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观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磐,旁边挂着小锤。
四十回
你看这“大理石大案”“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还有“大鼎”“大观窑的大盘”“大佛手”:全都是“大”的。
便是那“数十方宝砚”“笔如树林一般”,亦如“鲁颜公墨迹”似的尽现了大气。再合上探春那三间屋子的“并不曾隔断”,竟又现出了赵世杰说清照的“气象宏敞”。其实,探春“素喜”的“阔朗”,也就是“宏敞”的意思。
即是这些陈设之中,亦是暗含着东西的:
“汝窑花囊”,汝窑是北宋建于汝州(今河南临汝)的官窑,为宋代五大名窑之一。
“大观窑的大盘”,大观是清照建归来堂时的那个年号。探春屋里,偏有清照时的旧物。
尤是那个《烟雨图》,更有韵味。宋代书画家米芾,因祖籍襄阳,人称“米襄阳”。清照的金石书画风流云散之后,尚有些微的劫后余生者。清照便带了几件,请米芾的儿子米友仁赏鉴。此时米芾已过世,米友仁一见先父手迹,不禁滚下泪来,当即题跋道:
易安居士一日携前人墨迹临顾,中有先子留题,拜观不胜感泣。先子寻常为字,但乘兴而为之。今之数字,可比黄金千两矣。
最爱凄婉的雪芹见了这故事,如何放得了手。于是,清照家有“可比黄金千两”的米襄阳书法,探春屋里就有了“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
再回顾探春的屋子,“大案”“法帖”“宝砚”“笔筒”“笔海”“大鼎”“大盘”,另有树林一般的笔。秋爽居士作兴得这样做什么?
看看人家咋说易安居士吧:
易安居士,能书、能画,又能词,而又长于文藻。
明·张丑《清河书画舫》
若叫清照到秋爽斋里来住下,她作起书画词文来,大约是一件东西也不必更换的了。
大观园里若是没了诗社,那起才女虽也得作诗,却像遣发了的芳官她们,可以偶唱一曲,但没了呈才展艺的戏台子。这般紧要的诗社,那发起人正是秋爽居士,且创建于她的秋爽斋里。
那日,探春书贴邀社,扫花以待。谁知,黛、钗、迎、惜、纨,连同宝玉一招皆到。便是槁木死灰的李纨,亦进门便笑,且自荐掌坛。懒于作诗的迎、惜二人,亦各取雅号,出任副社长。此后便是诗人宴集,且韵且雅,逸兴遄飞,直若那探春之形容:
“文彩精华,见之忘俗”。
即是探春那邀社的花笺,竟比圣旨还快些,只一招便群芳毕至。倘或细究,亦有原委:
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
(谁说只许男子结成莲社,汇集高才名士)
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
(即是东山那般的集会风雅,也真该让于我们女子)
“莲社”,东晋时,慧远邀集陶渊明、谢灵运等,于庐山东林寺白莲池结社,吟诗著文,论经谈法,时称白莲社。
“东山”,东晋时,谢安曾隐居会稽(今浙江绍兴)东山,与王羲之、高阳等人约会交游,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
若是单看这两句也还平常,偏偏雪芹那时,又出了一位名唤李调元的。此公字雨村,号墨庄,绵州(今四川绵阳)人,乾隆进士,藏书数万,学识广博,称名当时。他的《雨村夜话》里,曾有一段专论清照的:
易安在宋诸媛中,自卓然一家,
不在秦七、黄九之下……
盖不徒俯视巾帼,
直欲压倒须眉。
因了墨庄先生之名,及他这文辞的典雅精当,“俯视巾帼”“压倒须眉”一说,自一问世即成了清照的一个名号儿似的,被人称呼得极频极响亮。再看探春那十分霸气的立坛宣言——“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谁还看不出,它就是“腑视巾帼”“压倒须眉”这片海面上的波浪嘛。
雪芹同时的黄蓼园不是还说过,清照笔下“无一毫脂粉气”么。而今的探春,不仅要名士们“让余脂粉”,且为诗社约法:
“总不许带出闺阁的字样来。”
其实,探春的花笺早已作了样子,那“闺阁的字样”,上哪找去?
锋芒毕露
清照诗里的另有一特异之处。
她的公爹也确是卑鄙了些儿,可这儿媳妇总该为尊者讳一讳罢。谁知,她竟为公爹写诗道:
炙手可热心可寒。
杜甫《丽人行》中,曾经斥骂奸人杨国忠“炙手可热势绝伦”。清照非但把公爹比作杨国忠,且说他权势虽热得烫手,却令人心寒。“热”“寒”作比,这就比杜甫的愤恨,不知又凶了多少。
结果,清照对公爹赵挺之这般不客气,探春就对母亲赵姨娘也十分不尊重,且鄙夷地说她是:
“不过是那阴微鄙贱的见识……忒昏愦的不象了。”
岂不是跟清照一个腔调的。
赵构皇帝在杭州落脚后,便有人蜂拥而至。清照因此作了《钓台》。钓台是严光拒绝刘秀皇帝的大任,在富春江上钓鱼的地方:
巨舰只缘因利往,
扁舟亦是为名来。
往来有愧先生德,
特地通宵过钓台。
大船都是为利而往,小船亦是为名而来。这些人在严先生的品德面前,竟羞起来,只好趁着黑夜溜过钓台去。
清照把一代名流,看作了一群小偷儿。
她的诗就是这样地长着刺儿呢。
再说绍兴三年(一一三三年),赵构皇帝派人去向金国送礼。清照又作了《上枢密韩肖胄》。其中借得赵构的口吻,说了这么几句:
土地非所惜,
玉帛如尘泥。
谁当可将命?
币厚辞益卑!
金人占领了千万里的土地,屠杀了几百万的人口。赵构却要向金人送礼,且对大臣说道,大宋丧失点土地不值得可惜,为金人奉献些金玉丝帛去,那也是尘泥一般微不足道。谁可以去做通金大使呢?朕将让他带去丰厚的礼物,但他见了金人,言辞儿一定要卑微、低贱!
清照的诗刺儿,扎过丈夫、公爹、满朝文武,此刻扎起当朝皇帝来,竟也驾轻就熟。所以我想说,清照诗就是玫瑰花,你看确切不?
玫瑰花又红又香,无人不爱的,只是刺戳手。
然而,这却是兴儿说的探春呢。
末了,再说个十分巧合的事儿。
清照讥刺最多又最狠的,是公爹赵挺之、丈夫赵明诚,三代皇帝赵佶、赵桓、赵构。探丫头时常“踩头”的是赵姨娘。这些人居然“同宗同族”,都姓赵。
三、妙玉应得到什么评价
一旦叫裴畅来看妙玉,
他对清照的评价,
必定是要再唠叨一遍的:
自恃其才,
藐视一切。
其妄不待言,
其狂亦不可及也。
红学的论海里,我竟发现了一句令人信服的话——妙玉壁立万仞,有天子不臣,诸侯不友之概。
说得真好。妙玉也的是这般。她学识广博,见识特异,质美若兰,才华比仙,但却“为人孤僻,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目”。所以她的第一品行,便是岫烟说的——放诞诡僻。
放诞诡僻
贾府建起大观园,皇妃还没来呢,王夫人便要先请妙玉入住。这可是贾府的施舍。妙玉非但不称谢施主,反而说道:“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
直至王夫人下了帖子,又遣了车轿去接,她这才屈尊光临,似乎比那皇妃还难请。
黛玉那过人的灵慧与天生的小性儿,谁人不知。可在喝体己茶时,黛玉只问了一句“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便冷笑着拿硬话堵她:“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
因刘姥姥用过成窑五彩小盖钟,妙玉便道:“将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搁在外头去罢。”宝玉自然会意,他知是刘姥姥用过,妙玉嫌脏不要了,于是赔笑道:“那茶杯虽然脏了,白撂了岂不可惜?依我说,不如就给那贫婆子罢,他卖了也可以度日。你道可使得?”妙玉想了想,遂道:“这也罢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使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
诸君,你道那成窑五彩小盖钟,原是怎样的劳什子?
成窑是明代成化间景德镇官窑产出的,“为今古之冠”。《万历野获编》说,成窑杯盏“每对至博银百金”。可见这成窑器物有多珍贵。这般的宝物,妙玉竟险些砸了它。
妙玉的天性,竟这般诡僻。
巧的是,清照也曾这等诡僻的。清照年轻时曾有个《词论》,专论词学。这论中的言语,竟是无一句不是“壁立万仞”的:清照说柳永的词,“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说张先、宋祁、宋庠、沈唐、元绛、晁次膺的词,“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说晏殊、欧阳修、苏东坡的词,“皆句豆不葺之诗”;说王安石、曾巩的词,“人必绝倒,不可读也”;说晏几道、贺铸、秦观、黄庭坚的词,不是“苦无铺叙”,便是“苦少典重”,不是“少故实”,便是“多疵病”,或是“譬如良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要么就是“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
大宋天下那作词的名士们,无一入得清照的目。
清初的裴畅,曾经那般排揎清照,就是看了这《词论》之后:
易安自恃其才,藐视一切,
语本不足存。
第以一妇人能开此大口,
其妄不待言,其狂亦不可及也。
《词苑萃编》
原来,清照是个“自恃其才,藐视一切”,且又“妄”又“狂”的。妙玉正是仗着“才华阜比仙”,就“天生成孤癖”,并“放诞诡僻”起来。故此,我便又要说:妙玉乃清照论之风。
那次黛湘联诗,妙玉出来就批人家,“只是过于颓败凄楚”。到了栊翠庵,她诗还没续,便先狂妄起来:“依我必须如此,方翻转过来。虽前头有凄楚之句,亦无甚碍了。”她的意思是,若没有我给你们“翻转过来”,你们的诗也就甚“颓败”了。
清照不就是这样“自谓能擅其长”吗?
妙玉惹得厚德随和的李纨,都对她极为不满:“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
恰恰裴畅也是深感清照可厌的。
清照论中,那些不入她目的,你看是些什么人:
宋子京兄弟的宋庠,是宰相;宋祁(字子京),是翰林学士。
元绛,副宰相。
晏殊,宰相。
欧阳修,副宰相。
王安石,宰相。
苏东坡、曾巩、晏几道、贺铸、秦少游、黄庭坚等,俱为朝廷重臣,又是学界闻公。苏东坡还是清照她父亲的老师。欧阳修还是她亲戚中的长辈。
什么身份,什么名望,到了清照这里,一概入不得她的目。
蚍蜉撼树
在妙玉那里,入不了她目的,却也不仅是黛玉这孤女、李纨那寡妇、刘姥姥那贫婆,居然更有贾母。
贾府里的权贵,可是无人比得了贾母的。她又正是妙玉的大施主。妙玉是真该称她“活菩萨”的。可那回贾母带刘姥姥来栊翠庵,妙玉却只让她连连地碰钉子。
贾母直言要吃妙玉的好茶,妙玉烹好捧来。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
妙玉开口便回:“知道。这是老君眉。”
“知道”这二字的意思,自然是“你不必说了”。这是凤姐、王夫人在贾母跟前,都不曾道过的。
贾母不吃的六安茶,即产自安徽六安的茶。妙玉给她的老君眉,正是六安的银针茶。这真像是贾母道“我不吃水果”,妙玉笑道“知道,这是蜜桃”。
贾母这经多见广的,如何听不出内里的意思?这是碰到贾母额上的头一根钉子。
贾母与刘姥姥才刚吃过一杯,又正在兴头儿上,“那妙玉便把宝钗和黛玉的衣襟一拉”,领她们到耳房里吃起了梯己茶。竟把贵客晾在了东禅堂里。
是谓第二根钉子。
贾母从妙玉手里接茶时,曾专意问是什么水。妙玉回道,“是旧年蠲的雨水”。这才引出黛玉的问话:“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着讥讽黛玉后,又说这是收的梅花上的雪,且明确言道:“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
妙玉既有梅花雪水,为何不与贾母烹茶?旧年的雨水,既吃不得,为何单与贾母吃?
来栊翠庵之前,贾母在潇湘馆听凤姐说到库房里的蝉翼纱,她当即“呸”了一声,便道:“人人都说你没有不经过不见过,连这个纱还不认得呢。”不只凤姐不认得,薛姨妈这般的皇商夫人,竟也未曾见过。贾母讲解一番之后,告诉她们,那纱的“正经名字叫作‘软烟罗’”。
如此博雅的老太君,又如何不知那旧年的雨水是“如何吃得”的。
是谓第三根钉子。
妙玉差点儿砸了那成窑茶杯,只嫌刘姥姥脏吗?且看:
“贾母便吃了半盏,便笑着递与刘姥姥说:‘你尝尝这个茶。’”
原是贾母先弄脏的。
宝玉与妙玉商议,要把那茶杯给了刘姥姥时,正遇贾母已经出来,这老人家耳不聋眼不花,哪会听不见?若听见了,又如何不知妙玉嫌谁脏的。
是谓第四根钉子。
妙玉与宝玉在那里谈论打水洗地的话,是在那商议送杯给刘姥姥之后,贾母自然也是听见了的。既听见了,她又怎能不解其意?你洗地,焉有只洗刘姥姥脚印的,岂不连我站过的地儿一遭儿洗了?
便是这洗地的意思,亦是贾府里的小丫头尽都明白的。坠儿偷了虾须镯,麝月把她撵出了贾府。彼时,麝月亦命小丫头子,“拿了擦地的布来擦地”。这站脏了地儿的人,是个小丫头都可以做主撵走的末等奴才,是个“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小偷儿。可贾母是什么人?
是谓第五根钉子。
贾母只得要回去了。妙玉却连虚应故事的挽留,都不曾有。她不但“亦不甚留”,且“送出山门,回身便将门闭了”。送这样的贵宾,哪能回身就闭门的?
若说这是妙玉的习惯呢?恰恰不是。后来,黛玉湘云来她庵里,她续诗后已是“快天亮了”,她却仍将客人“送至门外,看他们走远,方掩门进来”。送贾母,她偏是“回身便将门闭了”。
是谓第六根钉子。
贾母先小时,曾在枕霞阁失脚掉到水里,“到底被那木钉把头碰破了。如今这鬓角上那指头顶大一块窝儿,就是那会儿残破了”。凤姐说那个窝儿,是“好盛福寿的”。
贾母在妙玉这里,碰的这六根木钉,真不知那头该残破成啥样儿,更不知那碰出的窝儿里,好盛下多少福寿。只知碰得贾母立马就病了。
她进栊翠庵之前,神清气爽,妙语连珠,笑声不断。而今一出妙玉的山门,便“觉身上乏倦”,竟连大观园都出不去了,直要到稻香村歇息。且是“凤姐忙命人将小竹椅抬来,贾母坐上”,由两个婆子抬了去的。
胡仔糟蹋清照的话,就是因那《词论》,若拿来排揎妙玉,你看如何: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一旦叫裴畅来看妙玉,他对清照的评价,必定是要再唠叨一遍的:
自恃其才,藐视一切。其妄不待言,其狂亦不可及也。
前章所言,是黛、湘、探、妙与清照的词、赋、诗、论,分别具有的那道奇缘。此刻我即越性说道:
晴雯为黛玉之影;
芳官为湘云之影;
龄官为妙玉之影;
宝琴为探春之影。
我自不敢掠美,“晴为黛影”,原是批书人所言。
所谓影,就是既似其形,又有自己的言谈行止。这就把那形儿不便说,不易做的,尽由其影儿变弄出来。因雪芹以为,那清照花粉若只酿制黛湘探妙,也是终难尽意的。唯有形影相随,清照的魂韵神风方可彰显得周到,清照在红楼里也才算得成了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