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究不能说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阻隔了诗人和他的恋人的相会。也许是诗的末尾所说的那种如同转烛飘蓬一样漂泊的命运。夜晚给恋人们提供了非常可靠的安全感，可是黎明马上就要到了。我们不能永远沉湎于这芳香的美酒中，因为我们惊讶地发现白天已经到来，我们又要投人喧嚣的人群，车水马龙，生活之水川流不息。不知不觉间清晨的鼓声已经敲响，应差的时间就要到了。在人生的旅途中，为了那不可预知的事件，我们总是在经历痛苦的别离，在命运的风中如同蓬草一样漂泊流转，或者如同行在水中的船只，我们永远也不会预知到旅途中会遇到什么，也许有未知的喜悦或叵测的苦难。无论怎样，我们会记取昨夜美好的月光，它的光芒温柔贞静，永远在我们的心头熠熠发光。
（第二节）别离：流水及其他
相思怨别是古典诗词的重要母题，古典诗人在表达某种特定的情感时，往往会借助于一些与之相应的定型指义的抒怀意象。文学艺术乃是象征着人类情感的形式之创造，阅读古典诗词，我们会发现，诸多的离别之作都被一种阴性的柔长的柳树和流水环绕、包围。流水在中国古代，被认为是一种阴性之物。
古人常将自然界中的实物与阴阳相比附，如《内经·素问。阴阳应象篇》：“水火者5阴阳之征兆也”，“水，阴也；火，阳也。”自然界的阴盛现象，便是洪水的恣意泛滥。《汉书·五行志》云民以水相惊者，阴气盛也。”董仲舒曰：“水者，阴气盛也。”这绵长浩荡的流水，它不舍昼夜，一去不回，仿佛春天开放的花朵那样盲目而坚定，从不错失季节，经年累月，莫不逝去如斯。受到这种阴性流水的濡染和暗示，古典诗人的气质也越发阴柔，他们寄愁情于清清流水，又以流水的阴性特质来譬喻自我的感情特征。
流水与别离诗词中的哀怨情愁绾合在一起，其渊源由来已久。《诗经》首发其端绪，《汉广》：“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流水阻隔了男女的相会5他们望着茫茫的江水，天各一方而心生惆怅。《江有汜》广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凄凄江洲，仇恨悠悠，被遗弃的女子独抱浓愁，孤寂无告。《蒹葭》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凄清的流水和秋日的水草苍茫一片，给人以似真似幻、缥渺而空灵的境界。《诗经》开此流水与愁情相绾合之源头，自此在古典诗词中延绵一线，终不断绝。离愁与流水一样绵长，它是绵长思念的象征。白居易《长相思》云：“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一水牵愁万里长，水长愁长孰更长？“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李白曾这样疑问和叹息，这位大诗人曾因流水和别离写下这样的诗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山随平孤帆远影碧空尽野尽y工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渡荆门送别》）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金陵子弟来相送，欲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行不行各尽觞。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金陵酒肆留别》）
李白和孟浩然的交往，正当其出蜀不久，年轻快意之时。此时孟浩然已名满天下，李白在《赠孟浩然》诗中说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人生贵得一二知己，把酒临风，谈诗论文，岂不快哉！烟花三月，戚戚别情，唯有长江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孤帆远影，以目送也；长江天际，以情送也。第二首尽状楚湘辽阔景色，江水奔腾，流入漠漠原野，夜间由行船俯视水中月影，仿佛飞来明镜。早晨仰望天空，云蒸霞蔚，亦真亦幻，结成了海市蜃楼般的奇异仙境。诗人如一个天真的孩童发现了如此奇异美妙的景象，而这一切，都有故乡之水一路含情相送，缠绵温厚。第三首诗意盎然：春风骀荡，卷起飘荡的杨花，轻飞乱舞，扑满店中，当垆吴姬捧来新酒劝客，酒香四溢，—如馨香的友情。最后一问，“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正与“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李白《赠汪伦》）相似，古人痴意若此，故能将流水与别情一比短长。
水深有际，相思不尽，在有关流水的巡视中，爽朗若李白者在流水的诗篇中尚能清风明月，一尘不染，而更多同样类型的诗篇则情辞悲苦。“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李煜《子夜歌》）江淹《别赋》开篇第一句便是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又言：“春草碧色，春水碧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多么惊心动魄的起句！有关别离，总是惹人愁绪。在那样个碧草青青，碧波粼粼的美好场景中送别，万物生机勃勃，而有情人就要从此分别开去，心境越发凄凉惆怅。“有别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江淹《别赋》）如果这别离又关涉到刻骨铭心的爱情，则又更加此恨绵绵。这种爱情与痛苦的纠结，激荡了无数诗人的笔墨，成就了诸多动人的诗篇，而这些诗篇大多以流水为背景：
楓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鱼玄机《江陵愁望有寄》）
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悠悠洛阳道，此会在何年。（陈子昂《春夜送友人》）
荆吴相接水为乡，君去春江正渺茫。日暮孤帆何处泊，天涯一望断人肠。（孟浩然《送杜十四之江南》）
远别秦城万里游，乱山高下出商州。关门不锁寒溪水，一夜潺湲送客愁。（李涉《再宿武关》）
人的生命有限，思念却具有可以超越一切的无限性，就如这浩荡的流水。水之浩渺无垠，阻隔了恋人的相知遇合；水之绵长悠远，象征了别思的缠绵缱绻。后来这种流水般的缠绵往复在宋词当中找到了它最为适宜的表现形式。词之语言长短不齐，参差多变，音韵错落，具有深隐幽微、引人言外之想的潜能和特质，属于一种阴性的语言，因而词体是适宜表现流水与离愁这种阴性情绪的，诸多男性的词人写下了这样的水波荡漾的别离之词：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级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柳永《雨霖霖·寒蝉凄切》）
这首词虽以浩渺烟波为背景，但聚集了一切有关别离的总象：长亭、兰舟、临别的恋人、眼泪，一切都消失在沉沉暮霭中。千里烟云，波光粼粼，一旦离别，一切良辰好景都完全丧失存在的意义，因为缺失了那个与我共同欣赏的人，纵有满腹诗意才华，更与何人说·然而柳永的词虽然号称婉约，与周邦彦的词相比，还是显得较为率意、直接，同是相思怨别，周词要逆挽曲折很多，其《兰陵王·咏柳》云：
柳荫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5津堠岑寂，斜阳再再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在这首词中，别离之愁主要在悠悠流水之上发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暧，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在春天的流水之上，因为载人离去的兰舟如此迅疾，它像一支飞快的箭，在射出以后一去不回，转瞬之间就与所思之人拉开了时间和空间的距离，而记录这个时空过程的，只有那些散落在岸边的亭驿和还在苦苦遥望的恋人。虽然别离是由流水的速度感启动，但这首词，又引入了另外一个阴性的意象：柳树。水流，变化不居，而柳树则静在岸边，它直接目睹了别离发生的整个过程以及那个因为别离而忧伤的诗人。这首词最后的画面：诗人依然沉浸在堆积的忧伤里，他在岑寂的岸边一个人徘徊，看见落日冉冉，还有落日时分巨大的孤独感，思念就这样发生了：他回忆起在那些漆黑的夜里，他们手握着手，在露水洒落的桥上听见了清凉的笛声。想起这些事情，泪水不禁打湿了那一片葱茏的往事。
这首词的主题，所要抒发的感情，说起来也是寻常的，不外客中送客再加上沧桑的身世之感。开篇便是伤离怨别之意。我们总是在一年之中最美好的时候别离，看那春光骀荡，一片阳春烟景。在春日的繁华之中，却别有一番寂寞伤心的萧瑟，杜甫云：花近高楼伤客心。（《登楼》）杜甫这里却是柳丝如碧，送客将发。古人送客之时，总是要折柳赠别。想那柳丝袅娜的柔弱之姿，必定也不堪如此折损，可怎奈离情万千呢·你这汴京的柳树啊，多少回你柔条拂水，柳花飘绵，曾经目睹了多少送别的情景！高处登临，望见了远方的家乡，可是谁能认识我这宦海沉浮，疲惫京华的倦客呢？“冠盖满京华，斯人独僬悴。”（《梦李白》二首之二）时光不再，如今我若重回故乡，走在那寂静的街道上，纵乡音无改，可是鬓发已衰，还能够有谁认识我这个面容憔悴的人呢·在为命运奔波的旅途中，无论是在异乡还是故乡，我们似乎是永恒的陌生倦客。
周邦彦是宋词大家，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曾经把他和杜甫连类比照，认为他的词作简直可以和杜甫的诗歌相媲美，而且又加上一句广词中之老杜，非先生不可。”我看见这样的佳构，恨不得出自我手，可我哪里有这样的才力，于是觉得，能够熟诵一二也是好的，最起码别人可以夸奖我的记忆力。多年以来，我总算背会了一些诗词，可总是在背会与遗忘之间徘徊。明明是曾经背诵得烂熟的作品，一张口，似乎那诗词的音节仍旧宛然在耳，可是那实实在在的字句却好像在空气中蒸发了一般，让急于表达的我张口结舌。可是这首周邦彦的《兰陵》，却成了我背诵最熟的作品之一，哪怕我在人生的以后的时光里再也不读书，我也不会忘记。我百思不得其解，这首词文辞如此雅丽，音节又是如此拗怒，一点也不似其他词的平顺，篇幅又是这样冗长，可我为什么背诵得如此熟悉呢·它的音节、字句、顿挫的声情，连同其中阴柔的流水与柳树早已融入我个人的气质当中。另有秦观《满庭芳。山抹微云》词云：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谦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销魂！当此际，香嚢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秦观之词历来以柔婉精微见长。说起来，这和豪放词人雄壮劲健、天风海雨的风格确是两种极为不同的气象。昔人评价秦观的两句诗“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春日》五首其一）为“女郎诗”。由此可见，词人在内在的气质上偏于阴性。单看这两句诗的意象，这春日的芍药、蔷薇，含情带露，柔弱无力，确实有些女儿家幽怨哀婉的风姿。这首词有异曲同工之妙，说的是醉不成欢惨将别，有情人临歧分袂的哀伤。这词中的女子，也是哀怨绝伦，泪水涟涟，啼哭不住，直是打湿了衣袖。除了在泪水和分别中无比黯淡的心情之外，在远处还看到了浮云遮掩的隐约起伏的山峰，从近处一直延伸到天边的枯草。可是若用白话文这样一描述，此词的韵味就会消减大半。请注意这词中用的动词，山“抹”微云，天“粘”衰草。作者用了“抹”字形容那轻轻地漂浮在山上的一层淡薄的云彩，好像云彩是奇妙的流质，可以像画笔涂了颜料那样轻轻地抹在层层的山峰上。而那萋萋的衰草，竟好像有了奇妙的黏性，可以与秋天高旷的天空粘接在一起。这是多么自然传神、精练新鲜的笔法。
据说这首词在当时已经十分广泛地传唱，名闻遐迩。秦观是苏门四学士之一，苏轼也常常对他的词赞叹有加。苏轼才华富赡，也是极富幽默感之人，此词一出，他送给秦观一个别号，称之为“山抹微云君”。还有更为有趣风雅的事情，秦观的女婿范温去参加某一贵人的宴会。贵人有一歌妓，十分喜欢演唱秦观的词，在筵席上就演唱了这首词。此歌妓当时并没有注意到范温，后来问及他是什么人。范温回答说自己是“山抹微云君”的女婿。于是满座之人，不禁哗然大笑起来。可见此词在当时很受人们的喜爱和推重，也足可想见这首名作被之管弦，流播人口的风雅盛况。
词中的景物既是荒凉的，在晚风中，复又听到了在城楼门边渐渐消失的号角声。声音悲凉苍茫，惹人愁绪。号角过后，天色也更晚了。画船将发，和心爱的姑娘分手在即，聊且举起这惆怅的酒杯。往事如同烟雾一般缭绕。此刻身在水边，烟水迷离，极目前程，又见斜阳寒鸦，流水孤村当年我读到“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一句，恍然间有着类似战栗般的惊悚，一是为了这句子近乎凄绝的美丽，再者是为了词中的荒凉的意境。秋曰天气萧瑟，一个眼见得并不能带来温暖的残破斜阳，黑色的寒鸦像冰冷的黑色雨点一样在天空飞翔，流水轻轻环绕着孤独的村庄。好像在荒寒不仁的宇宙洪荒当中，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寒冷和孤独。而词人自己呢？心情既已荒凉萧瑟，而世事变幻，连这仅存的温情也成了手中正在滑落的沙粒。分别情非得已，后会难期，终于不免在风月场中留下负心的名声。当年杜牧所作“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遣怀》），其中饱含了多少世事如梦之慨！昔日在春风骀荡的扬州城里，豆蔻词工，青楼梦好，可是转眼间岁月流逝，只留下负心薄幸之名。料词人亦怕枉担了薄情之名。可是又能奈何呢？画角吹残，归鸦阵阵，天气向晚，船就要开了。送别的姑娘早已经在凄凉的晚风中不见了踪影。船渐行渐远，船头的人还在痴痴地远望，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
此词若是从“香囊暗解，罗带轻分”一句来，，确实是十分恻艳露骨之笔。然而综观全词，读来却让人觉得有十分诚挚的感动。这是因为在艳情当中也别有一番凄恻失意的身世之感。想来词人在这书剑飘零的生涯中，偶然与情人相际遇，但因了流离的命运，旋即分离。这正是人生中最最无奈失意的境况。当日这情感的近乎痴迷的投人与付出，都在命运与时间的流水面前，渐渐地失去温度，化作了美丽的灰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