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光粼粼的海面很平静。海水一波又一波平缓地漫上白色的沙滩,然后一次又一次慢慢地退去。
冯友恒独自一人坐在海边垂钓。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很安详,很恬静,心无旁骛地看着在水面上起伏的浮漂。
冯友恒的目光慢慢从起伏的浮漂上收了回来,他的手在脚旁的沙子上随意地画着,却写出了几个人的名字,“谢其庸”、“王柏石”、“梁华全”。
他低下头看了看,似乎对自己不经意间写下了这些名字感到奇怪,然后他用手轻轻地一个一个地慢慢抹去了这些名字,沙滩又平整如初了。他却像是陷入了沉思。
几只海鸥叫着,从他头上掠过,飞向了大海。他看着海鸥的身影很快就在蓝色的海面上变成了几个飘忽的小点儿,然后融入阳光和海面之间。
这时他隐约听见了渐渐清晰起来的汽车引擎声。一辆黑色汽车飞快地开了过来,在公路上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以后,两个戴着墨镜的壮汉从车里出来,看着岸边的冯友恒。
冯友恒回头看了看,慢慢地把渔具收了起来,走了过去,钻进了车里。
车在冯友恒上司的那幢别墅前停了下来。冯友恒跟在那两个壮汉身后,又一次走过那些曲折的甬道,进到了上司的办公室里。上司看着他,脸上却有种捉摸不透的微笑。冯友恒有些疑惑,在他的预料中,迎接他的不应该是这种表情。
两个人都坐着不说话,冯友恒首先打破了沉默:“广州的任务失败了,我等着长官的训导。”上司认真地看了他一眼,却全无责备地摆摆手:“你自己多虑了。那件事情没人愿意再提起了。你最好也把它忘掉。”冯友恒很是意外地看着他。
上司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说:“说句私下里的话,我们在大陆的情报工作也就是这个样子了,不如意的事情十有八九。你我应该早就司空见惯了。你说呢?”
冯友恒不敢轻易接上这个话题,沉默着。
“共产党的反间谍、包括间谍工作实在是厉害。你是军统的老人,你知道,过去我们在大陆的时候,就很少能占什么便宜。现在就更是不可同日而语了。不过那些搞政治的不懂这些。”上司瞅了冯友恒一眼,又继续说道,“你对这次行动的评估报告我看了,我认为方案本身相当严密,可以说是这些年我看到的最好的方案了。责任不在你这儿,失败的也不是你一个冯友恒。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所以你一个冯友恒也根本无法扭转。我的看法是,不是你的行动方案让江晓榕小组全军覆灭,而是江晓榕这些无能之辈搞砸了你精心设计的方案。”
冯友恒看着他,疑惑地问了一句:“这件事上面没有为难你?”
“责备当然是有的,不过也就到经国先生那里为止了。”
冯友恒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随即他似乎猜到了什么,敏感地问:“新的任务下来了?”
上司点点头,把一份早就准备好的卷宗递给他:“这是你去香港之前拟定的那个计划。上面决定采取严厉措施,就算不能阻止他们和北京建交,也要让他们付出代价。打开看看吧,我对你的计划做了一些调整。”冯友恒从卷宗里面拿出几页纸飞快地扫了一遍,随即面露难色地微微摇头。
上司脸上一直带着的微笑突然消失了,阴沉地说:“有问题吗?”
“我需要组织我的人对这个计划做出评估。”
“没有这个必要。这个计划经国先生已经亲自批准实施了。”
冯友恒把计划放在了桌子上,说:“我认为它成功的几率并不大。可以说完全没有把握。”
上司有些阴鸷看着他:“你可以选择。在接受上次行动失败的严厉处分并且告老还乡和接受这个任务之间。”然后他站了起来,冷冷地说,“你有二十四小时做出选择。”
冯友恒也站了起来,沉思着朝外走去。
第二天的正午,留给冯友恒的时间只有不到一个小时了。
他一个人走在寂静的街道上。街上很少行人,偶尔有一辆汽车开来,给人的感觉也是无声无息,一掠而过。这让他越发显得孤独、老迈。
冯友恒顺着街道转过一个弯,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梁婷婷曾经上学的那所学校。他不禁朝大门里看了一眼。一群和当年的梁婷婷一样大的女孩子,欢笑着跑了过去。
冯友恒不由得站住了。抬眼看去,学校附近那个广告牌上,还是“三民主义光复大陆”的标语,不过岁月流逝,那些字迹已经残破而模糊了。
冯友恒暗暗地叹了口气,朝学校一旁那个公用电话亭走去。他慢慢地拿起了话筒。他想起了很多年以前,梁婷婷也是拿起了这里的话筒,犹犹豫豫地拨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夏晴穿着汪卫明为她在裁缝店里新做的一件蓝色碎花衬衣和汪卫明肩挨着肩地坐在照相馆里,强烈的灯光下,夏晴的脸红红的,挂着几分羞涩。汪卫明依然是那副大大咧咧的笑容。
照相师傅站在他们面前左看右看,调整着他们之间的距离,然后回到了照相机前,把头蒙进黑布里。很快地,他站了出来,手里捏着快门线,对他们说着:“女同志,你的头稍微朝里面歪一点儿……再来点儿……对对……”
夏晴一点点地朝汪卫明这边靠近。
照相师傅笑了笑:“再来点儿,结婚照嘛,不能离那么远。”
汪卫明听了干脆伸手揽过夏晴的头,自己也紧紧地靠了过去。夏晴笑着把他推开了。照相师傅再次走了过来,帮他们重新摆好了姿势。
等照相师傅总算按下了快门,汪卫明和夏晴都松了口气,忍不住笑了起来。汪卫明擦着脸上的汗水说:“瞧这一脸的汗。”照相师傅一边收拾着底片盒一边笑着说:“一辈子就一次,出点儿汗算什么。”
听到这句话,夏晴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来。出门后,她和汪卫明并肩走在林荫道上,默默地没有说话,似乎在想些什么。汪卫明注意到了,他知道她是想起了小涛,于是也没有说话,静静地陪着她走着。
终于,夏晴转头看了看汪卫明,笑着问:“你怎么也不说话了?”汪卫明立即开玩笑地说:“因为我沉浸在幸福之中。”
夏晴停下来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低声问道:“你不会后悔吗?”汪卫明使劲地摇摇头,脸上满是真诚的微笑。
夏晴笑了笑说:“其实我本来不想答应你来照相的,但我不想扫了你的兴,看你今天那么高兴。不过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这张像不算数。”
汪卫明有些疑惑,但马上就笑起来:“对对对!当然不算数。少了佳佳怎么能算我们的结婚照呢!”夏晴轻轻拉住他的胳膊,说:“你小声点儿。”
汪卫明凑到她耳边说:“要不是在街上,我真想亲你一下。”夏晴幸福地看着他,轻轻地靠了过去,两人手挽着手朝夏晴的家走去。
两人一到家,汪卫明就被佳佳拖着陪她玩去了。夏晴则走进了厨房忙着准备晚饭。
宋涛慢慢走进厨房,站在夏晴的身后,一边看着她忙碌,一边说:“你看佳佳跟汪卫明真还挺合得来。我的意见,你们还是早点儿结婚吧。”
夏晴停下来,转身看着宋涛,没有说话。
宋涛笑着说:“别总是想着我。你早该成个家了,佳佳也懂事,眼看就要上学了。你们结婚以后,就把佳佳交给我,我们爷儿俩一起过。”
“爸爸,我们是一家人,永远都不要分开。”夏晴轻轻地说,“他说过,一定要让佳佳和你跟我们一起生活。”
“我一个老头子,跟着你们干什么。”
夏晴固执地看着他:“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永远不结婚。”
宋涛怜爱地拍了拍她的肩头,眼光移向了窗外,不说话了。夏晴知道他是想起了小涛,声音也有些哽咽了:“爸爸,我们都不会忘记小涛的,对吗?”
宋涛很快调整了情绪,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我还是那句话,你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别总想让自己不愉快的事情。”
夏晴感激地看着他。这时,外面有人叫夏晴接电话。她答应着跑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夏晴若有所思地走了回来。宋涛问道:“谁的电话?”夏晴笑了一笑:“一个你猜不到的人。是梁华全。”
宋涛吃惊地问:“他把电话打到这儿来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意思。他说今天是他女儿的生日,又说我和他女儿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所以突然想给我打个电话。还有他说想跟你见见面,因为上次我把你救他的事告诉了他。”
宋涛有些不在意地笑了笑说:“跟我有什么好见的。我看这老头子是寂寞得昏了头。再说即使有事,那也该和你谈才对嘛。”
夏晴想了想,点点头说:“我明天去见他一面。”
当梁华全看到只有夏晴一个人来的时候,有些失望地问:“老宋同志不愿意见我?”夏晴笑着回答:“他最近有点儿忙,让我先来看看你。”
梁华全点了点头,突然盯着夏晴问:“你有个妹妹叫夏雨,是吗?”夏晴听了大吃一惊,疑惑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梁华全证实了自己的判断,轻轻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我还知道你们姐妹是在1945年失散的。这并不奇怪,我们对这边的人多少也是了解的。”
“那你知道我妹妹的下落吗?”
梁华全摇摇头:“我只知道几年前她还在台湾。”
夏晴惊喜地差点叫起来:“夏雨还活着?”
“你们一直以为她死了是吧。我就是想告诉你她还活着。我能理解姐妹分离的痛苦,因为我也非常想念我的女儿。”
夏晴看着他,将信将疑地问道:“你说昨天是你女儿的生日,她多大了?”
梁华全的回答有些含糊:“该是个大人了。从我被捕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了。”
“她一个人在台湾?”
梁华全点了点头:“对。那时候她还是个中学生呢。”
“那你的妻子呢?”
“死了。在我来大陆之前就生病死了。”
“那就没人照顾她了?”
梁华全苦笑了一下:“干我们这一行,来之前是要对朋友有个交代的。”
“那个朋友会替你照顾她?一定也是这一行的人吧?”
梁华全看了她一眼:“你想知道这个人是吧?冯友恒,听说过吗?”夏晴没有回答他,而是换了个话题:“你女儿叫什么?有她的照片吗?”
梁华全从衣兜里拿出一个用牛皮纸叠成的钱包,从里面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她:“她叫梁婷婷。”
夏晴接过来一看,不禁大吃一惊。照片上的女孩几乎和何梅长得一模一样,只是稚嫩了许多。
冯友恒又回到了香港。从机场出来,他坐在唐昌裕的车上,透过垂下的车窗窗帘看着外面灯红酒绿的都市夜景。
他这次的任务是探听到谈判的详细内容,并且找机会暗杀那个岛国的外交特使。这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别的地方也许可以,但是在大陆搞暗杀?冯友恒想到这不禁无奈地冷笑了两声。但是他明知不可为还必须为之。看来只有出动最后两张王牌了。
这时他们的汽车正好从老咖啡馆所在的街道上驶过,冯友恒掀开窗帘看看,对开车的唐昌裕说:“停一下。我们下去喝两杯怎么样?”
唐昌裕把车停下来,犹豫地说:“不合适吧?!你在那里一露面,消息会很快传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