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村医生中》,卡夫卡有过这样一段令人印象深刻的描述:
“——此时我发现:这孩子确实有病。在他身体右侧靠近胯骨的地方,有个首长那么大的溃烂伤口。……蛆虫……从伤口深处蠕动着爬向亮处。可怜的孩子,你是无药可救了。我已经找出了你致命的伤口:你身上这朵鲜花正在使你毁灭。”
“‘你要救我吗?’这孩子抽噎着轻轻地说,他因为被伤口中蠕动着的生命而弄得头晕眼花。……他们把我放在朝墙的一面,靠近孩子的伤口。……‘你以为这几句道歉的话就会是我满足吗?哎,我也只能这样,我对一切很满足。我带着一个美丽的伤口来到世界上;这是我的全部陪嫁。’……”(以上两段文字引自《卡夫卡小说选》)
无论是肉体与心灵的伤口,还是对生存对死亡的恐惧,它们都来自于孤独。孤独是卡夫卡最危险和强大的敌人,也是他最亲密无间的朋友和爱侣。这种孤独自从他降临人世就陪伴着他,因而卡夫卡式的孤独和寂寞不仅具有普遍性,而且具有深刻性和永久性。它与人“如影相随”,扎根在骨头里,埋藏在心脏里,逡巡在血管里,侵蚀着精神,折磨着灵魂,又维护了隐私或梦想。孤独,使世界与人相隔。对于卡夫卡来说,尤其如此。他在躲避一切,排斥一切,同时一切也在躲避和排斥着他。同时,他有在寻找一切,期待一切,梦想一切,虚构一切,可他们最终期待、梦到、虚构和找到的只是他孤独和弱小的自己,有时,他连自己都丢失了,就像一个游子丢失了他的村庄,一个居民抛弃了他的城市。这是一种深刻的价值观念,还是一种恒久的信仰?是一种难以破解的谜,还是一场宿命?
但有一点是必须再次提起的,就是卡夫卡生前并没有被更多的人看成是作家。这在当初,最大可能是很多人因为无法理解卡夫卡作品的超前意识而以为他的“天赋”不足,进而对他和的作品“敬”而远之。超前的人只能面临这样一种境地:孤独!我们文学世界里永恒的寂寞旅行者,除了卡夫卡,还有美国的T·S·艾略特、法国的波德莱尔、爱尔兰的乔伊斯、奥地利的里尔克等。他们都因为自己意识的超前和价值观念的与众不同而使自己步入了孤独的境地。他们是生命的遵奉者,信仰者,是文学永远的情人,是一个个立足于思想的巅峰而无人企及的“圣贤”,是命运的场景中独特而寂寞的“单身汉”。
“单身汉的不幸,无论真假,很容易被周围人猜出来,以致他——如果他是出于爱好神秘而成为单身汉的——会诅咒自己的决定。当他走来走去时,……一种虚假的、与生俱来的微笑掩饰着嘴巴,正如夹着鼻眼睛遮掩眼睛一样,裤子之窄小超过了瘦腿的美感要求,可是每个人都知道他的处境,谁都可以告诉他,他在受着什么煎熬。吹拂他的寒风发自他的内心,朝着他的内心注视的是他的双重面孔的另外把悲哀的一半。他简直是不停地搬着家,但每次总是期待着一段时间,有其规律性。他走得离活人越远(最可恶的玩笑:他必须奴隶一般为这些人干活,他对此是最有意识的,却又不能表露这种意识),他就越感到只需要一个更小些的房间就满足了。当其他人必须被死神击倒时,即使他们一辈子都是在病床上度过的,尽管由于他们的虚弱,他们早就该倒下了,但他们总还会抓住他们所爱的、强壮的健康的血亲和姻亲;而他呢,这个单身汉从生命的中途开始便似乎出于自愿地只求越来越小的空间;一旦他死去,棺材对他正合适。”(见《卡夫卡集》 卡夫卡日记 1911年12月3日)
这是卡夫卡自画像般的单身汉形象,他,其他一切类似于他的文化人的“单身汉形象”,离活人越远的一群人,他们走在了世界和时代的前面,幸与不幸一起被他们获取,一方面他们是冲出笼子的鸟,而且是冲出了所有时代和历史桎梏的伟大的鸟儿,他们心灵的世界无比美丽,精神的空间博大无边,文学的境界达到了至高,思想的力度足以击溃任何堡垒,他们以特殊的方式飞翔,最终建造了自己的“世界”,而且终生生活在里面,他们看得见外面的世界,可外面世界里的人却看不到他们,他们是天才,意识流中的搏击者,是一切“美”的最高发现者、审视者和享受者;另一方面,就想卡夫卡自己的箴言中所说的:一只领子在寻找一只鸟。他和那些伟大的孤独者们就是被这只笼子找到的鸟儿。卡夫卡的天才之一,就是极为喜欢用这种逆反形态的悖论说话,写作,甚至成为他的箴言,名言。这种思维方式其实饿业是与他类似的孤独者们共同的嗜好。于是,他们共同被这只“笼子”囚禁,成为永世的旅行者,却孤独异常。就像他们的审美方式和思想深度,在那样一个崇尚物质和金钱的时代,能有几个人领悟呢?他们的思想是说给未来的人听的,他们的作品是写给后来看的,与他们同时代的人,无法成为他们的“知音”。“笼子”找到了他们,他们不仅是鸟,也成了笼子本身。他们被主流世界里的主流思想和文学排挤,被无数庸俗和肤浅和深刻但不独特的人们抛弃,他们没有“现在时”,没有文学和思想“市场”。尽管他们的作品和思想并非都是真理,但古今中外的事实表明,真正的思想、文学、艺术、科学等,以及通常意义上的真理,往往在少数几个人的手里。我已经说过,这些大多数的人,要么对思想、文学、艺术、科学等东西以及真理一无所知,要么以为理所应当地享受着,要么以摧残者压迫者的身份去摧毁和消灭这些思想和思想者。除非人类灭绝,否则这种现象将永远存在下去。
在文学创作上,卡夫卡与生活中的人很相似,就是极为独特,尽管生活中的他有这样那样的特征,但他毕竟是与众不同的。人们通常把他的文学创作归纳为表现主义的。西方学者显然承认这一点,认为他是表现主义文学中的翘楚,取得了卓越的成就。但也有人认为,“的表现主义艺术并不是最典型的,或者说,他的艺术特征有相当一部分是属于未来的。这就不奇怪,卡夫卡的作品在表现主义运动时期并没有光法流行,但却被后来的超现实主义所注意,且更受战后的荒诞派、存在主义和‘黑色幽默’作家的重视。卡夫卡最主要的艺术特征我认为可归纳为‘荒诞感’和‘悲喜剧’特色,它们和存在主义的内容融为一体。这在二次大战后成为相当普遍的文学现象。但在卡夫卡生前,却是不多见的。”(见《卡夫卡集》“卡夫卡的人格结构”(代序) 叶廷芳 第16页)而在卡夫卡生前是什么一种现象呢?由于卡夫卡独特的文学艺术追求,他作品中的人物、事件,创作的手法,反映的现实都无法与读者的意识达成一致,他的思想更是远远将同时代的人抛在身后,他的作品很少被人问津。这就是为什么他的文学家的桂冠是在他去世很久以后,才被后来的人们戴在他“头上”上的。这是卡夫卡的孤独,也是一种普遍性的事实。
但在面对这种极端苛刻的现实时,以及他的作品不仅得不到承认和关注,而且很难和很少发表的时候,他似乎并不以为那是什么损失或不妥。他似乎只关注着“创作”本身这一劳动形式,而他以为创作就是生活,我们可以这样理解,生活本身就是创作,或者别的什么。在1912年11月1日他写给菲莉斯的信中说:
“我的生活方式仅仅是为写作而设置的。如果让它发生变化,那么无非是为了尽可能更适合于写作。”
而更深层次的对于写作的理解,卡夫卡依旧将他的本质看成是“写作”的,而这种接近疯狂的,并不考虑读者接受心理的方式,是孤独的。他觉得越孤独,越对写作有好处,就像真正的夜晚必须得有夜晚的成色一样。在1913年6月26日,他在给菲莉斯的信中写道:
“我与写作的关系和我与人的关系是不可改变的,它们存在于我的本质中,而不是暂时现象。为的写作,我需要孤独,不是‘像一个隐居者’,仅仅这样是不够的,而是像一个死人。写作在这个意义上是一种深于寻常的睡眠,即死亡,正如人们不会也不能够把死人从坟墓里拉出来一样,也不可能在夜里把我从写字台边拉开,这同人际关系没有直接联系,我只能以这种自成体系的、内在关系的和严厉克己的方式来写作,而且因此也只能这样生活。”
这就是卡夫卡异于他的地方。他写作就是为了孤独,为了内在的心理需要,为了一种能真正渗透进意识的现实,为了实现他的美学思想,却也不是为了成就“某钟地道的德意志属性”或“最具有犹太属性的文献”,归根结底,他这一切都是在孤独寂寞的情形下完成的,他的死亡是孤独对好的礼物,也是对他的内心世界里的那个“神”最好的礼赞,因为在他自己最终也误解自己,如同他有时与人谈话时的胡乱表达最终把自己也搞糊涂,乃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一样,除了孤独,还是孤独。
1916年9月26日,他在致菲莉斯的信中,再次提到了孤独:
“我知道,青年时我独自一人的时候很多,但那与其说是自得其乐,不如说是迫不得已。但现在我快步奔向孤独,犹如江河奔流入海。”
卡夫卡在病痛中死去,孤单单地躺在一只孤单单的木头匣子里,朝着一个只属于他的孤单单的世界漂去。这个始终认为“两个人在一起时他觉得比一个人时更孤单”的人,以他的死亡兑现了他的箴言:一只笼子在寻找一只鸟。现在这只“笼子”——棺材终于拥有了他,纵使生前如何被世界伤害,被尘世拒绝,也无妨了。毕竟他自己认定自己是误入尘世的,那一切存在的人事物,都因为死亡而彻底解脱,彻底无关了。
他是死人的孩子,以死亡的方式活在他人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