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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贞观幽明潭 (27)

听这少年说起此事,苏道纯心头只觉有一阵寒意,心道:“这孩子竟然如此阴沉!只怕鞍作自己也还不曾想到吧。”苏道纯自己当初也曾在竁上人门下学过一阵,只是从来不曾注意这些事。当时那少年还是个跟从旁人听竁上人说《易》的十一二岁的小小孩儿,大家都觉得他年纪幼小,根本学不到什么,只不过充数而已,没想到这个小小少年当初便已经冷眼旁观,一切都洞察于心了。他咽了口唾沫,道:“鞍作知道么?”

少年忽然看了苏道纯一眼。这一眼寒意彻骨,苏道纯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仿佛走在一条荆棘遍地的路上,被一条毒蛇窥视。他不由打了个寒战,没敢再开口。半晌,那少年道:“道纯,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苏道纯只觉心底突然间寒意大盛,暮雪纷纷,虽然身上寒冷,背上却已冒出一身的冷汗。第一次,他觉得这少年的眼神如利刃一般,几乎要不敢对视。他道:“公子,是什么事?”

“你被赐姓苏我,以前本姓是什么?”

苏道纯的掌心已如握了一片寒冰一般,嘴唇也干得似乎要裂开。他干笑了一声,道:“公子问这个做什么?”

少年没说什么,只是将左手向前一伸。他的手掌洁白如玉,掌心升起一团黑烟。这团黑烟很淡,但在雪地里看来却很是显眼。

黑烟越来越大,依稀是个野兽模样。苏道纯失声道:“貘食术!”

少年的眼里露出一丝杀气。他盯着苏道纯,慢慢道:“镰足手下有个胜法师,他也会貘食术。那胡氏夫妇被杀,定是镰足使此人所为。只是我想不到镰足竟然能抢在我前面,他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苏道纯的心猛地一震,他强作镇定,摘下葫芦来又喝了一口,道:“镰足若真到了大唐,只怕他已有耳目在了,能查到胡氏夫妇也不意外。”

少年的嘴角微微抽了一下,淡淡地笑了笑,道:“于我是很意外,于道纯你却不意外。”

苏道纯只觉一口酒都要咽在喉咙口了。他道:“公子,你这话是何意?”

“道纯,想必你还不曾觉察,我已对你用过貘食术了。”

倭国传说,貘是一种以梦为食的异兽,貘食术就是一种能探知旁人心底隐事的异术。苏道纯的手也僵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葫芦也放不下去。

少年把玩着掌上那黑烟凝成的异兽,低声道:“可惜貘食术只能探查出模糊情形。我只能依稀看到你向人密告胡氏夫妇下落的情形。方才我故意说起镰足,你的心神果然大起波动,却并不怀疑,我才敢断定。客栈中不好动手,这无漏寺中却无旁人,道纯,你还不肯说出镰足的下落么?”

苏道纯只觉浑身都已冰凉。他的名字其实叫苏我道纯,入唐后为掩人耳目,去一“我”字,便如唐人姓名一般。他得那少年之父赐姓苏我,视若义子,其实却是中臣镰足一党。此次与这少年一同入唐,暗中向中臣镰足密报进展,自觉做得极为隐秘,没想到那少年年纪虽小,却远比自己想得厉害,竟然这么快便看破自己心中的隐秘。他嗫嚅着道:“公子……”

刚说了两个字,手指一勾,袖筒中两枚短刀也已握在手中。不等那少年反应,从他的嘴里忽地吐出一柄剑。

这是他的唾剑术。

唾剑术是倭国秦氏秘学,秦氏一族为始皇后人。刘邦立汉,秦氏东渡避难,归化倭国,便以“秦”为姓,至今已有千年,已是倭国一个大族,后来在一九九四年当选的日本首相羽田孜,便是秦氏后裔。这唾剑术是以内息将口中酒水逼出,便如利刃,伤人于无形,乃是秦氏不传之秘,而苏我道纯的本姓正是姓秦。他知道这少年狠辣之极,对自己的剑术也了然于胸,但这唾剑术旁人极少知晓,只盼能一举成功。

寻常人等总在注意敌人的双手动作,决想不到嘴中还会喷出剑来。因此所唾之剑虽然并非真剑,仍然可以伤人,秦氏一族以唾剑术杀人,从来无不中之理。也正因为寻常不得动用,知道唾剑术的人都少而又少。苏我道纯心知这少年异术厉害,自己唯有以唾剑术一拼才有胜机。他故意拔出隐于袖筒中的双月切,正是要将那少年的注意力引到手上,再以唾剑术一举见功。

无漏寺占地甚广,水竹森邃,冠于京都。他们站的地方是大雄宝殿前的空地,地上还倒伏着一些石香炉。此时雪越下越大,鹅毛大雪纷纷飘落,几如一张密密的大帐,要将人都掩没。苏我道纯的唾剑术使出,那柄酒液凝成的短剑穿破重重雪片,直取那少年面门。眼见要刺入少年眉宇间,突然如同击在一堵无形的墙上一般,“啪”的一声,酒液纷飞,转眼已消失无迹。

苏我道纯的心已沉了下去。他只以为唾剑术能出其不意,打他个措手不及,没想到这少年竟然对唾剑术一样早有防备。他还不曾来得及反应,那少年的右手已举了起来,如拈花一般,中指与拇指扣在一处,向他一弹。苏我道纯只觉眼前一花,左右肩头一阵剧痛,双肩上已出现两个血洞,两道血柱直冲出来。他痛得惨呼一声,双月切已握不住了,从手中坠落,没入积雪,鲜血将积雪也染红了一片。苏我道纯只觉双肩痛得像是穿过两根烧红了的铁针,纵然还有一战之心,也已没了一战之力。

仅仅是昨天,谷公棠死在雪地上,只怕也是这样吧。

他想着,一片朦胧中,只见那少年的身影穿破漫天大雪,向他走近了。

“道纯,你果然是秦氏一族啊。”

少年的声音仍然平静如常,却也冷得像冰。

苏我道纯大口喘息着。躺在雪地中,伤口倒不那么痛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原……原来你都知道。”

少年的脸上纹丝不动,道:“貘食术虽然不能查得太清楚,但总能查出一些来的。”

少年举起了手,苏我道纯看到他的双指之间有一个黑黑的小球,正是发切丸。

“道纯,我的耐心并不好,如果你再不说的话……”

正在这时,有人在大门口厉声喝道:“什么人?”

这个声音犹如闪电,少年被喝得浑身一震,扭过头去。

是金吾卫。

几个金吾卫士兵站在门口。现在已经禁夜,在这样的深夜仍然出行在大街上的人要被巡查的金吾卫拘捕,因此这少年故意到已经荒废的无漏寺来。没想到,金吾卫的人居然在这个时候追上来。

在问出镰足的下落之前,他还不想杀了苏我道纯。那么,现在只有将这几个金吾卫全都杀了吧。少年的手向回缩了缩,盯着那几个金吾卫士兵。

他的发切丸虽然厉害,但毕竟是以女子头发炼成,不能及远,最多只能射出一丈许,而大门口到这里还有十几丈。

来的金吾卫有六个人,大概是入夜巡查的一小队。他极快地扫视了一眼,已然了然于胸。长安城大坊武侯铺驻扎的金吾卫有三十人,晋昌坊也是大坊,自然该有三十人在夜巡。如果不能将这六人一举击毙,将其余人等都引来,倒不甚好办了。他故意退后了一步,手腕轻轻一抖,指缝里已夹了五个发切丸。

走在最前面的一个金吾卫是个相当高大的青年汉子,生得极为壮实。他大踏步上前,喝道:“你是什么人?夤夜在此,要做什么啊?”

这些话金吾卫说得也已熟了。平时捉到的犯禁夜行之人大多动都不敢动,有时碰到胆大的会说什么急着求医或者家中有急事之类,这些情形之下那人往往会送上些财物,求金吾卫网开一面。那金吾卫见眼前这少年身着狐裘,极是华贵,只道定然大有油水,说到后来语气也和缓了些。

少年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已浮起一丝冷冷的笑意,也不说话,将手伸了起来。

发切丸已在指缝间。

来的金吾卫一共有六人。他第一个要杀的,却是走在最后面的那个。一旦动手,这些金吾卫必然要反击,他担心的只是不要让这六人走脱了一个。

走在最后的那人个子不算高,年纪却是极轻,与他自己也相去无几。因为下雪,这些金吾卫都戴着斗笠,唯有那人撑着一把油纸伞。明黄的伞面正好将那人的脸遮住了,但发切丸连铁都能击破,不消说只是一张油纸的伞面。

走在最前的那金吾卫已看见了躺在地上的苏我道纯,吓了一大跳,喝道:“好啊,你原来还是个杀人凶徒!”他伸手便去拔刀,厉声道:“金吾卫沈天卫,凶徒快束手就擒,随我去武侯铺问话!”

那人拔出刀时,走在最后的那人闻声将纸伞一抬,伞下,露出一张坚毅的脸。

机会到了!

只消杀了那最后一个,另外五人必定乱作一团,连一个都跑不了。少年身子忽地向前一倾,人已如蜻蜓点水,猛地冲了出去。

唐代的长安设京兆府,下辖长安、万年两县。以朱雀街为界,以西为长安县,以东就是万年县。

当得知自己被调到万年县金吾卫时,裴行俭不禁有些诧异。金吾卫虽有调动,但很少有调得那么远的。自己原本巡查的是西市一带,现在却调到了长安的东南角,真的只是寻常调动么?只是作为金吾卫的一员,一切听从分派,他也没有多想。

今天的例行巡查恰好是个大雪天。这样的天气,如果还有人外出,那必定非奸即盗了。只是这样的坏天气,大概连奸贼盗匪都不想出门,大雪封街,不论是谁走过,都难以遁形。

只是,裴行俭却看到了有脚印通向无漏寺。

雪下得很大,走过的脚印马上便被掩盖起来了。但裴行俭自幼习武,稍有异样便看得出来,雪地上留下的脚印虽然只是微微凹下一些,但在他看来却如白纸上的墨迹一般分明。不过他也并没有想到别的,年关将近,那些鸡鸣狗盗之徒都想捞一笔回乡过年。无漏寺是个废寺,平常就有小窃之辈聚集于此,作为金吾卫巡查,来查看一下也是自然的。出乎他意料之外,无漏寺中竟然是一个身着狐裘的少年公子。

那个狐裘少年站立在雪地中,有种说不出来的妖异。裴行俭原本走在最前面,但在门口见到他,便退到了队伍最后。

这少年身上发散出来的,是比漫天大雪还要阴寒的杀气。

他伸手到背后握住七截枪的枪柄,把枪扳到腰间。现在向同僚们示警已经晚了,这少年要灭口,一定会对最后一个人动手。裴行俭紧紧握住了枪柄,另一只手将油纸伞也拉下一点。

他踏进无漏寺的大门,每一步都走得沉稳无比。如果那少年注意看的话,一定会发现裴行俭的脚印比旁人足足深了一倍。

踏出第七步时,那少年动了。

少年的身形疾如鬼魅,裴行俭只觉一股刀锋一样的杀气劈面而来。他的出手也快如闪电,不等那少年迫到跟前,七截枪一下抖得笔直,直取那少年肩头。

七截枪共分七段,精钢所铸,每段一尺,共有七尺。裴行俭掌中突然出现一支七尺长枪,在不知道的人看来,简直有如幻术。这一招名谓“起蛟式”,是裴行俭的师父苏定方的平生绝技。裴行俭将这一招化入七截枪中,虽然比他师父的九尺龙吟枪短了两尺,威力却丝毫不减,变幻更增。

长枪甫一刺出,裴行俭只觉一点黑影向自己眉头射来。是暗器!他反应极速,左手腕一抬,枪尾忽地飞起,正挡住那点黑影,“啪”的一声,发出金铁相击之声,那点黑影被一下格开。

这是什么东西?裴行俭大吃一惊,手上这招“起蛟式”去势未竭,他只觉枪尖一沉,依稀听得一声低低的痛叫,枪尖上的分量转瞬即逝。定睛看去,面前空空如也,哪里还有那少年的身影。他收回七截枪,只见七截枪的枪尖上沾着粟米大的一点红。

那招“起蛟式”是有备而发,没想到却只是给那少年添了这般一个小伤而已。他心中不由一阵茫然。是做梦么?他看了周围一眼,不远处有几个经幢,并不见人影,而且那些经幢很细,根本藏不住人。他正待上前再看个仔细,耳边却听得那沈天卫喝道:“你是……咦,人呢?”他刚拔出刀来,但眼前一花,那少年竟然已不见踪影。他左右看了看,却仍看不到人影,不由打了个寒战,心道:“这是什么人?真是邪门。”

有个金吾卫已发现了躺在地上的人了,叫道:“裴街使,这里有个人受了伤。”

听得那人的叫声,裴行俭快步踏雪上前,走到苏我道纯身边。见他已是昏迷不醒,裴行俭蹲下来试了试脉,道:“他还有气。”

沈天卫走过来道:“裴街使,方才你见过一个穿狐裘的少年人么?”那少年形如鬼魅,突然消失不见,沈天卫这时已在怀疑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了。边上有个金吾卫听沈天卫这么说,也道:“是啊,方才我也看见一个穿狐裘的少年人的,他好像动了一下。”裴行俭与这少年交手一招,直如电光石火,他们五人都走在裴行俭之前,竟是连一个人都不曾看见。

裴行俭站起来,道:“先将这人抬回去吧。”

晋昌坊的武侯铺还在另一边,要回去得有一段路。裴行俭又看了周围一眼,无漏寺里断垣残壁遍地,大雪已盖遍了寺中每一个角落,只有这一片还有几个脚印。若不是这几个脚印,便是裴行俭也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这人究竟去哪里了?难道,真是什么妖狐鬼魅么?他想起了当初明崇俨用出的隐身术。那隐身术大为奇妙,旁人便是在眼皮底下也发现不了。那少年用的,也许就是同一类的隐身术吧?可惜明崇俨不在边上,不然他一定看得破。

他默默地想着。此时几个金吾卫已抬起了苏我道纯,沈天卫道:“街使,走吧。”他又看了看四周,忽然打了个寒战,道:“邪门,真是邪门啊,别叫我撞上鬼了。”

裴行俭拣起地上的油纸伞,拍了拍身上积起的雪,又看了周围一眼,方才转身走去。

他们刚离开,一个经幢的上半截忽然折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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