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回家探亲之前,请允许我用一首诗歌表达我的成长之路:
《回望》
三岁
……
母亲保存着属于我的记忆
九岁
叶绿的火车皮从西北蜿蜒到川南
噩耗如河堤的雨花石般集结
暮色随梅雨流过爷爷的坟头
逆上激流,坐划子
纤夫肩上扛着最重的生命分量
当红日隐射出初秋薄雾里苏醒的红晕
柏树上,藤蔓结出了闪烁的泪珠
……
二十岁
嘉陵江的洪流漫过打沙艇和桥墩
对面山梁上的寺庙初上
老官爷,清净的脚印越发荒凉
被雨水和泥泞亲近的鞭炮碎屑
是这片土地上开过的最红艳的花痕
八十年代末的山歌已经是奶奶嘴边的回忆
放嗓门的情郎在广东闯荡
和他一道的姑娘舞蹈着新时代的海浪和月光
挥手道别吧,与乌篷船头点上烟斗的大爷
请保留你的盛情和欢欣吧
我愿意长留,这生我
又被梦我的故乡,而我更是个探亲客……
二十四岁
四年——
就那么点头哈腰的一下
婆婆立在周口车站抹着眼泪
我们眼眶红润,她的小脚不知所措
都不知道该如何来个简单的送别,望见她
山路弯弯,江流弯弯,铁轨弯弯
雨立刻朦胧了窗口,汽笛格外的鸣响
有人下车,就有人上车
摇晃摇晃,就是天开地阔的大漠……
二十五岁
火车停靠在雪山下的一个小站
……
二十六岁
……
一个芦苇围攻柏油路的架势
远方,团场的冬麦幡然油绿成田
……
四月请了探亲假,二十五天。母亲早已经翘盼我的归去,我们之间隔着一脉天山,两千里的云和月,母亲在翘盼我的归去。对于假期,为了保证每位员工都能有休假的机会,车间提前制定了的休假计划。每个人上报自己想休假的月份,相互错开,可以确保班组最低的在岗人数,保证车间连续生产的不间断。可,每每遇到过年与中秋,孰人不想和家人团聚,可是也不是每个人都能休假的,这得班长协调。我已经有两个春节没在家了,母亲的电话里最多问的就是“今年过年回不回来啊”,我为难地只能说,“我争取哈”。说真的,我心里没底,入了这行,就得尊重这行的规矩。坐在车上,外面的一切都是风景,我赞美它,用我发现美的眼睛。
《沿途》
火车,节节斜向而去
亲近着漫在天际的荒漠
姑娘吻过的
草莓酸奶搁在我侧手
它在无人的位置上跳舞
那是铺路工人留给它的生命节奏
雪无法对春天放手
因为高山有对恋人的爱情守候
呵,火车——
我们朝西方道别吧
你确成了趴在粗犷树皮上的节虫
而大地,是我们相互触摸的手
山丘连绵拉开归途
春光袒露百合般的山头
睡去的人对着暖阳打鼾
他的鼻尖,安然
弹拨着窗外葡萄架拉扯出的钢丝琴弦
噢,梦呢?
难道是他右手袒护下的肚腩
当一块块方田翻犁出规整的织线
闲置的棉杆在数点暮雪的斑斓
数点凋落在舅舅两鬓,流星般的华年
响叶杨,胡渣站立
远古的沙土为夕阳献上粗糙的盐
难道西北戈壁真是大海遗失的昨天
暂息吧,如眺望天邦的灯眼
高楼还在继续,路旁是空虚的大坑
贫穷正用粗大烟筒传递着文明和现代
或许再多的沙枣树也无法挽回这朦胧的伤害
依稀可见的水塔,高高耸起吧
你是唯一眷恋荒原的拳头
当公路和铁路如眉与眼般交错
电杆密排成带有期待的琴柱
我靠着车窗最凉的北岸
收获红顶房屋,沉默的盐碱土
和那断了链轨的推土机
以及喷印在红砖围墙上的深蓝广告宣传
其实,这才是路上别致的风景
飞鸟落下,南疆的四月的热流轰然而来。这古老的城市,喀什噶尔,我复读过的地方,我来了。喀什的古城墙依旧,那停滞的摩天轮在湛蓝的天穹下别样的孤寂。新楼崛起,被现代文明包围的古城奄奄一息。我愿意和你留影,一个十九岁的雨季,我和她在东湖的拱桥上留影。闲留的时间不多,因为朋友们都要忙自己的工作,而我却半道而来,闯入他们的生活。聚一聚,喝点酒,谈谈大家这几年的经历和感悟,已然是八个年头了。我在阿鹏的毛坯房里住下一晚,他客气得让人难耐,我们一起从小学走到高二,彼此情谊深厚。第二天,我去了香妃墓,艾提尕尔清真寺,以及那维吾尔族特有的小巷子,这让我亲近。复读的时候从未感受到的这份亲近。
我理了发,整点行装,坐上回兵团的大巴。喀什的变化不如宣传的那么明显,大概是因为地理偏远、民族复杂、教育贫乏的缘故吧。车驶出城区,便能一眼万里了。这里是塔克拉玛干边缘,魔鬼的沙峦才停息不久,空气中可以嗅见沙尘暴还未走远的残喘。每出现一个小镇和团场,我都会兴奋,恰如麦田泛绿、老柳抽芽、洪流对渠沟的吻痕还未被太阳偷走。说到水,这就是绿和呼吸的命根啊。颠颠簸簸,到麦盖提县已是傍晚时分。车绕过县城,斜插在齐整的白杨林间,树影斑驳,被修剪过的巴达木树婆娑婀娜。天愈加的暗淡下来,车上的人都发困了,打着哈欠,时不时地站起,抖抖一身的疲倦。近四个小时了,剩下的人也没有了睡意,车窗外的灯闪刺破黑暗,遥不可及的星天早已登临历史的舞台。我有些淡然,车哧溜停在六个车道的最右边,有人拿着电筒明晃晃地照向车门,紧接着是小狗的汪汪叫声,它在母亲的脚边欢跳,尾巴摇晃的如忙碌的钟摆。
“妈,你看那是哥!”小妹指指我,憨笑着,她圆鼓鼓的脸蛋黑的如被烘烤过的土豆。贪嘴的小妹,胖了,眨眼两年没见。我给母亲一个拥抱,她笑得合不拢嘴,忙直呼父亲帮我清点行李。那一刻,我的心如融化的冰团,有种漂到尽头可以靠岸舒缓。父亲瘦瘦的立在那里,一个干骨头人。他也笑起了,脸上抓不出一丝肥肉,咧起的嘴角带着一张棕褐的皮面,额头上推挤的褶皱如秋风里的麦浪。噢,我似乎头一次发觉,他们已经陪伴棉田走过了十九个春秋了。
母亲很开心,小妹在我一旁瞅这摸那的,可惜我这个大她11岁的哥哥忘了给她带来礼物。父亲沉闷了许多,帮我们拿着手电筒引路。小妹高兴地说,“哥,我们搬新房了,在四楼,去年十月才装修好。”这个小镇:博塔依拉克,每一个角落我都如此的熟悉,我懂她的倔强和淳朴,她是一位含蓄的棉农大伯和大婶的儿子。躺在家里的感觉真好,似乎一切都是我的:闹钟的微笑,笨拙的遥控器,多彩的十字绣。第二天,父亲会依旧去忙,他是装修队的木工。母亲维持着家务,似乎又想把我当猪儿一样喂养。
那段时间,表哥也住在我家,他身着脏兮兮的迷彩服,凌乱的头发,见面就笑出一嘴淡黄的牙床,“嘿,我们的大学生回来了哈。”母亲说他最近在工地找了些活计,为广场的扩建开篷车,拉沙土水泥和杂物。他比我大三岁,现在俨然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大的都四岁了,小的的牙牙学语了。母亲说,这两年大姑家时运不顺啊,棉花收成不好,在地方(相对生产建设兵团而言)上承包的棉田也入不敷出,一家人紧迫的要命。姑父年过五十,整个人突然老去一半,似乎走了魂一般,没了灵气,见人话都没有两句。我去探望他的时候,他正抱着表哥的小女儿坐在几块破砖堆起的台子上晒太阳。我提着糖果,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出现。他没有惊讶,一脸黝黑的面容上一双提不起神采的老眸子,似乎要惊叹一声,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啥时儿回来的,”他淡淡地说出这句话。我把糖果提给小侄女,她紧紧地抓住,连同袋子搂在怀里。她已然几天没洗头了,头发一撮一撮的,在斜阳下泛着油黄的光色。我和姑父闲聊了一阵子,他吐纳了很多叹息,如刚刚吸过一阵烟瘾一般。
遥想当年,他一个人开着蓬蓬车去盐坑捞盐,随手只带两个馕饼和一背壶水,便在黄昏可以拉一斗粗盐回到连队。都过去了,都过去了,表哥小学辍学,表妹读完初中就去上技校了。他有太多的无奈和绝望,他抱着这个最精灵的小孙女去等待明天的太阳。父辈们的一生如戈壁滩上的一粒粗盐,苦涩而没有光泽,又有多少人愿意去掂量他们的分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