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帝英挺的眉皱得极紧,夜间,龙眠殿内一如既往的黑,傅阅谨跪在他跟前,二人皆是纹丝不动。
这殿内的压抑教窗外的明月都暗了下来,良久,才有人将这闷在死水里的大殿拉出来透了口气,这人自是睿帝无疑,然,那声音依旧是冷冷的结了冰一般,“景荣侯近日宿在良辰苑,点了当红的小倌……傅爱卿以为如何啊?”
傅阅谨暗自抹了把汗,这有什么能以为的?忽而想起一个人来,便回禀道:“属下不知景荣侯意欲何为,可不久前他叫四少去了临湖小轩,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听到“四少”二字,齐凤臾方才还斜倚着的身子顷刻便坐直了,记得那****曾问过契丹人的事,便道:“良辰苑先放一放,去给朕好好查查近日可有契丹人入城。”他心下猜着:莫不是那齐博臾与契丹人勾结上了?可契丹人何故冒险给他这么个侯爷做后盾?
齐凤臾想着这事的时候,玉寒在凤鸣轩内点着琉璃纱灯,心里思量的也是这个问题。今日她在良辰苑又见着那人了,不过只是一个背影:他倚在一个清瘦秀美的男人身上,二人一道朝临湖小轩去了。
若是他们二人站在一处,不认识的定以为那景荣侯才是苑里的小倌,瞧着那柔若无骨的身段,那媚眼如丝的娇态,还有那细眉尾梢挂着的一丝惑人妖气,真真是妖娆到了极致。
“景荣侯啊景荣侯,你究竟在故弄些什么玄虚?”玉寒挑着灯芯,自言自语着,窗外的明月被云遮着,清辉难洒。
次日,无什事做的四少自然还是去了良辰苑,极是熟络地进了天香厅,要了壶酒,独自斟酌起来。
他在这边小酌,有人在临湖小轩里也没闲着,将旁人皆是打发走了,齐博臾斜倚在软榻上,嘴角噙着一丝笑意:这都第几天了?那小子日日来良辰苑。他猜不出那小子是不是与睿帝有所牵连,可那心里头就是有种隐隐的知觉,觉得那人不若看上去那般简单。
犹记得撞上那人的一瞬,抬头不过刹那的功夫,神魂都教那人勾去了,倒不是那人生得美绝人寰,只那种通透的灵气,看在眼里便是不得不惊叹的。当时齐博臾只想到一句话:金麟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变化龙。都说真人不露相,这看似天真烂漫的少年怕不是盏省油的灯。
不然……且试他一试?想到此处,齐博臾站起身来,拢了拢敞开的衣襟,出了门来便朝天香厅走过去。
也未曾敲门,径直推开那阻隔,齐博臾迈入屋中,入眼的是四少微红的颜面,想是酒也喝了些时候了,“这不是四少吗?怎的一人独酌啊?”
那声音很是悦耳,传到四少耳里还有些悠长的余韵,侧首一看,原来是景荣侯,遂笑笑,道:“侯爷啊,暖儿不是孤家寡人吗?不及侯爷左右逢源啊!”
齐博臾知道他是点着自己断袖的痛处,不过也不在意,坐在他身旁,兀自倒了杯酒,浅酌着,不置一词。
四少见他那怡然自得的模样,心下不禁笑了起来:终于要上钩了吗?我道你能熬多久呢!
二人就这么你一杯我一杯,偏生就是没有人再开口。过了些时候,四少琢磨着时候也差不多了,贸贸然吐出一句:“上次,侯爷可还尽兴啊?别叫暖儿坏了您的好事。”
齐博臾本在暗地里计较着要不要捅破那层窗户纸,谁知四少猛然来了这么一句,杀他个措手不及,嘴里那口尚未下咽的酒就这么喷了出来,坏了原先的一派悠哉,“咳咳,四少真是会说笑。”
“哪里哪里,暖儿不就是怕招人嫌吗?还望侯爷不要见怪。”四少作势来了一揖,齐博臾心道:果然不是个省油的灯。既然如此,明人跟前不说暗话,他也就用不着再装下去了,“听说四少已是过了解试,想必今后也是要入朝为官的吧?”
四少点了点头,嘬了一小口酒,“暖儿也不想去朝中蹚那浑水,可我家那老爷子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身为玉家的儿子,可不得尽些力气吗?”
“那也不是什么坏事,听闻四少深得太后的欢心,将来可是前途无量啊。”他笑着,那细长的眉目斜斜地上挑着,白玉般的面庞上有些轻浮的神色,依旧是人前那嗜好酒色的样子,可轻浅的眼眸深处是怎么也盖不住的精明。
摇了摇手中的酒杯,四少叹了口气,“太后看得上暖儿那自是不错,可这靛朝还不是陛下的?我看啊……要讨陛下的喜欢可不容易。”这句话看似没什么,可无一字不是在提醒齐博臾谁才是这天下的主子。
如是,那与他聪明不相上下的齐博臾怎能不懂其中的意思?又是咳了几声,赞同道:“也对了,本侯昔年不就是恼了父皇才惨遭贬谪?太后的劝阻、疼爱一概不管用。”最后那几个字淹没在一片萧瑟的叹息里,金石之声听在耳中也化作一缕青烟。
齐博臾抬头,遇到的却不是如平日间嬉笑的四少,唯见那水灵的杏核大眼里有些个说不出的情愫,似是怜悯,又似是了然,便耸了耸肩,调笑道:“你这是做什么?本侯都不在意,你在意这些有几分用处?”
那四少撇了撇嘴,秀眉微挑:“侯爷怎知道暖儿不是在腹诽?”
说罢,唇角也露出些许笑意,看得齐博臾心下也欢愉了起来。将原先要试他一试的念头都抛到脑后去了,只心道:真是个七窍心肝的玲珑人儿,虽是年岁小了些,可这心思倒是通透得厉害。
“照四少的心性,哪里用得着腹诽,直接说出口也算不得什么。”一来二去,齐博臾倒是将自己口中称为小娃的四少视作可以说出真心话的人,这连他自己都有些称奇。
有些人就是有这种本事,一见便可如故,继而教人心生亲近之意,四少自然就是这种人。更何况他生得眉目清朗,双眸顾盼之间可灿然生辉,面上带笑,好不可人。
四少听得齐博臾如是说,也放下心头的计较:也罢,就当是新结识的酒友,日后恐怕再也没有如是的机会了。“侯爷也算是识得暖儿的人,暖儿在此敬你一杯。”语罢,扬首一饮而尽。
而齐博臾眼前晃过一道红光,仔细一看,四少的右耳上一颗血红的珠子熠熠生辉。他原是坐在四少的左边,四少不仰头他是看不到的,然一看便有些心惊:丹朱凝碧舍利子!世间独一无二的避难驱邪之物,这小子竟然大喇喇地就嵌在耳朵上。
眼见着他的眼神盯着自己,四少倒是想起来右耳上的物件,摸了摸耳垂,笑了笑:“小珠子成色好,喜欢就嵌上了。”
齐博臾看着他浑然不在意的样子,道:“四少倒是看得开,这丹朱凝碧舍利子乃绝世珍品,可不是好东西?”
一听他如是说话,四少心下一惊:凤臾、太后,就连老爹都没认出这小珠子不是石榴石而是舍利子,这景荣侯的眼力也好得有些过分了!嘴上却奇道:“侯爷也识得这个?暖儿以为就一小珠子呢。”
“本侯整日里不务正业,不是流连花丛便是把玩珍奇,不识得才是怪事啊!”他人前从来是一派风流的样子,也只有在心腹面前才有侯爷的自觉,这番话说出来也就是纨绔子弟的调调,自然得很,不带半分做作。
四少也只是笑笑,不作回应,齐博臾看他有些兴致缺缺,也不知怎的就觉得今日是自己叨扰了这人,心头竟少有的浮出几分歉然,既已经这么想了,他也不欲多留,起身便走了出去,没想到一只脚才迈出去,四少便在身后开口了。
“景荣侯留步,暖儿曾听闻: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从前真是不相信的,如今见了侯爷,倒是生出另一份心思:小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不过,侯爷不比常人,是显是隐,端看的还是侯爷的意思。”他声音本就有些低,如今说起这番话又是十分的慎重,那感觉竟然就如凑在耳边叮嘱些什么似的。
齐博臾自是知晓他的意思,心念:这一试倒试出个知音来,只可惜……注定是对头!于是,便在门口转过头来,冲着四少颔了颔首。
他此际唇角是浅浅地勾着,那两片水润的薄唇好看得紧,而细长的眉目依旧是上挑着,只这一次,轻浅的眸色里染上了十分的欢喜,连着那卷翘的睫毛都透出几许欢欣。他的发并未束起,直直地垂在身后,回首的一瞬间,流光轻晃,惑人心神,细细看去,暗了满目繁华。
四少看着他走出去,叹了一句,“真真是美人啊,妖精一般,只可惜……自古美人如名将,人间不许见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