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的文字最早发表在1958年的《艺术新闻年鉴》(Art News Annual),是我虚构的与萨蒂之间的对话。他早在30年前就逝世了,所以我们从不曾和对方有过交谈。关于他的评论都来自报道中发表的言论以及对他作品的摘录。
这里或许会有音乐,不过我们还是要找个安静的角落以便交谈。
几天前,下雨了。我本来应该出去采蘑菇的,但是我却在这里,要写关于萨蒂的文章。这都源于之前轻率的应承。现在,截止日期困扰着我。天啊,人们究竟为什么不直接去阅读那些关于他的现成的图书,弹奏已经发表的乐曲呢?那样我自己就可以重返森林,好好利用我的时间了。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必须带来像家具一样普通自然的音乐,也就是那作为环境噪音的一部分的音乐,会考虑到噪音的音乐。我认为它会是悦耳的,会柔化刀叉碰撞产生的噪音,而非支配噪音或强加于噪音之上。这类音乐将会填充和朋友一起吃饭时偶尔出现的沉寂,将使人们不必关注自己那些陈腐评论,免除由此产生的烦恼。同时,它会中和那悄然汇入交谈之中的街道噪音。创作这种音乐是对需求的回应。
唱片当然也会有。不过,只要发现唱片就把它摧毁,这即使对自己也是一种慷慨的友善行为。除此之外,唱片唯一的用处就是版税,只不过那些已经逝世三十多年的作曲家再也无法拿到版税了。
毋庸置疑,动物界既存在着爱,也存在着音乐演奏。这显而易见。不过它们的音乐体系似乎和我们的不同,属于另一流派……我们不熟悉它们的说教作品,或许动物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东西。
如今还有谁对萨蒂感兴趣呢?绝对不会是皮埃尔·布列兹,他有十二音系,管理着音乐领域,萨蒂只有“六人团”,被称为“阿尔克依的领班”(Le matre d’Arcueil)。斯托克豪森当然也不是:我猜想他从来没想到过萨蒂……当前的音乐活动涉及两个问题:(1)将十二音体系中固有的关于系列的想法运用于声音的所有特性中,即频率、时长、振幅和音色,由此产生比之前尝试过的音乐受到更强烈控制的情形(斯托克豪森说:“知道自己已经步入正轨,这感觉真好。”);(2a)发现并运用通过磁带传到我们手上的新音乐资源(以任意方式和任意连续性,从任意转换空间中的任意一点发出的所有可听到的声音),或者(2b)以某种方式安排经济型的乐器环境(磁带太贵),以使产生的行动预设全部的可能性……萨蒂与本世纪中叶相关吗?
我厌倦了心碎欲死的感觉。我小心翼翼地开始的每一件事,在未知面前都显得鲁莽并最终失败。除了转向上帝,伸出手指向他,我还能做什么呢?我已经得出的结论是,他不仅脆弱得不堪一击,更是愚蠢至极。
按时间的顺序(1886—1925)观察萨蒂的作品就会发现,后续的作品经常是全新的开始。两首曲子的差别如此之大,似乎是在暗示它们并非出自一人之手。另一方面,连续创作出的作品有时又如此相似,甚至没什么区别,以至于会让人想到画家的年度画展,也能让音乐学家辨认出具有不同风格的创作时期。学生忙着对和声、旋律以及节拍的问题进行概括分析,目的是要表现出,所有这些形式原则在《苏格拉底》(Socrate)中都已得到发现并且有了定义,以相似的方式再次聚合在一起(这符合杰作的特性)。从学生的观点来看,布列兹排斥萨蒂是合情合理的。《好主人》(Le bon matre)的和声、旋律和节奏都不再引人关注。它们为那些不知怎么打发时间的人提供娱乐,却失去了激发情感的能力。的确,人们会无法忍受《烦恼》(Vexations)的演奏(持续[根据我的估计]24小时,一首52小节的作品重复840次,而它自身也是重复性的结构:A,A1,A,A2,每个A为13小节),但是为何要想到这部作品呢?
它是多么洁白啊!任何画作都无法再为其添彩;它本身就是个杰作。(对盘子的沉思)
艺术家出于某些美好的理由谨慎地朝某个方向前进,并将一部作品置于另一部之前,希望在死亡来临之前可以抵达目标。但是,萨蒂鄙视艺术。他哪儿也不去。艺术家在计数:7,8,9,等等。萨蒂则总是从零开始突然跳到无法预测的点上:112,2,49,到此为止。转调过渡段的消失不仅是他已完成作品的特征,也是一首乐曲里各部分的特征,不论是大的部分还是小的部分。萨蒂也以同样的方式生活着:他从没有固定的(赋予连续性)工作,没有加薪和津贴(各个高潮)。谁也无法确定地谈论他死前正着手创作的《弦乐四重奏》。
他们会告诉你,我不是个音乐家。这没说错。……以《星星之子》(Fils des Etoiles)、《梨形曲》(Morceaux en forme de poire)、《着骑马装》(En habit de cheval)或《萨拉班舞曲》(Sarabandes)为例,这些乐曲的创作显然没有受到音乐思维的引领。
很令人好奇,在十二音体系里竟然没有零。以下面这个数字系列为例:3,5,2,7,10,8,11,9,1,6,4,12,并写出转位数字——原始序列的数字加上相应的转位数字等于12——可以得到的是9,7,10,5,2,4,1,3,11,6,8和12。然而,在这个体系里,12加12还是12,其中并没有足够多的无。
这是一个大楼梯,非常可观。
它有1000多级台阶,全都由象牙制成。
这楼梯是如此美观。
以致无人敢用,
谁都怕把楼梯损坏。
国王自己也从不走楼梯。
离开房间时,
他会从窗户上跳下来。
而后,他经常说:
我太喜欢这个楼梯了
我要填满它。
国王难道错了吗?
难道这不是意愿的问题吗?我的意思是,去考虑刀叉碰撞之声以及街头的喧嚣,并使之进入音乐?(或者称之为磁带,具象音乐,家具音乐。本质都是一样的:将其看成整体,而不是断断续续选择出的惯例。)
为什么必须考虑刀叉的碰撞之声呢?萨蒂这样说。他是正确的。否则音乐将不得不建立起防护之墙,墙壁经常需要修葺,然而,哪怕是去喝水时,人都需要翻过墙壁,由此招致灾难。问题显然是将有意图的行动同周围无意图的行动联系起来。公分母是零,心脏就在那里跳动(谁也不是有意识地让血液循环起来)。
向我展示些新的事物,我将重新开始。
当然,“这是另一种学派”——从零开始。鲜花!可是,亲爱的小姐,这太快了吧!再次重复:声音有四个特征:频率、振幅、音色和时长。静默(周围的噪音)只有时长。归零的音乐结构必定只是空的一段时间。萨蒂创造了至少三种空的时间结构:
(数字代表着小节)。这里是水平对称,自身暗示着0;而在B中:
是垂直对称;而在C中:
它是一个几何图形(字体大的数字是几个小节的组合)。
我年轻时,人们告诉我:到50岁时,你就会看到。但我50岁了,却什么也没看到。
仅仅是时间的时间会使声音回归自我。如果是民间曲调,未解决的九和弦,或者刀叉的碰撞声,就让它们保持原状,民间曲调还是民间曲调,未解决的九和弦仍然是未解决的九和弦,刀叉的碰撞声仍然是刀叉的碰撞声。
我完全认同我们的对手。艺术家做广告是可耻的。但是,贝多芬在宣传方面并不笨拙,我相信,这就是他名声显赫的原因。它(新精神)教我们转向情绪的空无,不去规定洪亮度和节拍,让它们自己清晰地表现出来,严格地依照其计划和音高构想谦卑和自我克制的精神。
要对萨蒂感兴趣,从开始就必须不偏不倚,坦然接受这一观点:声音就是声音,人就是人。放弃秩序的幻象,放弃情感的表达,放弃我们传承而来的其他一切美学空话。
如果我失败了,对我来说是更糟糕的。因为我自身没有什么可供开始。
这一问题与萨蒂无关。他是不可或缺的。
那个方向已经没什么可做的了。我必须寻找其他事物,否则我将迷失。
这一主题很有趣(“必要的是始终不妥协”),但却不会有任何结论,要做的事情比以往更多。
听着,我的朋友,我像这样离开你们时必须徒步回家,黎明将至时我已接近阿尔克依。我穿过森林时,鸟儿开始欢唱,我看见一棵老树,树叶正沙沙作响,我走近前去,伸开双臂环绕着这棵树,心想,这样的性格真好啊,从不曾伤害任何人。
——还有,在另一种情形里,
我个人认为,我既非好人,亦非坏人。如果可以,那我要说我两边摇摆。还有,我从未给任何人真正带来过任何伤害——我也从未带来过什么有益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