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4案语
梁的文体以译介为主,中间偶尔夹注夹论,例如在“希腊之生计学说”内,他评论塞诺芬(Xenophon)的经济见解,说他持论比柏拉图平实,“其识加柏式一等焉,至其论货币、论物价,误谬颇多”(12:9)。我想这应该是梁引述他人的见解,因为以梁在这方面的知识,当不足以下此断语。
有两个地方他还替学说倡议者辩护, 第一个例子是论亚里士多德的反商论:“亚氏又不喜商业,以为化居鬻财者,皆损他而自利者,故宜节制之,勿使过度发达。……皆亚氏之缺点也。虽然,彼皆应于时势,补偏救弊之言,论世知人,固未可厚非也。”(12:10) 第二个例子是重商主义在《原富》内大受批评,梁的评论是:“自斯密以后,此主义大受掊击,几至身无完肤。虽然,其论有过酷者。当时各国因行此主义,而群治赖以发达者不少焉,其功又乌可诬也,今请为之讼直。”(12:18)他依科萨之见,列举重商制度所含的六项“谬想”。(12:19)
全文以“案”(评论和批注)起头的共有五处(页21-22、33-35、40),最后的两项只是一行的脚注性质:“案:斯密治衰息重之论,严氏尝驳正之,见所译《原富》部甲下案语,今不具引。”(12:35)“案:精琪氏草拟中国新货币案,以限制所铸货币总额为第一议者,原本此学理也。”(12:40)精琪是指1904年来华倡议虚金本位(gold-exchange standard)的康乃尔大学教授Jeremiah Jenks(详见本书第2.1节)。
另三项案语其实只有两个主题。首先是辩护重商主义能在15-17世纪欧洲风行,自有其背景与效果,到了斯密时(18世纪中叶),重商主义之弊已显过其利,但梁提醒读者说:“读斯密书者,亦审其时、衡其势而深知其意可耳。”(页34)他的另一个要点是:“故斯密之言,治当时欧洲之良药,而非治今日中国之良药也。”(12:34)
接着他又说:“案:重商主义在十六世纪以后之欧洲,诚不免阻生计界之进步,若移植于今日之中国,则诚救时之不二法门也。”(12:21)他有一大段申论这个观点(12:21-22),乍看之下相当有力,但我们可以退一步想:欧洲各国行重商政策“而群治赖以发达者”时,有强大的国力和军力为后盾,也有立法上的配合(例如英国的谷物法与航海法),但清末中国哪有这些条件能在世界市场上和列强争食?从这个角度来看梁对重商主义的理解,才能看出他所主张的重商主义,其实只是表层的:“中国人口最庶、工价最廉,加以原料之充足,……中国商人颇富于进取冒险之力,……故今日如实行所谓重商主义者于中国,其劳费必逾少,而结果必逾良,有断然也。”(12:21-22)他只看到中国在生产面的比较利益(而且只是在成本面,而非技术面),全然忽略了国际市场竞争的背后要件:强大的远洋武力、国内行政体系的配合。
第二个案语的主题,用现代的观念来说,就是先进诸国对落后中国的剥削:中国人口多工资低,但因生产及各方面的不效率,厂商的利润也低;而西人因物价高、工资高而“患庸(工资)过厚而病赢(利润低)”,所以西人在华的投资“非欲以剂吾庸(提高中国劳工收入),实欲以吸吾赢耳。今者外财骤来,求佣者之数骤增,……然我所得者仅此小部分之庸,而大部分之赢已尽归他族之手。……言念前途,毛骨俱悚”(12:33)。这是有目共睹的现象,可争议之处不多,旨在提醒国人注意。一个世纪之后重看中国的经济,不也还是没跳出这个格局么?
11.2.5摘述《原富》
第9章“斯密亚丹学说”的内容,除了依据日文资料介绍斯密的生平与贡献外,主要的目的在于“请言斯密著述之要领”(12:30)。
前几章的内容或以时代为主题(中古生计学),或以学派为主题(重农主义),而独此章以一人之说为主题,且篇幅最长(15页)、解说最细。原因是:(1)中文学界介绍经济学说的,“今只有《原富》一种(其在前一二无可观),理深文奥,读者不易,先读本论,可为拥篲之资”(12:1)。(2)从追求国家富强的观点来看,斯密的著作比其他生计学之书更有体系性,政策性的讨论较多。(3)严译手法古奥,多用中国式的古典语体译写,梁读严译《原富》的体会,要比读日译《国富论》的体会亲切深刻;若要摘述成简易版的中文,严译也比日译方便。(4)梁借此机会系统地研读此书,“撮其体要,以绍介诸好学诸君子”。
相对于三册近千页的《原富》,他所摘要的内容相当少,而且很不完整,几乎无体系可言。(1)页30-35摘述第1篇(部甲),只提到分功之效、自然价格与时价、租(地租)庸(工资)赢(利润)之间的消长关系,而《原富》首篇就有11章,这样的摘要未免草率,但他也说:“今欲以报章短文撷其纲要,谈何容易,稍繁则二三十号不能尽。”(12:1)(2) 第2篇论资本积贮之事(12:35-39),也是浮光掠影。(3) 第3篇只有1段3行半(12:39),原因是此篇旨在回顾欧洲各国的经济发展史,中文读者的兴趣自然较少,可是梁给了一个难以证实的理由:“(斯密)其说有不免互相矛盾者,后之学者往往驳正,今勿具引。”(4) 第4篇专排斥重商主义,斯密的主要用意是反对重商制度下政府的干预主义,主张采取自由放任式的“看不见的手”(自由经济制度)。这是很关键的论点,但梁的摘述却把焦点集中在批评重商主义的“重金主义”:误认为金银才是国家之财富,追求贸易顺差是首要目标,然后就写了很长的附论(12:43-61),说明中国近年来国际收支的统计和问题的性质。
这样的介绍,若斯密从棺中复起,必大叹梁买椟遗珠。梁之所以会把重点放在贸易顺逆差,而不放在斯密最看重的自由经济论上,原因是他从中国当时的立场来看,贸易顺逆差的急切性远比自由经济论强烈。(5) 第5篇论国家的财政收入与国债问题,这是当时中国最重要的经济问题,也是严复最辞长而激、流涕太息者,但梁对此篇却一字未提。也就是说,若以篇为单位,梁只摘介了前四篇,而这四篇在有限的篇幅里,只作了点状的摘述,做第4篇的摘要时,甚至还“打错了靶”。
11.2.6结论
将近一个世纪之后重读《生计学学说沿革小史》的感觉,是梁的译介内容大抵可靠,较困扰的是名词翻译的困难,例如谈法国的重农学派(Physiocratic School),梁译为“性法学派”(12:25),其实他的第8章标题“重农主义”已译出此派的精神,不知梁为何又有此译?名词上的困扰确实不少,若无适切的日译可借用,他就如例言第七则所说的:“篇中人名及学理之名词,依严书者十之八九。”(12:2)他的评论也大抵合理,除了他主张中国要学欧洲的重商主义,因为这一点是他忽略了中国所应具备的客观条件。
整体而言,中国知识界当时深受《新民丛报》的影响,很多人是通过梁的译介才知晓有西洋经济思想史;更重要的是才因而知道有严译的《原富》,或甚至是通过梁的长篇摘述解说,才知晓斯密的基本论点。我认为《生计学学说沿革小史》的最大功能之一,是梁做到了“吾欲以为读《原富》者之乡导”(12:29),这也是他自号为“新民子”的用意:传播“新知”给国人。
11.2.7余论
森时彦(2001)从另一个角度,来探讨梁的经济思想在赴日之前与之后的转变,以下说明他的见解并加上我自己的看法。他认为梁在赴日之前,大概知道三本西洋经济学的著作:一是Henry Fawcett(1833-1884)的Manual of Political Economy(1863,汪凤藻译为《富国策》);二是Stanley Jevons(1835-1882)的Political Economy[1878,由艾约瑟(Joseph Edkins)译为《富国养民策》];三是钱伯斯兄弟(W畅Chambers,R畅Chambers)所著的Political Economy(1852,《佐治刍言》),此书共35章,476节,其中有部分沿袭古典经济学派的主张。这三本书都是古典学派与新古典学派交接时期的著作,现在尚难直言梁受了这几本著作的哪些影响。古典学派的著作着重在宏观(总体)经济问题上,例如经济成长、国家财富、公债、国债、财政、税收这类的主题,这正是清末中国所需要的,所以严复才会译斯密的《国富论》(原书1776年出版,中译本《原富》1902年出版)。
相对地,新古典学派的着重点是在消费、产业、厂商这类微观(个体)经济的问题上,这些不是清末救亡图存有志之士所急切需要的。
所以我判断梁对西方经济学有兴趣的部分,和严复一样都是以古典学派的国富、贸易、公债、财税等问题为核心。
梁在赴日之前写过一篇论经济的文章:《史记货殖列传今义》(1897,2:35-46)。他在此文内表现出拥护自由贸易、反对保护主义的论点:“西国旧制,每有重收进口税,欲以保本国商务者,近时各国尚多行之。惟明于富国学者皆知其非,以为此实病国之道也。”(2:40)他对自由贸易理念的支持,是和中国古籍《大学》内的理财平天下之道相呼应的:“故言理财之学者,当开国之差别界限而无之,有差别、有界限,斯已下矣。”(2:36)“故《大学》理财之事,归于平天下也。仅治一国者,抑末矣。”(2:41)这种观点和斯密的经济自由主义,以及李嘉图的自由贸易论是相通的。
森时彦(2001:227-232)提出一项有说服力的论点:梁赴日之后所接触的西洋经济(史)学著作中,有不少是受德国历史学派的影响,例如英国学者英格拉姆和意大利科萨的著作。德国历史学派的经济主张是采取保护主义,反对英国古典学派的自由主义。为什么梁会转向德国历史学派的见解?原因很明显:德国和日本在19世纪的处境,都是积极追求经济发展的开发中国家,所以要采取保护主义,防止英国这类工业先进国家的经济侵略。
清末中国经济若要救亡图存,所应师法的对象当然是德、日路线,而不是英国的自由放任路线。这一点梁比严复的体认切实,梁这项观点的改变,在《廿世纪之巨灵托辣斯》(1903,14:34)内表达得很清楚:“自十八世纪中叶以后,个人自由主义日盛一日。吾昔以为由干涉而自由,进化之原则也。既自由矣,则断无退而复返于干涉之理。及观近二十年来世界大势之倾向,而不禁爽然以惊也。夫帝国主义也、社会主义也,一则为政府当道之所凭借,一则为劳动贫民之所执持,其性本绝相反也。故其实行之方法,一皆以干涉为究竟。故现代所谓最新之学说,骎骎乎几悉还十六七世纪之旧,而纯为十九世纪之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