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生时,三月柳色新,暮雨江上轻。
他幼年时,茗雀宫内佳人笑,琼泰殿里帝王威。
然,他少年时,靛朝风云变,座上文武争。
那一年,他九岁,桐皇后之子齐凤臾身份高贵、文武双全,忠义难得,钦封太子,将来自当继承大统。他突然想:为什么我现在只能是一个皇贵妃的儿子,一个普通的皇子,以后只能是一个闲散的王爷,一个宗室的旁支?
可不可以有什么办法让他能够顺理成章地夺得那个人人眼红的位置呢?他想了许久,奈何小小的脑袋不够聪明,怎么也想不清楚。再次去给母妃请安,他小声问道:“母后,为何儿臣不能做太子?”
皇贵妃冷笑,“因为你不够资格。”你不过是皇贵妃之子,拿什么去和蔡婕妤的儿子、桐皇后的养子争?她看向自己眉眼妖娆的儿子,一个念头悄然冒出,“博臾,你想坐到那个人人都想得到的位置上吗?”
他点头,毫不犹豫。
皇贵妃又笑了,美艳夺目的面容上盛开了满山的曼珠沙华,媚色纵横。
他的人生从那一刻改变,不着痕迹,却不可逆转。他猜想过:如果……没有那个人的出现,他是不是就可以顺着那早已改变的轨迹一步步走到尽头,或者荣登九五,或者一剑封喉?可是,命运从没有如果来给你假设,没有如果,所以那个人出现了,那个人……让他败无可败。
她是一个意外,不过是一次醉酒后的相撞,抬眼的一瞬间,俊秀绝伦的少年睁着闪光的杏眼,眉宇间尽是聪慧的意蕴。他惊叹:世间竟有少年如此。他知道那是坊间闻名的风流四少,无赖讨喜,却也八面玲珑。
他怎么也没有料到:就是这个“少年”乱了他的局,破了他的阵,甚至……偷了他的心。许久以后,他在椋宫僻静冷落的偏殿内回想那人的点点滴滴,却发现……早在无相寺的那一见,他就已对她刮目相看了。
怎么能不刮目相看呢?那般通透的少年啊,人间百年得遇一次已是缘法,又怎知这缘是妙还是孽?她能看穿他的心思,他却猜不到她的目的,看不到她的贪心。这在混沌肮脏的人世间何其难得?旁人皆是沉迷于爱恨嗔痴,而她呢?澄澈通灵,宛若美玉,难得至斯。
他早就知道那人不似面上那般痴傻,却依旧在她金榜题名时诧异,他站在章台路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看那人红袍加身,五花马上笑春风,身后独留一丝莫名的寂寥。“不能让这人活着!”他冷冷的看着这喧嚣的人群,如是想着。
他也是那般做的,金刚弩箭,墨迦乱毒,见血封喉。然……命运似乎不愿意那人香消玉殒于一瞬,竟让她侥幸逃脱。他说不出得知那人没死时的感受,是欣喜吗?好像是的,才华横溢的少年,不世出的天才,活着乃是理所当然地将成就一世风光。是失望吗?好像也是的,此人不除,日后定是大敌,麻烦又添一重。
可为何脑海里满是那人独立琼林苑中央的凄切身影?直到他知晓那人是个女子,他才惊觉:那人是个举世无双的妙人儿,若是将她拢入帐下,那大事必成!他忽视了他内心深处的那一丝悸动,他也将为自己的一时的心软付出异常沉痛的代价。
斩草必除根,姑息则养奸,景荣侯府的一次放手注定了他日后一次又一次的不忍、一次又一次的不舍。可……那又如何?他不过是那人的对手,纵使因了无意间的不忍心坏了一局棋,他还是无法看着那人去死。
齐凤臾大婚,皇后失魂,多好的机会啊,若是他肯让那人从此去了阴曹地府,那日后的邳州兵乱定可杀齐凤臾一个措手不及。但他不忍心啊,真是舍不得那般聪慧的女子就此烟消云散,可他也舍不得自己苦心孤诣的这一切,于是,绛珠墨莲里有了他的血,他甚至幻想:那人从此逃脱不了被他牵制的命运。
然,他错了。他怎么会想到她一心求死?他又怎么会想到她对齐凤臾一往情深?迟延山一逢,他本可令靛军阵前失帅,可是他没有,他在一次又一次的犹豫与徘徊中错失良机,将自己推入无底的深渊。他何其恨她!恨她为何非要与他作对,恨她为何总是那般凉薄地对待敌人,却不知她的敌人心心念念不过是爱惜她的才华,珍视她的聪慧。
他死的时候太仓促,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玉暖指尖的一道光射来,他便死了。堂堂景荣侯忍了半世,斗了半世,却在瞬间被一道光杀死。没有人知道他在那一个刹那脑海里翻滚过多少个晦涩的念头,也没有人知道他在那一个刹那内心里流淌过多少种不甘的情怀,只有他自己明白,眼前无数的剪影,一幅接一幅,满满的都是她。
初初一抬首,入眼的少年粉雕玉琢,双眸灵动。
城西马场,寒风呼啸,那人伏在马上,倔强的模样,至真至纯。
无相寺清幽的微风里,少年手执一本《阿含经》,含笑而立,顾盼生姿。
琼林苑一角,那人身着红衣,手中一只白玉杯,细细浅酌,斯文有礼,冷清哀艳。
琼林宴后一相逢:清秀少年,灵动非凡,剔透到了极致,却在眸色中透了几许的冷,几许的寒。
景荣侯府的一次交锋,夜行衣加身,破阵入室,调笑之语不绝,丝毫不见窘迫尴尬,再现聪慧绝伦。
无相寺中生死一线,那人身在火中,言笑晏晏却灿若春花,那般的从容镇定,即使是男儿也当自愧不如。
迟延山战场,红衣战袍,骏马在骑,金枪在握,少年挥手的一刹那,乾坤变色,修罗再生,地狱惊现人间。
邳州对阵,少年白衣翩跹,衣袂飞舞,面白如玉,身轻如燕,堪堪在他面前一丈处站定,负手而立,孤高傲绝。
冧州船上,那人衣襟染血,眉眼凌厉,好杀嗜血,交手的你来我往间,金枪横扫,顿显坚忍之气韵。
椋宫深处,凄切眉眼,失魂落魄,站在他面前的一笑,泯尽恩仇,豁达如斯,却也冷清至此。
他想象过太多次,想那人笑颜如花只为自己,直到那一刻他才了然:早在那人在无相寺的火海里冲他笑时,他便堕入了轮回。他以为他会在一幅幅剪影后看到一个后悔的自己,然……他没有,他似乎庆幸这一世能在这无情荒唐的人生里遇见那个总是一袭男装的女子。否则,景荣侯永远是风流奢靡的妖孽,而修不成一颗传世的紫狐灵珠。
那一年天下太平、河清海晏。
那一月春风拂柳,花开风流。
那一夜明月高悬,天幕幽深。
他死在景荣侯府门前常常路过的小巷里,无悲无喜,无欲无求,却在意识消散时,轻叹了一口气,只为……那一颗佛陀留下的舍利子。
佛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世的擦肩而过。
若他今生以血为咒、以魂为引、以一世荣华为媒、以生生世世为期,那又当如何?
是否可换梦里寒烟为柳色,烟花三月始相逢?
是否可令今夜幽梦成来世,佳人移步夜添香?
又是否可求冷玉入怀生烟霞,今世相离来世依?
可是……已然太晚……夜已幽深,朝露微凝,那一缕芳魂随风去,寒烟如梦误佳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