……
“阿姐累了吗,累了就歇息吧。”他依旧是天真地带着些欢喜跟玉寒说话,不过,他明白:阿姐真的……累了……
真是个孩子,玉寒扯了扯唇角,轻摇了头颅,侧过脸去,“暖儿,阿姐爱凤臾,你不要恨阿姐……”她受不了那种恨。
不过玉暖丝毫不在意,钻到自家阿姐的怀里,撒娇道:“暖儿怎么会恨阿姐呢?暖儿最爱阿姐了!”我恨的是齐凤臾!
沉吟良久,“就算陪着阿姐在宫里,暖儿也愿意吗?”她抱着玉暖瘦弱的身躯,问话越发地凄凉,不过玉暖没有答话,他睡着了。玉寒有些无奈,将他放到床上,盖好被子,痴痴地看着那白的有些剔透的面庞。
冷不丁有阵凉风吹过,窗户没有关,暖儿受了风容易着凉,想到这里,玉寒站起身来去关窗了。她没有看到身后有双碧绿的眸子微微地睁开了一条线,里面盛满了痴迷。其实玉暖没有睡,他的确累了,不过他一点也不困,他只是不想回答玉寒的话:我不会陪你在宫里的……谁也别想困住你!
也不知是多久以后,梁公公的嗓音一如既往的尖细,稍后便是那个熟悉的身影,修长挺拔,充满压迫感。他此刻与方才来这里给玉寒上妆的时候穿着有些不同,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站在窗前的玉寒眼见着他走进来的一瞬间,玉暖起身了,迎上前去,福了福身道:“恭迎陛下。”
玉寒、齐凤臾二人皆有些不知所措,远远地对视了一眼之后皆重新看向玉暖。而那人继续朝前方走着,来到齐凤臾身侧,勾上他的小臂,一脸的亲昵模样,“陛下今日想在合鸾殿歇息吗?暖儿在这里有些不方便呢。”
齐凤臾皱了皱眉头,又看了玉寒一眼,好似在问:“怎么回事?”玉寒呆滞地摇了摇头,旋即又盯住了玉暖,那人好似变了个人一样,全全然女子的姿态,娇柔、羞怯……
难道玉家根本就没有男儿?齐凤臾不动声色,顺着玉暖的意思朝床边走去,黑眸里晦暗不明也看不出究竟在想些什么。“玉暖,你怎么了?”看着那瘦削人形在一旁忙忙碌碌不知在找些什么,齐凤臾犹豫着开了口,问得很是小心。这人似乎是失了神魂,此刻最好还是不要猛然唤起他的警觉。
“啊?陛下,您叫我什么?我是玉寒啊,暖儿在那里呢。”他转过头问向齐凤臾,食指伸出,指向的正是站在远处的玉寒。忽而他又笑了起来,朝着齐凤臾的怀里依偎过去,笑着低声说道:“陛下,您是累了吗?怎么连我和暖儿都分辨不出来了?”
他贴到齐凤臾怀里的时候,那人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了,几乎半点都不敢动弹,而他还在继续说着:“我知道暖儿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可是您这样就把我和他弄混了,我好伤心啊。”
齐凤臾觉得此时很不妙,他辨不清这人究竟是故意而为之,还是真的失了心神把自己认作是玉寒。不过有一点他已然是可以认定了:这个少年……爱着自己的亲生姐姐!别闹出什么事儿来,他一边想着一边眯起了双眼,低头的一瞬间他看到玉暖的发髻上插了两支珠钗,眉心跳了跳,他伸手揽上那人的肩头,从后头将那两支珠钗拔了下来,扔到了一边。
玉寒此际压根儿不敢上前,暖儿以为他是玉寒?她这里根本就回不过神来,只能呆看着齐凤臾将那人抱在了怀里,而那二人似乎在说些什么,可她听不到。“别装了,说吧,你想干什么?”玉暖被圈在他身前,齐凤臾在他耳际小声说这,手臂上却是蓄势待发的劲气。
“眼力还不错嘛,比我家阿姐还强上几分。”他吃吃地笑了小,说话声若有似无。“她那是关心则乱!”齐凤臾有些气急败坏,可面上好似十分温柔的样子,手上抚摸着这人的背脊,像在安抚一只猫。
玉暖知道他此际手掌触及的皆是大穴,也不管,继续小声笑道:“是啊,她关心我远胜于你,呵呵……”那轻轻的笑声里满是得意,激得齐凤臾有些心乱,“你想干什么?”
玉暖无视他的问话,将头扭到一边看向玉寒,玉寒便急急地走上前来,不过她没走几步便停下了,玉暖碧绿的眼眸在这样的对视中渐渐转成了红色,艳丽的,如同滴着鲜血一般,那涂了脂膏的双唇一张一合,“阿姐,我才不会陪你待在这宫里呢,齐凤臾想娶你?想都别想!”
那嗓音尖细得厉害,颇有些声嘶力竭的感觉,玉寒只觉得自己耳朵里嗡嗡地响个不停,恍惚间似乎玉暖还在说话:“你爱齐凤臾我便恨你!我不恨你,我教你爱不成齐凤臾!”他猛然转过头去,那双滴血的眼眸死死地盯住齐凤臾的,充满了露骨的恨意:“你以为拔了珠钗就算完事儿了?你太天真!”
他突然间从齐凤臾怀里挣脱出来,堪堪站在二人中间,凄厉地笑了起来:“我,玉暖,以性命诅咒你们:同心而离居,同心而离居!”没有人知道良玉神目还有这种用处,以命还愿,连阿姐都不知道。他伸出那根不久前指向玉寒的食指,直直地指向齐凤臾,以一种绝对的战胜者的姿态大笑:“齐凤臾,我绝你一世爱恋!”
那双流着血泪的双眼就那样闭上了,连最后一眼都没有看向玉寒,他如一片飘摇的雪花一般迅速地融化,滴落到地上,再也没有动弹,再也没有起来。阿姐,他困不住你的,没有暖儿你会自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