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多逊就笑着说:“某闻所有乃是假蝗虫。”这个“假蝗虫”与“贾黄中”音近,他就如此来奚落老贾。
但老贾也是才子,就回复他道:“亦不闻伤稼,但芦多损耳。”还可能真是假的蝗虫,所以老夫也没有听说伤害庄稼,但是“芦多损”,损失了很多芦苇。以“芦多损”谐音“卢多逊”,弄得对方无话可说。
“出将拜相”情结
郭忠恕在太宗朝仍然放纵自己,史称“忠恕性无检局,放纵败度”,不懂克制约束自己,多次败坏国家法度。但是太宗爱才,每次都原谅他,史称“上怜其才,每优容之”。不料这位郭先生,更加酗酒,并放言诽谤朝廷、诽谤时政,这些也都罢了,太宗也不与计较,才子嘛!
最后,郭忠恕犯了罪——经常将官府中的东西拿去倒卖,得到的钱财都自己留下花了。
这事严重。读书人贪赃,那是知法犯法,按律当斩。但太宗特意下诏:免死,决杖流放登州。
这是太平兴国二年(977)的事。登州今属山东,一般流放登州是到沙门岛,此地在今山东长岛县西北,格局仿佛拿破仑流放的那个孤岛,四面环海。五代时期,这里就是重犯流放地。进岛容易出岛难,似乎还没有几个流放沙门岛的罪犯能活着出来。有时,遇到大赦,沙门岛的罪犯也往往不赦。郭忠恕大约估摸到了生命的结局,于是自己设计了一个末路行为。走在半路,大约到了今属济南的地界,他对押送警官说:“我今逝矣!”我现在就在这里升天了。于是开始在地下挖坑,大约挖了篮球那么大的一个小穴,他估计可以容得下自己的脸面了,就趴下来“俯窥”,随即死去。被葬在道路旁边。过了几个月,有老朋友来,准备给他改葬,抬着他的棺椁,感觉里面很轻,“空空然若蝉蜕焉”,空空的,就像蜕皮的蝉那般。打开看时,只有衣冠,史称“尸解”,也即本真遁化,空留遗物而去。
郭忠恕为何“性无检局,放纵败度”?宋初王禹偁曾有诗咏叹郭忠恕,内中有两句,可以点破个中隐秘:“忽以伎术召,此意殊郁郁。”
郭忠恕经多见广,当初斥责冯道,又鼓励刘赟杀冯道而投河东,刘赟不听,导致身死败亡。刘赟如果投奔河东,后来时局的演变还会有另外的可能性,至少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曾经有过的这类决断,让他有了幻觉。他自以为应该属于“致君尧舜上”的政治人物,但是没有想到的是,朝野都拿他当学者、画家看待。他认为世人包括帝王在内,都看轻了自己。就这个意义分析,郭忠恕也不能免俗。他还不懂得《佩觿》《汗简》才是万世事业,书法、丹青才是人间寄托。比较起来,乱世当权,或治世职官,都还不过是过眼烟云。但他属于那个时代的“官本位”思考者。从西汉班超视“笔砚”为小道,立志“封侯”,到东汉扬雄视“诗赋”为小道,“壮夫不为”,传统文人多有“出将拜相”之情结。太宗给他这个当年主张诛杀冯道的政治家一个“国子监主簿”,这类“伎术”职务,他是不满意的。所以有了“郁郁”不得志的表现。
大唐初期,那个画过《凌烟阁功臣二十四人图》和《步辇图》的阎立本,官拜主爵郎中、将作大匠、刑部侍郎,与郭忠恕一样,他也认为自己是个当朝命官,社稷重臣,大唐栋梁,画儿,只是个零头!但没有料到的却是一生被人称为“画师”。乃至于唐太宗李世民在太液池荡舟,看到水鸟在画舫前飞舞,就命人传“画师阎立本”来“写真”。阎立本遭此召唤,深感耻辱,当晚,回到家中,把儿子们叫来,很认真地说道:
“……今天的事儿,你们都知道了。我自幼读书,文章比当朝哪个公卿也不差;官做到刑部侍郎,品阶比谁也不低;不料现在独以画画见名当世,皇上、差官传呼起我来,就像传呼厮役皂隶一样,这可真是天大的耻辱啊!记住:汝辈之中,不得有人再习水墨丹青!你们要把这个当作一条戒律!”(据唐·刘肃《大唐新语》。)
郭忠恕应该知道阎立本的故实。他对新朝应该有期待。期待落空,于是走向放浪形骸一途。这也正是传统中国文人所谓“不得志”之后慨叹“不遇”的行为之缘。
矫诏开仓
宋太宗赵炅用法严酷,这与他立朝之初,急切于推演帝王威权有关联,更与他心系北汉、志在幽云有关联。但他操练帝国法条也有一个铁门限:如果有益于庶民,即使犯法也不治罪。
就在秦州,因为当地“岁饥乏食”,这年歉收闹饥荒,百姓没有粮吃,朝廷下诏,由附近延州(今陕西延安)开仓,拿出战备粮粟米二万斛,借贷给贫民。但后来朝廷又派出使者刘文保,带着皇上的诏书,匆匆赶到秦州,下令收回开仓放粮的前令。知秦州的张炳与刘文保现场看到,不断有百姓饿死在道路沟壑之中,于是假传圣旨,开仓,史称“民饥益甚……矫诏开仓,救百姓倒垂之急”。这两个大宋文官,一个是地方州官,一个是朝廷京官,在这一个历史性的“严重时刻”,选择了对庶民负责的姿态,居然置圣旨诏令于不顾,毅然救民。这故实很少被人讲述,但在我看来,这就是传统儒学表彰的“爱民”精神,也是孙文先生揭橥的“民生”精神,很了不起——能够做到敬畏生命在先、服从命令在后的善良而又正直的官员太罕见了。
这二人也知道如此抗命,自有大宋法条伺候,于是上疏,承认罪责所在,表示愿意“属吏”,交由司法官员按律处理。赵炅知道情况后,特意颁下指令,免除了这两位“违诏”的刑罚惩处,史称“诏释其罪”。
秦州“民饥”灾荒发生在太平兴国二年(977)四月,到六月二位官员上疏,赵炅不过践祚半年多,正是“杀伐立威”的时段,这一次赈灾令,以及收回赈灾令,都是赵炅初为帝王之后的第一次。如果诏令无效,帝王之威风何在?但他居然放过了二位官员。这一事件证明了赵炅杀伐之外另有道义。由他出任帝国领袖,即使今天来看,也是合理、合法、正当的。
战备粮救灾
太宗一面以杀伐立威,一面又将国家政策不断向“民生”倾斜。大略考察,太宗在位二十一年,几乎年年动用战备粮赈灾。
太平兴国八年(983)三月,同州(今陕西渭南)地方官告知当地饥荒,国家发仓粟四万石(一说四十万石)赈之。
雍熙二年(985)四月,因为江南数州去年秋天略有旱情,百姓口粮紧张,赵炅不放心,随即派遣多位朝官到江南几个州,与地方长吏做细密调查,看到有缺粮户,马上发粮赈贷。同时,还开放地方的“常平仓”,将国库中的粮米减价出售,以平抑粮价。借这个机会,又命令下放的朝官访察地方吏治,官员为政的善恶,以及民间利病,做成报告交到朝廷。
雍熙三年(986)八月,剑州地方官报告“谷贵”,赵炅下诏开放地方粮库,赈济饥民。
端拱二年(989)八月,乾宁军(今河北青县)报告“民饥”,赵炅下诏以官粟二万石赈之。
淳化元年(990)二月九日,京东转运使何士宗报告:“登州(今属山东)岁饥,文登、牟平两县民四百一十九人饿死。”赵炅当即下诏,并派遣使者,开仓赈灾。死者,由官方代为葬埋,并发给死者家属抚恤金,“以钱五百千分给之”,用了五十万钱分给家属。由于地方官没有及时报告灾情,导致地方饿死人事件发生,赈灾之后,开始追究责任,“仍劾罪以闻”,推定官员渎职罪责的惩罚办法,上报朝廷。
至道年间,契丹的威胁愈益严重。但京畿及河南百姓遇到了灾年,乃至于春播的种子出现紧张。一场雨后,赵炅当即下诏,以官仓粮豆数十万石贷给庶民做种子。有关部门考虑到战马需要养护,请求留出一部分给马匹食用。赵炅说:“但竭廪以给之,国马食以刍藁可矣。”春雨及时,正是播种时机。百姓没有粮种不能尽地利,只管倾尽粮库给农民,相信到了秋天会有百倍收获。至于“国马”,就用干草做饲料可以啦!……
太宗“国马论”,很接近孔夫子在马厩失火后的发问:“伤人乎?”不问马。赵炅赈灾从未有过犹豫。民生,在赵炅这里具有不容动摇的重要性。
祖宗之法
大宋帝国流行一个说法,就是“祖宗之法”,说的就是太祖、太宗为大宋帝国的“立法”。宋人称太祖、太宗做皇帝的那一段时间为“祖宗时”。当说到“祖宗之法”或“祖宗时”这几个汉字时,往往含有“我大宋那时定的规矩”之含义,并以此来告诫、规劝、讽喻当朝皇帝“不要坏了规矩”。故“祖宗时”订立的“祖宗之法”,实有大宋最高法条的性质,可约略称为宋代三百年的“大宪章”。
赵匡胤病逝后第二天,赵炅颁布“五条意见”,就申明对太祖时已经定下的“纪律”也即制度,要严格遵奉执行。又过了两天,宰相薛居正等人来见太宗,要求太宗“听政”。太宗答应后,移居太祖过去办公的地方长春殿来处理政务,并对薛居正等人说:
“边防事大,万机至重,当悉依先帝旧规,无得改易。”
遵照太祖遗制处理国家大事,边防大事,也要全部依照太祖旧日的规定,不能随意改变。
太祖晚年曾经征伐北汉。太宗当然有理由“依先帝旧规”,征伐北汉。“祖宗之法”中,包含了混一环宇、河山一统的政治梦想。
但是太宗立国之初,各类灾害不断,各级官员也不老实。人性中的贪婪,借着五代以来的乱世风习,即使在“太平兴国”年间,也还是不断爆出腐败、邪僻等种种恶果。
太宗要恢复汉唐旧疆,更要推演“天下太平”。他需要在江山一统之后,实现“天下太平”。太宗之梦与太祖之梦一样:实现道义天下,恢复汉唐旧疆。
阻碍这个梦想实现的外部威胁是草原帝国,内部威胁是藩镇割据。
比较起来,内部问题更为直接。
为了解决藩镇割据问题,中央集权是一个现实选择。
但在“价值应然”前提下,也即道义前提下实现中央集权,需要“平衡术”。如何既不灭裂天下道义,又能有效驾驭群雄,保持邦国秩序?太祖太宗一生就在这个场域中寻求政治弹性。
太祖已经部分完成了藩镇割据问题,但凭借对人性和政治的理解,太宗知道:只要时机成熟,“阴谋拥戴”就会死灰复燃,试图与朝廷对抗的新的藩镇就可能出现。
谁能知道,一个无德无能的藩将赵在礼,会在“被拥戴”中,成为后唐叛帅?
谁能知道,一个性情宽厚的藩将李嗣源,会在“被拥戴”中,灭了后唐开国之君,自立为帝?
谁能知道,一个远在西北的藩将李从珂,会在“被拥戴”中,夺了合法君主的位置称帝?
谁能知道,一个做着枢密使的藩将郭威,会在“被拥戴”中,推翻后汉,做了后周的皇上?
谁能知道,睡梦中的殿前都点检,哥哥赵匡胤,会在“被拥戴”中,返回京师,建立大宋帝国?
……
站在历史的后面,还可以补充一个近代故实:谁能知道,道德“天下可信”的大清新军第二十一混成协协统(相当于今天的上校旅长或团长)黎元洪先生,会在“被拥戴”中,反清,出任湖北都督,成为“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标志性人物?
“被拥戴”,是传统制度条件下,权力重新分配的一种可能性。
当可能性展开成为一种现实性时,变局就会出现。
随着“被拥戴”的变局出现,便是生民苦难。
正本清源与拔本塞源
太祖太宗的优异之处甚多,“拔本塞源”是其一。“拔本”,也即拔除树根;“塞源”,也即塞住水源。意思就是从根本上做到防患除害。
它与“正本清源”不同。“正本清源”指的是树木已经歪斜,需要从根矫正,源头已经混浊,需要从头清理。这是对“已然”祸患的整顿。“拔本塞源”是在变局尚未萌蘖之际,即将“可能性”消弭于虚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