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沿着街道走啊走,跟好几个人打听哪儿吃饭的地方。最后还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大爷细心地指给他,要他怎么走,到哪里拐弯儿,那里有家“向阳饭店”。
他饥肠辘辘地找到那家饭店的时候,已经过了吃饭的点儿,人已经不多了。两个穿白衣服的女服务员正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他透过玻璃窗,看到玻璃窗后边的几个人昏昏欲睡。
他看了看墙上的一块小黑板,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饭菜的名称,主食是米饭,饺子,烙饼;有几样冷菜,还有几样炒菜。
他趴在窗口向里面的人轻声地说:
“同志,我吃饭。”
他已经接受了上午的教训,看来在城里人面前说话须小心细声些,特别是那些正谈论的很热闹的服务员们,搅了他们的热闹,肯定没好脸色看。
“怎么才来啊!我们马上就关门了。你以为这是你家啊?”
二木匠一时间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觉得他已经很注意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得罪了这些城里人。
他看到那两个年轻的女服务员交头接耳地对着他张望,似乎还说了句不甚清晰的类似“乡巴佬儿也敢进饭店”的话。
他目光如刀地向那两个嘁喳私语的女服务员扫了一眼,心说:黄毛丫头,老子有的是钱!
但这个时候,他有钱也没有用了。因为过了饭点儿,厨师和服务员都不愿意再忙活了。所以,他只点了一个炸花生米,一盘拌干豆腐丝,又点了碗米饭。端起碗来时,他觉得那米饭有点凉,便对服务员说:
“同志,这米饭太凉,能不能给换碗热乎点儿的?”
“没有了!”
一个女服务员头也不回地甩给他一句冷冰冰的话。
他觉得口渴,想点碗汤,但又怕那几个人不高兴。他踅摸了一眼,见黑板上的右下角写着:啤酒两毛一碗。
于是,他站起身,向着窗口里说:
“来碗啤酒。”
一碗啤酒被一只粉嫩的手重重地撂在窗口的木板上。王二木匠不清楚,为什么城里人都这么大的脾气。
正在这个时候,从外面进来一个油头粉面的干部模样的中年男子,披着黑呢子大衣,里面是中山装,手里提个黑人造革皮包。
“哎哟,秦主任,您怎么才来啊?”
那两个正切切私语的年轻女服务员见那人进来,脸上顿时像开朵花儿般笑着迎过去。
“嗨,听什么‘工业学大庆’的报告,烦死人了”,中年男子不满地说。
“您还没吃饭吧?”
一个服务员关切地问到。
“光喝西北风了,报告听完了却不管饭,学哪门子大庆!”男子忿忿地说。
这个时候,从里间笑盈盈地走出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一样的满脸笑容灿烂。
“秦主任,您可有日子没来了,怎么着,嫌我们店儿小啊?”
“哪里哪里,只是这段忙,不是‘工业学大庆’,就是‘农业学大寨’,整天开会,听报告,讨论,实在没时间哪。”
“快里面请,快里面请”,那中年妇女一边忙不叠地掀起门帘并接过秦主任的皮包、大衣,让那秦主任进里间屋,一面对着后厨喊:“小张,小李,赶紧炒几个菜,温一壶酒,让秦主任暖暖身子!”
王二木匠吃着饭,一面听着里面哧啦哧啦的煎炒烹炸的声音,小饭店里弥漫了浓浓的香味儿。
他端起那碗啤酒端详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喝啤酒,早就听说啤酒是“液体面包”很有营养,但没喝过。
看着那金黄色的液体,很好看,很诱人,散发着一股奇怪的香气。
他猛地喝了一口,想咂摸一下。
什么味道?苦中带着泔水的味道,他想起里家里那两头养的肥猪。
哇。
他一口吐在了水泥地上,还不住地呸呸吐着,他实在不明白,这哪儿是什么啤酒,明明是馊泔水嘛。
“你干吗!怎么随地乱吐?”
那两个正头挨头私语的女服务员杏眼圆睁地冲他奔过来,训斥到。
“你们这啤酒是馊的!”
王二木匠理直气壮地说。因为他觉得他这次占住了理,自己的腰杆硬气了,声音也很高亢。
一个女服务员端起那碗啤酒闻了闻,嘲笑到:
“你喝过啤酒吗?”
“没有。”
“那你怎么说这是坏的?”
“因为我喝着跟我家喂猪的泔水一个味儿,馊的。”王二木匠不依不饶地说。
声音越来越大,餐厅里吃饭的几个人也放下筷子,向他们这里张望。
“吵什么吵?”
门帘一挑,那个中年妇女满面红光地从里间走了出来,看来是刚刚喝了酒,那脸有点像过年时候点的大红灯笼。
“主任,他非说着碗啤酒是馊的,无理取闹!”一个女服务员抢白到。
红脸的女主任走过来端起酒碗闻了闻,放下,冲着王二木匠奚落到:
“苏修和美帝国主义的啤酒也是这个味儿,你这个土老冒儿。你再无理取闹,信不信我让人把你哄出去?!”
“芬子!在那儿磨叽啥呢?菜都快凉了。”是那个男主任的声音。
叫芬子的女主任拧过身,扭着肥肥的屁股消失在白色的门帘后头。
王二木匠没话说了,他怪自己的孤陋寡闻,少见多怪。他再也不做声,闷头吃完了这顿别别扭扭的饭。
回程的汽车上人更多,他像抱着宝贝似的护着那台收录机,好容易挨到了临村的车站。
下了车,天色已经很晚了。家家户户的窗户上都投出了灯光,那是全家人围坐吃晚饭的时间。
他东张西望地看了看,想找辆顺路的马车,但终于没有发现什么。回村还有三里路,看来只有走回去了。
七点多,他回到了自己的家。
老婆孩子围着他欢呼雀跃,两个孩子拿着自己心爱的东西高兴的赛过年。桂花拿着那瓶子雪花膏闻了又闻,像得了个宝贝。
最让家人开心的,当然是那台胜利牌的收录机了。胡乱扒拉了几口饭,一家子四口就坐在灯下研究这神奇的宝贝玩意来。
录相声,录评剧,录皮影,录儿女的声音,简直神了。两个孩子听到收录机里传出自己的声音,一蹦老高,把炕震的直颤悠。
于是,王二木匠干活的时候,听着皮影,“骂一声小冤家细听根苗,你本是将门后几世的骄骄”;王二木匠不在家的时候,桂花听评剧。“巧儿我自幼儿许配了赵家。”两个孩子录自己的声音,丫蛋儿奶声奶气地说狗剩是“大坏蛋”,狗剩说丫蛋儿是“臭丫头片子”。
转眼到了九十年代,王二木匠家的生活却一天天的没落下去。
村里开了家木器厂,那是刘二鼻子办起来的。
刘二鼻子算是村里后起之秀,脑子活泛,承包了一所废弃的场院,买来了各种的木器加工机械,一天到晚机声隆隆,好不红火。
而此时王二木匠家的家具作坊却日渐冷清,门可罗雀了。一个是王二木匠的手艺与工艺不见长进,二来他打的家具的样式也太古板刻板,丝毫没有港台流行风与广东家具的风格。因此,定做的人就少了许多。大家都把眼光盯在了刘二鼻子的木器加工厂。
王二木匠也曾到刘二鼻子的木器加工厂去绕过几次,回来后就忿忿不平地对桂花说:
“他们那也算是打家具?用的什么料儿啊?纯粹糊弄人。雇的几个人不会用锯子,不会使刨子。什么都用电的,这哪儿是木匠的营生?简直败坏鲁班祖师爷的名声!”
“你不败坏,但没人买你的帐!”桂花不满地说。
王二木匠心中不平,但也没有办法。眼见着从刘二鼻子家的木器厂里隔三岔五就拉走一车家具,据说都是送往青山市里的,还有外地的人定做的。
二鼻子的生活红火起来了,开是骑上摩托车了,而王二木匠还是骑辆自行车。
桂花开始嘟囔了,开始发牢骚了。
“都是做家具的,瞧人家!”
“你他娘的看着人家眼热你跟人家过去!”
“你不是聪明吗?你不是脑子好使吗?怎么没主意了?”
媳妇的一番话,让王二木匠清醒了许多。话虽难听,但说的句句在理。二木匠不禁暗问自己:难道自己老了?跟不上时兴了?
自己的一双儿女都已上学了,丫蛋儿上初中,而狗剩已经上到了高中。他想,他要为两个孩子再努力努力,要给他们个好的条件。将来也让他们的考大学,到城里当干部,做城里人。
到刘二鼻子的木器厂上班?这个念头他不是没动过,而且刘二鼻子那天遇见他,恭敬地递过一支红塔山的香烟,用打火机点着,说:“王哥,到我这里来吧,不用你做活,指点指点就行。”
“哼,小王八羔子,让老子去给你当长工?老子打家具卖钱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王二木匠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暗暗地骂到。
王二木匠这几天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好,饭也吃的不多。桂花摸摸他的头,问他是不是病了。他不言声,只是唉声叹气,半夜里也总是坐起身来,直勾勾地发愣。
他在思谋着,他应该干一干别的营生。他觉得他放不下架子到刘二鼻子那里帮工,看人家的脸色,自己又到了中年,再没学习木工技艺的想法。
他忽然想起了孟庄的同学凡刚。孟庄是远近闻名的花炮之乡,许多人都靠制作鞭炮发了家。听说凡纲这几年靠制作花炮也发了,家里光摩托就两辆呢。房子也翻盖了,阔气的很。我要到他那里取取经,看看自己是不是也做做花炮。
那天半夜,他抱着桂花亲了又亲,急吼吼地脱桂花的衣服,把桂花搞蒙了,以为他在做梦撒呓挣。
云雨之后,他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
“好了,有办法了,咱们的好日子又开始了。”说完,倒头就呼呼地睡着了。
桂花一边整理着衣服,一边看着王二木匠已经有几道皱纹的脸,嘀咕到:
“发哪门子神经了,这是?”
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筹备,王二木匠的花炮厂开张了。当然,他并不雇他人,自己的媳妇,加上下了学的丫蛋儿,就够了。没有营业执照,没有安全检查。他觉得那都是官家收钱的名头,自己小心点儿就是了。
王二木匠手巧,脑子灵,学什么像什么,上手很快。他制作的二踢脚,小鞭炮等,声音很脆生,比孟庄的鞭炮便宜,尤其是到了年底,总是招来许多的买主。
生意好了,有钱了,王二木匠家的日子又红火起来。黑白的电视换成了彩色的,收录机也换成了音响,一天到晚,从他家的院子里传出剁菜板子般节奏强烈的曲子。当然,有的时候也放评剧或皮影。
王二木匠对桂花不无得意地说:
“怎么样?老子有的是办法,你就跟我过好日子吧,过两年我给你盖座小洋楼儿住住。”
桂花嗔怪地撇了撇嘴。
“喝!看把你能的。”
但她的心里是乐开了花儿般,她觉得她没有嫁错人,跟上这样的人过活,塌实,放心。
俗话说,人有旦夕祸福,月有阴晴圆缺。突如其来的一场变故却瞬间将美好的生活与希冀化成了泡影,碾成了碎片,王二木匠家出事了。
我是后来听我母亲说的,因为王二木匠家离我的家并不远,所以当初的一切情景母亲比较清楚。
那是在将近过年的时候,这个时候是花炮销售的旺季,王二木匠也雇了几个村里的人跟着帮忙,他要赶在春节前多制作些花炮,多挣些钱,他要抓住这个好的时机。挣钱的欲望已经使他红了眼,着了魔。
王二木匠家的窗户几乎总是彻夜明亮,灯火辉煌,人们都加班加点制作花炮,至于制作花炮的安全与危险,似乎被他们淡忘了。
母亲说腊月二十五,那天她睡到后半夜,只听的斤处轰隆一声巨响,紧接着北面的窗户被染得通红通红,玻璃被震得哗啦哗啦地响。母亲赶紧叫醒父亲,说,不好了,谁家着火了吧。
全村的人都在寒风中跑来救火。
但是,天寒地冻,滴水成冰的季节里,水难找,土也难找,再加上一切都很干燥,人们端来的那几盆水,铲的那几锨沙土,简直成了杯水车薪。
第二天,人们发现,王二木匠家的房子被掀翻了半拉房子盖,院子里一片狼籍,到处都是血迹与碎片,惨不忍睹,让人看得心凄惶。除了狗剩在县城上学住宿,王二木匠三口,连同那几个帮工的人,无一幸免,都殒命在那声剧烈的爆炸。
大家都在忙着过年。而那几家,却悲悲惨惨地处理丧事。
母亲说,惨哪,好端端的一个家,转眼就没了。还连累了好几家。狗剩回来一看,当时就疯了。
去年过年回家,我看到当街一个叫花子般人披着脏得不成样子的军大衣在逛荡,见人就嘻嘻地笑,嘴里嘟囔着:轰隆,轰隆。
母亲说,那就是狗剩,多聪明的一个孩子啊,一下子就完了。
父亲对我说,做人不用太聪明,不用太精于算计。钱是挣不完的,平平安安才是最大的福分。
我回想着父母的话,想着王二木匠叔也曾轰轰烈烈的人生,想着爱哼评剧的桂花婶子,心里总是很惆怅。
我始终不明白,王二木匠是能死的,还是被钱烧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