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砚斋在此说了一句十分经典的话:“今古穷酸,皆会替女妇心中取中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聪明美丽的女子实在是种十分稀缺的资源,一般男子何德何能获取她们的芳心呢·平庸男子占有女性的方式无非靠权或钱,而武侠世界的男子靠的是所谓“情”与“义”,有了这两个法宝,无论多么愚笨或混沌未开的男子,都会替天下聪明美丽的女子选中自己,然后将她们一网打尽,甚至让她们死而无怨。男人的逻辑大抵如钱钟书借唐晓芙之口所说:“你放心,女人都是傻的,恰好是男人所希望的那样傻,不多也不少。”这俨然已经成为文学家的叙述策略,读者们放心吧,只要是在男子们所写的文学作品里,女人都是傻的,恰好是男人所需要的那样,该傻的时候傻得唯美纯洁,该聪明的时候睿智果敢,可以解救和帮助一切落难公子和失意文人。这些男人是让人艳羡的,在他们失意落魄、感情寂寞的时候,总是有各种美好的女子投怀送抱。《渚宫旧事》卷三引《襄阳耆旧传》,讲述了巫山神女与楚怀王的故事:
王游于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暖乎若云,皎乎若星,将行未止,如浮忽停。详而观之,西施之形王悦而问之。曰:“我,夏帝之女也,名曰姬。未行而亡,封乎巫山之台。精魂为草,摘而为芝,媚而服焉,则与梦期。所谓巫山之女,高唐之姬闻君游于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
容貌美丽如夺造化之功的神女不仅自荐枕席,而且还保佑楚王的子孙后裔繁衍不息。而享受这种特殊礼遇的,理所当然的是至高无上的君王。然而人神殊途,翩若惊鸿的神女虽有荣耀秋菊、华茂春松的美丽,最后仍不得不含情痛别。文人的笔调多是伤感的,虽然在细节的描写上是繁华而热闹的,但最终指向了虚无。其实人神交接的故事不过是文人给自己制造幻象同时又打破幻象的双向运动而已,正因为看穿了这个谎言,我们才一再津津乐道地重复这个故事模式。生活在尘世当中的大多数民众,需要的是一点喜庆祥瑞的大团圆。所以在民间故事当中,任凭是个男人,无论是否有些痴傻,都该享有幸福的生活。女性存在的所有意义就是心甘情愿地将自己奉献给男性。《柳毅传书》中的小龙女,《天河配》中的织女,《天仙配》中的七仙女,《白蛇传》中的白娘子,《搜神记》里的白水素女,《田螺姑娘》中的田螺姑娘等等,都是为男性排忧解难的典型。
在唐人传奇和蒲松龄所著的《聊斋志异》中,充斥着这种人神之爱的故事。那些美艳聪慧的狐女,一个个都怀有烈士般的勇气和决心,大义凜然地将自己投献给他们一无所用但又处在严重性苦闷当中的腐儒。他们会面的过程简练而又直奔主题,没有一个女子是粗服乱头的,她总是青春娇艳、妩媚动人。她是狐女,是文人幻想的化身,该来的时候不请自来,该走的时候不留下一片云彩。《胡四姐》:
尚生,泰山人。独居清斋,会值秋夜,银河高耿,明月在天,徘徊花阴,颇存遐想。忽一女子逾垣来,笑曰秀才何思之深?”生就视,荣华若仙。惊喜拥入,穷极狎昵。
《红玉》:一夜,相如坐月下,忽见东邻女自墙上来窥,视之,美。近之,微笑。招以手,不来亦不去。固请之,乃梯而过,遂共寝处。问其姓名,曰:“妾邻女红玉也。”生大爱悦,与订永好。女诺之,夜夜往来,约半年许。
这些异类的女子,深夜款款而来,不怨绣鞋湿,只恐郎无伴。她们多情慷慨,荣华绝代,善解人意,贤淑温婉,给那些经年失意落魄的男子带来了肉体和心灵的双重抚慰。诚如《双灯》中狐女所言:“痴郎何福?不费一钱,得如此佳妇,夜夜自投到此。”这也是那些贫困潦倒的书生内心向往不已的。故事的程式基本是这样的:长夜漫漫,萧斋岑寂,她们不辞辛苦,悄悄出现,给这些原本饱受孤寂之苦的书生们带来了莫大的安慰。这些妙曼的女子,个个年轻貌美,腰不盈掏,莲钩如锥,且性情温婉,足以让任何男人神魂颠倒。她们是鬼是狐,没有名姓,不言宗族,这让那些“君子”没有丝毫道义上的压力。她们往往自荐枕席,欢愉之时,轻松无比,缓解了那些性饥渴的秀才,她们又都极富才情,身怀绝技,最终让这些百无一用的书生从肉体到精神得到全方位放松与满足。她们甚至不惜钱财,有求必应:若衣食不继,她们会慷慨解囊,从此勿以贫为忧;若尚未婚娶,那么终身大事也会迎刃而解;若患无子嗣,她们自会甘当重任。她们来也匆匆,去也从容,对于感情,只讲付出,不求回报。在适当之时,她们便会从人间彻底蒸发。假若他们再遇危难,她们一定还会施以援手。应当说,有这样色艺俱佳的女子相伴,而且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和责任,这对那些弱化的书生来说是一些緋红的白日梦。在作者的观念中,似乎只有那些读书的文士才有资格享受这些绝色的美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显然是作者心中的一个挥之不去的情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只要读书,就有一举成名的机会。作者虽为落魄书生,但他心中有着极高的自我期许,以及对自我价值的认定。作者几乎让所有美艳动人的情爱故事都发生在这些弱化的书生身上。这些男主人公有与作者一样的读书经历,有与作者一样的仕途挫败,且大都贫困潦倒,衣食不保。在作者笔下,偶然的机遇使他们不仅能享受艳遇,娶得仙姬妖女,甚至那些豪门闺秀也对他们情有独钟,最终让他们大福大贵甚至长生不老。这样的女性正应了弱化男性的想象而来,她们既非闺阁女儿,也并非风尘女子,她们表面上大胆得如同娼妓,内心却羞怯如处子。她们是男性想象催开的花朵,当真实的白昼到来,她们会镜花水月一般消逝,这些女性,她们只能是男性文士心中的鬼魂或者绯红的梦境。
中国古代文人有所谓“君子固穷”一说,因此那些弱化的男性多为贫士寒儒,他们往往过得穷愁潦倒,甚至学业都难以为继。于是富姐便慷慨解囊,雪中送炭。这些女性,往往是聪明伶俐的妓女或市井细民。在为世俗大众喜闻乐见的《三言二拍》中有不少这样的故事。那些发迹变泰的男子,正是得力于女子的鼎力相助,最后才得以成功。故事的结局往往有两种,一是当了高官的男子并非见利忘义之徒,他宅心仁厚,满怀感激地娶了这个有恩于他的女子为妻,于是皆大欢喜。还有一些痴呆到只会读书的钝秀才,若非那些坚定的女子顶住重重压力佐助他读书,他最后会成为一个百无一用的废人。自然,这种故事还有一种陈世美的结局。比如《喻世明言》中金玉奴捧打薄情郎》的故事,原本穷困潦倒的书生莫稽曾得到结发之妻金玉奴的舍金资助,后来他顺利科考及第,竟然忘乎所以地成为一个卑鄙尤耻的负心郎。所幸的是,金玉奴被一个大官僚许德厚收为义女,她原本低贱卑微的角色得到转变,最后。在作者的巧意安排下”为官的莫稽挨了金玉奴的棍棒。俗语云:成功男人的背后都有一个伟大的女人。在这样的故事里,女性形象都显人赞叹。而男子们只管提笼架鸟,恣意快活,仿佛世界早已在他们的掌握当中。《警世通言》中《赵春儿重旺曹家庄》中的男性中主角曹可成原本是一个混迹于花街柳巷,只管呼朋引类,风月脂粉的烂人。可想而知,对这样一个烂人的改造作将是十分艰难的。但是,妓女出身的赵春儿为了答谢赎身之恩,毅然决然地在其困厄之际来到他身边,担负起重振曹家的重任二于是,她以深谋远虑的“女中丈夫”之气魄,煞费苦心地实施了一整套塑造丈夫的方案:先是将足够捐官的私蓄埋在地下,待丈夫成器的时机来到,马上取出,派上用场;在丈夫做了三年官后,又提醒他及时收场,既捞取了可供享用的资本,又免除了贪赃枉法的烦扰。这一切虽因曹可成改过之善,赵春儿襄助之力却不可少。在传统社会中,“男不言内,女不言外”对于男女性的角色规范。《醒世恒言》中《苏小妹三难新郎》即云:
自混沌初辟,乾道成男,坤道成女,虽则造化无私,却也阴阳分位。阳动阴静,阳施阴受,阳外阴内。所以男子主四方之事,
女子主一室之事。主四方之事的,顶冠束带,谓之丈夫;出将入相,无所不为,须要博古通今5达权知变。主一室之事的,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一日之计,止无过饔飧井臼;终身之计,止无过生男育女。
这种对于女子主“一室之事”的角色定位,限制了女性实现自身社会价值的能力。仿佛一个女子,只能作些梳头穿衣、生男育女的琐碎工作。事实上,这些小说虽然肯定了这些女子的智慧和隐忍,事实上,她们只能起到一个辅助的作用,而根本上无法享有与男性同等的博取功名,参与时政,建功立业的机会。曾有诗云:“聪明男子做公卿,女子聪明不出身。若许裙钗应科举,女儿哪见逊公卿。”(冯梦龙《醒世恒言》第11卷开场诗)女性虽然具有应科举的才情灵性,但实际上却没有机会博取功名。才女鱼玄机登楼看到新科及第进士的题名时,写下了这样令人叹息的诗句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游崇真观南楼睹新及第题名处》)由此可以看出,在这类性别角色出现错位的故事模式中,大众获得了一种阅读的快感。他们一方面流着口水称羡那些在女性佐助下发迹变泰的男人,另一方面在表现男性弱化的同时也乐于彰显诸多智慧勇敢的女中豪杰。但在这种表现模式下,男人虽弱,但也最终洗心革面,功德圆满地站在了荣耀的前台,接受众人的称羡。女人虽强,也只能最终隐藏背后,她们的价值只有在佐助或者角色错位的特定情况下才能大放异彩。
(第三节)性别换装
《圣经》上说:“女人不得穿戴适于男入的衣服,男人也得穿戴女人的衣服,因为这些行为是上帝所憎恶的。”然味实上,我们却往往津津乐道于这些打破禁律的女人们,并且对她们报以热烈的赞美。这些女性们,她们从穿着绣花衣裳的窃窕淑女和贤妻良母的脂粉队伍里溜逸出来,迅速地穿上男入的衣裳,并且做出了一些在寻常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这题后来被诸多的社会历史学家、性学家和女权主义者津津乐道。
在中国,花木兰替父从军的故事家喻户晓。后人分析,爱主义是她穿上男装的崇高动机,然而朴素的木兰换装的原因十分简单,只因“阿爷无大男,木兰无长兄”,她忍受不了家人没完没了的叹息和痛苦的表情,所以,身为一名女性,她只有把手中编织的活计先放下,迅速换上男人的衣服奔赴战场。也许战事很急,那时的军队在招募新兵时没有严格的医疗检查,全凭服装和举止来判断,“雌兔眼迷离,雄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这种对于生活的精确观察和模仿,给女人穿上戎装提供了机会。这种换装必须非常快,还要充分掌握边走路边换装的技巧5为了不使男人起疑心,她甚至还需要在腰带上插一只烟斗或军号。
可以想象,木兰躲在暗中换装时那双像兔子一样惊恐的眼睛,她时刻想要从自己的性别当中逃跑,然而她勇敢的心灵和刚毅的性格不允许她这样做。当然了,她还是对那些旧时的衣裳、头饰感到亲切和熟悉。最后,她从烽火连天的战争背景中淡出,回到了家中,换上了女儿的装束,倚在门槛上有些羞涩地微笑。可以断言,那往昔战场上的烟尘已经全然成为她后来若有若无的记忆。有时换装也并非易事,总要出于一些迫不得已的原因,这些女性才会毅然踏上换装之途。所以,女人对于男人服装的心理适应程度往往比服装本身的更换速度要慢很多。就如唐人传奇中谢小娥的故事,她早年丧母,但还拥有父亲和丈夫的庇护,然而这道庇护的屏障也在一夜间轰然坍塌。在一次夜晚行船的经商途中,父夫被匪徒劫杀,金帛掠尽,然而射小娥却活了下来。后来父亲通过奇异的梦境告诉她一个字谜,她醒来以后,浑身浸泡在孤独的寒冷当中,发誓要为父报仇雪恨。她请人解开了字谜。知道了仇人的姓名。然而这种复仇的力量源于性别的转换,在她果敢地穿上男装的一刹那,她的身体因为这身衣服和性别的面具而获得了力量。她后来如愿以偿地潜入仇人之家,并成了仇人的贴身佣保。故事的结局是,当这伙强盗喝得烂醉的时候,刀光一闪,谢小娥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用佩刀结果了仇人。当她脱下男装以后,她那机智勇敢的行为传遍了家乡J午多人争着要聘她为妻。但在仇人倒地的瞬间,她的女儿心似乎也已经死去了,她再也无法重新回到亲人的庇护和琐碎的家庭生活当中,多年的男装和复仇生涯已经改变了她的性格,她又重新回到了当初栖身的尼姑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