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是一个阴性文化盛行的社会环境。在传统文化给人们提供的处世策略中,儒家之“和柔”,道家之“无为”、“丧我”,佛家之“忍辱”、“慈悲”等等,大体上都是一种阴性化的主张。所谓阴性意识,乃是从中国古代阴、阳二极观念中衍生出来的一个概念,大致而言,它可以定义为一种以阴性精神为本质特征的意识,与以阳刚精神为特质的阳性意识正相对应和对立。阴性意识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为人之弱化。《春秋繁露·基义篇》云:
君臣父子夫妇之义,皆取诸阴阳之道。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妇为阴。阴道无所独行,其始也不得专起,其终也不得分功,有所兼之义。是故臣兼功于君,子兼功于父,妻兼功于夫,地兼功于天。
如此,则臣道如妇道,始终处于从属地位,毫无主体意识可言,“臣不奉君命,虽善以叛”、“妻不奉夫之命,则绝”。几千年来身建统治者用于规范社会伦理道德的“三纲五常”学说就是这种“人之弱化”手段的巧妙运用。这种阴性统治术,到宋代理学那里,更是被推到了极端的地步。在这样一种环境下,男性文士在文学世界中表现出来的优柔软媚之阴性心态,乃出于一种历史的必然。
(第一节)托志帷房
儒家思想在本质上呈现阴性势态,其诗教理论亦如此。与此相应,儒家提倡的诗教理论——“温柔敦厚,《诗》教也”,也是一种阴性的诗教观念。“温柔敦厚”教化文学创作,这无疑是一种暗藏机锋的文化阉割之术。久而久之,春风化雨,这股温柔敦厚的风气渐渐消磨了文士的英气,它使得文学尤其是诗词的创作领域大量呈现一种温柔靡丽的阴柔风姿。漫长的古典时代,如此之多的文士都用闺帷之语来隐约传达他们的心事。他身为男性,却在帷帐之下悄然化身为温柔驯顺的妻妾,诸多优美的诗词成了他们向君王、权贵表达痴情、寄诉怨情的文化胭脂。唐代朱庆余《闺意献张水部》诗云: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这首诗看起来委婉可喜。新婚女子的形象乖顺可爱,宛然在目。烛光熠熠发亮,她在这幸福的红色光晕中精心装扮,细致地描画自己的眉毛,待天亮后向堂前的公婆行礼。当这精致的描画结束之时,她又仔细看了看镜中之人,有些忐忑,带着柔顺有余的羞涩,她问丈夫:我的眉眼画得是否深浅恰当,合不合时宜·这低声一问,透着女儿家的婉转玲珑,大约很多男人听了都会很受用。然而这只是字面的意思,作者本意在于用一种闺帷的婉转来表现自己作为一名应试举子考前的不安、期待以及投石问路的情态。唐代科考的士子有向名人行卷的风气,应试之人为增大及第的保险系数,多将自己平日的诗文精选出来,呈送给当时文坛的耆旧,请求他们向主考的礼部侍郎推荐,从而增加及第的希望。此诗投赠的对象,是当时为水部郎中的诗人张籍。张籍才名甚著,又以乐于提拔后进知名。张籍十分赏识朱氏的文采,又深知朱氏以新妇自比,而以公婆拟主考之意。他给了朱氏明确的回答,在酬答之作中,他也使用了这种微妙而婉转的诗艺:
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酬朱庆余》)
这首诗直接应和朱氏之意而来,朱氏既然自比一位新妆的女子,张诗也直承此意,把他比作一个越州的采菱姑娘。她妆事已毕,明艳动人,款款从镜湖中划船过来,并初试歌喉,唱着一曲采菱歌。也许她看上去并不那么自信,她的嗓音也有一丝颤抖和羞涩。但是,这位姑娘的清新可爱以及才艺已如小荷才露尖尖角。诗人安慰自知明艳更沉吟。她说:尽管有很多姑娘打扮得华丽冶艳,身上穿着齐地出产的华美丝绸,可那并不值得人们的看重,反之,这位采菱姑娘的婉转珠喉,才真是无价之宝啊。这里不夸朱庆余诗艺之美,而用一种丈夫式的口吻表达了对新娘的安慰与赞美。张籍对于初应科举的朱庆余来说,似以过来人身份居于上位,然而面对权势更为显赫之贵要,张氏也毕竟处于阴性的弱势地位,其《节妇吟》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这首诗以女性的口吻展示了高超婉转的政治拒绝艺术。此诗原本题下有注广寄东平李司空师道。”李师道乃是当时割据河北、山东一带的藩镇,又在朝廷挂司空校检一职,故祢乎空。李师道割据一方,拥兵自重,其势炙手可热,对唐朝廷有觊觎之心,为增强自己的威望,到处拉拢罗致文人。而张籍主张统一、反对藩镇分裂,他权衡利弊之后,不愿服从,但又不敢得罪这位权势人物。于是假托女性口吻,以明其志。全诗跌宕起伏,尤其是最后一句,缱绻深情,一边流泪,一边还珠,语委婉而意决绝,令人叹息。应该说,这位贵妇的智慧是让人十分钦佩的。明代贺贻孙评此诗曰:
此诗情辞婉恋,可泣可歌,然既系在红罗襦,则已动心于珠矣,而又还之。既垂泪以还珠矣,而又恨不相逢于未嫁之时。柔情相牵,展转不绝/节妇之节,危矣哉。(《水田居诗筏》)
此诗确实涉及男女关系中非常微妙甚至危险的境地。这位幽闭型的贵妇,本来日子过得还算滋润,家中也是高门大户,别墅连苑,丈夫稳居社会主流,在前程光明的中枢之地执戟。突然有一天她的生活中发生了明珠事件——个仰慕她的人给她送来了明珠。既是有夫之妇,何以接受这样的信物·虽知君不守礼法,然而又为这缠绵之意所感,忍不住把这明珠系在红罗襦上。据记载:张籍在他镇幕府,郓帅李师道又以书币辟之,籍却而不纳,作《节妇吟》一章寄之。就是说,我张籍已经受聘为别人效力啦,而且我们发誓同生共死,而你李师道又用厚礼来挖我跳槽,这怎么可以·人不能无耻到这个地步,但我不会驳你的面子,知道你用心清朗,有如明月,只是我已经嫁人,我们誓同生死,妾心之意,韧如蒲苇,坚如磐石,无可转移。最后,垂泪还珠,叹息相见恨晚。这样的推拒之意,表达得如此婉转动听,仿佛一个牵衣待话,别情无极的女性,纵有千般不是,李师道读了也没奈何了。
这两首唐诗,都是男性文士以闺帷女性的口吻来寄托心志的。在诗歌优美修辞的面纱之下,这些男性文士瞬间变作了女性的妻妾,用来表达对于权贵、君王的痴意或怨情。然而所谓“托志帷房”,其内在的心理动因是十分复杂的。有些诗歌中虽具闺阁之思,但未可一概以所谓“托志”来解说。当年我爱诵李商隐之诗,常有自我煎熬之思,那些原本是无望的哀绝的爱情诗篇,偏偏被一些了不起的索隐派解为感遇身世的政治寄托之作,竟或有人认为义山仕宦连蹇,不能依傍贵人,随转而以女子之幽怨口吻写下很多《无题》之诗。这种解释何其煞人风景,如此星辰恒久、纯洁无滓的爱情世界,竟被泼上污秽的冷水,被笼以庸俗的仕途奔竞的俗套,让人可叹可气。
中国古代本来就少有男女平等和谐之爱情诗歌,那些男性文士,不是将自己的感人至深的感情赋予了亡妻,就是给予了秦楼楚馆的歌儿舞女。整个中国的古典诗歌中大量充斥了艳情之作,用钱钟书的话来说,就是所谓“公然走私的爱情”(《宋诗选注》序),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个擅长写爱情诗的李商隐,却被理解成“托志帷房”,托志也罢,那充满浊气的萦萦利禄之心,和怀着这仕途奔竞之心的老官僚和酸书生,他们在日复一日的虚度消耗中怀着屈抑难当的寂寞愁苦,却在比他们更为低贱卑微的女子身上找到了些许安慰和模仿的快感。于是本来充满了谋略与权术的并不具有美感的复杂君臣关系,在大量的中国古典诗词中,竟被披上了女子对男子忠贞不贰的美妙爱情的外衣。
这种巧妙的充满了话语阴谋的转换,在中国古代文论中、在大量的词话与诗话中开始累积,以至于到后来形成一种怪异而充满病态的美学趣味和诗学传统。清代陈廷焯是这样解说所谓“托志帷房”的:蒿庵《蝶恋花》四章,所谓托志帷房、倦怀身世者。首章云:“城上斜阳依绿树。门外斑骓,过了偏相顾。玉勒珠鞭何处住。回头不觉天将暮。”“回头”七字,感慨无限。下云:“风里余花都散去。不省分开,何日能重遇?凝睇窥君君莫误,几多心事从君诉。”声情酸楚,却又哀而不伤。次章云:“百丈游丝牵别院。行到门前,忽见韦郎面。欲待回身钗乍颤。近前却喜无人见。”心事曲折传出。下云:“握手匆匆难久恋。还怕人知,但弄团珀扇。强得分开心暗战,归时莫把朱颜变。”韬光匿采,忧谗畏讥,可为三叹。三章云:“绿树阴阴晴昼午。过了残春,红萼谁为主?宛转花幡勤拥护,帘前错唤金鹦鹉。”
词殊怨慕。次章盖言所谋有可成之机,此则伤所遇之卒不合也。故下云:“回首行云迷洞户。不道今朝,还比前朝苦。”悲怨已极。结云百草千花羞看取。相思只有侬和汝。怨慕之深,却又深信而不疑。想其中或有谗人间之,故无怨当局冬语…然非深于《风》、《骚》者,不能如此忠厚。四章云:“残梦初回新睡足。忽被东风,吹上横江曲。寄语归期休暗卜,归来梦亦难重续。”决然舍去,中有怨情,故才欲说便咽住。下云隐约遥峰窗外绿。不许临行,私语频相属。过眼芳华真太促,从今望断横波目。”天长地久之恨,海枯石烂之情,不难得其缠錦沉着,而难其温厚和平。(《白雨斋词活》卷五)
庄的《蒿庵词》,历来被陈廷焯所称许,他称庄口的词超越唐宋,古今独步。上面所提到的四阕《蝶恋花》又是《蒿庵词》中被陈廷焯推许为“托志帷房”的四首代表作。仔细看这四首词,确实都是对于女性情态的一种模仿之笔。词的作者是须眉男儿,而词内在的抒情主人公确是一个哀婉幽怨的少妇。根据她的情感流程,与男性的君臣遇合一一形成了内在的对应关系。这个心思缜密的男性,他开始在皇帝面前谋事,偶尔发现有可乘之机,心中充满了无限希望,好似一个怀春的少女。然而有的时候皇帝老儿的心思并不是很好揣测的,于是作为一个对于皇帝忠心耿耿的臣子,有时不免韬光匿采,畏惧那些可恶的谗言像虱子一样如影随形。“凝睇窥君君莫误,几多心事从君诉”,这个幽怨的女子,含情凝睇望着意中人,满怀酸楚心事,却无人倾诉。最终,对于她来说,相思的甜蜜与煎熬,转瞬成空,“过眼芳华真太促”,这其实是说这男子在“伤所遇之不合”,最后不能不决然舍去。如同女子对意中人怀有“天长地久之恨,海枯石烂之情”,虽然信而被镑,忠而见疑,仍旧“深信而不疑”。
以上这段文字,可谓“托志帷房”的一段十分典型的解说,很具有代表性地道出了中国文学某些独特的现象。如果你不能对中国诗歌的这种写作传统有所了解的话,那么你就会陷入词语的迷障和陷阱之中去,距离真实的生存图景越来越远。所谓“托志帷房”,在那些遥远的年代里,那些在仕途上费尽心机的文士,他们跋涉在疲惫而艰难的梦想之途上,他们从那些钟情的女子身上看见了自己宿命的生涯,也暂时在充满脂粉气的闺房当中找到了歇息之所,这个地方是如此纯洁迷人,他们不仅在模仿女性语言和情态中找到绵绵不绝的诗性灵感,契合男性内心隐秘的欲望,这个干净而纯情的闺房,还轻轻遮盖了帷幕以外现实的泥泞。“帷”,因为带有被遮蔽的色彩,还意味着黑幕和权术,所谓“帷幄之谋”、“运筹帷幄”,仿佛一切都是在帘幕的遮盖之下策划完成的阴谋。帷幕重重的后宫,就是这样一个混杂了机心、权术与色情之帷幕的所在。从词汇的策略来说,所谓“托志帷房”是一个引人遐想、有着些许暧昧的词汇。里面同样包含了男性文士的话语策略,如此富有暗示和隐喻作用,评论家对于这种男女性别的暗中转换浑然不觉,还在为“托志帷房”找到一个相对妥当的解释。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还有这么一段令人匪夷所思的话:
西堂(尤侗)《菩萨蛮》(丁巳九月病中有感)八章,源出温、韦,身世兴衰之感,略见于此,而词意不免浅显。如“负负欲何言,饥来难叩门”,又“浓笑写官衔,排行无二三”,又“叹息返柴庐,当门立吏胥”,又“白发影婆娑,秋风鬼病多”,又“何物返魂丹,空嚢无一钱又“何处度余年,除非离恨天”等句,全失忠厚之旨。若暗含情事,而出以幽窈之思,浑雅之笔,便是飞卿复作。
佘惟爱其次章云广六宫闹扫芙蓉镜,君王偶爱飞蓬鬓。殿脚惜空同,昭阳天几重。江南春雨晚,红豆新歌满。流落杜秋娘,琵琶忆上皇。读之令人泪下。(卷三)
里面所举的尤侗老人的这些诗句,所谓“全失忠厚之旨”,就是这个生活困窘艰难、形象“郊寒岛瘦”的老书生直接发牢骚的话,他叹息自己穷愁潦倒,更兼人微位卑,将在一个荒凉冷寂的柴庐里面忧伤终老,魂归九天了。依照陈廷焯的口味,这些用语直率、直发失意的句子,连同这个酸腐老头的形象都不够委婉。诗圣杜甫是号称“每饭不忘君”的,例如自己吃槐叶冷淘而想到“君王纳晚凉,此味亦时须”之类,一个痩弱嶙峋的老头想念皇帝,也不具有美感。而被大加赞赏的那一阕,推荐理由是所谓“暗含情事,而出之以幽窈之思,浑雅之笔”。
关于这些文士笔下的女性,最振聋发聩的——句当属歌德“永恒之女性,引领我们走”的诗句。马尔库塞认为,由于女人和资本主义异化劳动世界相分离,这就使得她们有可能不被行为原则弄得过于残忍,有可能更多地保持自己的感性,也就是说,比男人更人性化。因此,他得出结论:一个自由的社会将是一个女性的社会。歌德的诗和马尔库塞的话,都是极易理解的。这引领我们走的女性,被一些不得志的老书生深沉爱赏的女性形象,当然是指一个真正的女人,她在诗歌中冉冉升起,浑身散发着温柔贞静的光芒,她既没有铜臭物欲的气息,也设奇免逐奔竞的机心,当然也没有成为妓女或老鸨的潜质:她应该是一个纯洁无瑕的,最好是满怀女性之温柔敦厚,视爱高于一切的女性。
这尤侗的诗中写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偶尔没心没肺地嬉闹,头发蓬乱,娇喘微微,碰巧被路过的萆帝看在眼里,这君王一下子被这女孩子活泼的意兴所吸引,而人事辗转,后来这女孩子流落人间,只有在轻歌曼舞的琵琶声中回忆曾负的美好时光,然而最重要的是,她并非只是觉得失落了从前美好的时光,她必须是一心一意、满怀忠贞地怀念皇上曾经的恩宠,而至于恩情是如何断绝,如何被抛弃的,只好用如诗如画的江南春雨和红豆新歌蒙太奇过去了。无须过多的言词,用诗歌抹平了生活真相的严酷,一个曾经正当好年纪的如花美人,一段哀感顽艳的情事,一份不绝如缕的对于君王的痴情。君王拥有的是权利和恩情,最好是能够普照千江的恩情,是谓明君;而这女子,该有的便是能被爱赏的镜中朱颜,然而青春是一项极其容易的消逝的资源,转眼就变成了灰烬和沙砾。昔日君王偶尔赏賜的一点恩情,在一个孤苦不遇的读书人那里;成了日后他记忆中反复怀念铭感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