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班,便听公司议论纷纷,无不以“富康”两字为中心。
因富康股价一路下跌,遭到国际几家信用评级机构唱空。自慕奇峰洗钱一案开审以来,其运营状况连连失准,预计本年度债务超现金余额两倍不止,另外,近日与日本银行的贷款融资亦出现僵局。其中一家重要信用评级机构,已公开宣布将富康降级至垃圾股,称其短期内无法扭转运营状况,不宜投资。
富康内部更是人心惶惶,全靠慕璟琛一人坐镇,好在有谢家支援,才不至于真到无力回天的地步。简殊已听闻慕奇峰如今正在日本与三友银行交涉,但结果并不被人看好,同事间说说笑笑,也称:“惹谁都别惹评级公司,一句话,可能害几万人失业。”
另一人笑道:“我看是别惹二少才对。”被人骂了几句,才收嘴说,“大家都是开玩笑嘛。”
简殊略略蹙眉。她与慕璟琛有过接触,确确为商业奇才不假,加之铁娘子助阵,富康不可能如此不堪一击。她从人群中绕过,神色复杂,直到进了慕昶峰的办公室,仍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慕昶峰直接将她揽住,不满地问:“又在想些什么,如果你的眉头不肯松开,干脆明天别来上班好了。”她笑了笑,说:“看来富康出了大问题,今天各大媒体都在炒作。”
“如你所说,是炒作而已。”他伸手抚了抚她的眉心,继续道,“如今父亲的病况还未传到外头,一旦慕氏接班确定为璟琛,富康又能平地而起。”简殊不禁一怔,叹道:“那对九龙行来说,就是负面影响。”
慕昶峰并不否认,却也并不忧心:“我总觉得,你该对我无比信任才是。”
她靠在他胸口,低声道:“我更为你叫屈,但凡富康出了什么事,总会有人怀疑到九龙行头上。”
慕昶峰弯唇一笑:“姑且由他们,只要你信我就够了。”
“是,我自然信你,所以慕先生还请专心工作,别叫我抓了把柄说你‘色令智昏’。”她笑着挣开他,“我先出去工作了。”
待简殊离开办公室后,慕昶峰才恢复平时表情。
早上的时候,何景年便告诉他,调查有了结果。慕奇峰于简繁遇害当天离港,期间曾返港一次,次日又仓促离开,直到今日才再次返港。并且在几日前,有人曾看到慕奇峰驱车前往浅水湾一带,将车泊在酒店前,便不见了人影。
何景年问他:“二少,如果真的是大少所为,你是否就要配合警方?”
慕昶峰沉默了下,说:“仅是洗钱,不足以叫我出手;但如果是杀人,其罪当诛,我不能视若无睹。不然,我对简殊没有交代。”
何景年说了句“明白”,遂按照慕昶峰的指示,将账簿与调查结果交予警方。
香港警方一向喜欢刺激嫌疑人,哪怕证据不足,仍要高调行动,予对方措手不及,露出破绽。这一次,却动静颇小,直至中午仍无所消息。
这时,三下敲门声传来,是何景年推门而入,才说了一句“二少”,身体便被推开,慕昶峰眉心一皱,方见慕奇峰怒气冲冲地冲进办公室,反手撞上了门。
“老二,你别欺人太甚!”
他开口便是指责,额上青筋微爆,牙齿亦是咬得紧紧的。何景年又将门推开,慕昶峰不过冲他点点头,示意他退下。慕昶峰不以为然地看向慕奇峰,淡淡道:“大哥,你来找我有事?”
对方仍是暴怒,冷哼一声:“是你把账簿交给警方的,你要我死,你与庄秉珍一样,恨不得我死!”
“我想你搞错了。”慕昶峰立在窗前,淡然的样子与慕奇峰行程鲜明对比,“富康有今天,是你治理有误;你妻儿不帮你,也是你为人丈夫不尽责。你说母亲针对你,我不否认,但一切与你违法犯罪有何必然关系?
“况且,简繁始终真心对你,即便她没有将账簿烧掉,不论如何,她也不会交给警方,你何必下此狠手?”
“没有!”慕奇峰手臂一颤,目光悲愤,“你根本不懂,我没有想过杀她,我宁愿杀了我自己都不会杀她!”慕昶峰看着他,一字一句:“可是,你还是动手了。”
慕奇峰冷冷否认:“不!我根本不会杀她,就算她告我,把账簿交给警方,我都不会杀她。如果不是她,早在二十几年前,那个慕奇峰就死了。是庄秉珍逼我……老二,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恨庄秉珍,我有多恨你!
“我常想,就因为你身娇肉贵,身上流着一半庄家血,父亲才要将你宠信上天!可是我呢,从开始到现在,从未被父亲正眼瞧过,如不是娶了谢碧文,我现在……呵呵,可能还在给慕氏做盘数。
“其实哪怕做盘数,能跟简繁在一起,我也愿意,哪怕不要慕家少爷的身份。可是父亲执意逼我与谢家联姻,我去找简繁,想跟她一起离开香港,但她拒绝了我。她嫌弃我没有本事,更没有志气——老二,你一定没被喜欢的女人羞辱过,那种滋味——叫我想去证明自己可以,一定可以。
“所以,我跟谢碧文结婚,生子,接管富康。我以为我算是做到了她要的,我又去找她,可她仍是不愿跟我……”
慕奇峰复又笑了下,无奈至极:“她不肯跟我在一起,庄秉珍也不肯这样容易地放过我,她这些年来,就拿身世威胁我母亲,威胁我,后来又将这秘密告诉了谢碧文,妄图借谢家之手操控我。”
慕昶峰皱眉:“你没有想过,谢碧文真的会为了儿子的前程对付你。”
“不错,”慕奇峰摇摇头,“所有人都这样对我,算计我,操控我,当我是一具行尸走肉,是傀儡。甚至在洗钱案开审之前,人人都怕受到牵连,呵呵,洗钱……洗钱的是谢家人,却要我背黑锅!”
慕奇峰面色沉沉,嘴角苦涩:“我真的想跟简繁在一起,我没有杀她,我只是想拿回那本账簿,她不肯给我,我才推了她一下……她死了,我也不会苟活,但是你们庄家别想脱了干系!”
慕奇峰目光一狞,从怀中掏出一把手枪,枪眼正指向他,嘴唇抖着,如是悲怒。慕昶峰眸光一抬,看向那把手枪,却并未惊慌,只说:“你不爱简繁,你爱的从来只有你自己。”
“你闭嘴!”
慕昶峰非但没有闭嘴,反笑了一下:“你去拿账簿,足以证明你不信她,你不信她,怎么爱她?其实大哥,你最缺的不是能力,而是自信。无论你做哪一件事,都把自卑放在前头,接管富康如此,与谢家联姻如此,包括对我——在没人觉得你不如我的时候,只有你自己这样觉得。
“可是大哥,我并不是父亲亲生,这你是否知道?”
简殊离开慕昶峰的办公室后,在走廊里碰见慕奇峰。
她在拐角处,位置不明显,所以慕奇峰从电梯里出来,步履匆乱,直奔慕昶峰的办公室,并未看见她。简殊眉心微蹙,怀里抱着几本文件,站在原地颇久,才若有所思地进了电梯下楼。
这个时辰,正值午休下班,办公区的人三三两两结队去餐厅吃饭,一路有说有笑。她将文件送到财务部的时候,亦听人闲聊,说:“听说上午有大批警员跑去富康抓人,不会是洗钱案后续吧?”
另一人答:“最近富康的事情还少么,昨天才跳楼死了一个,高级经理,赔了八千万美元!”
“炒期货?”
对方哼了一声:“期货就算了,是炒外汇,名声全毁了,还活着做什么?”
“这次警察都去了,对富康名誉造成重创,难怪被降级为垃圾股。”
“所以还是老老实实在九龙行做下去,现在是整个股市走低,抱住饭碗都不容易。”
看见简殊经过,一同喊了声“简特助”,继而声音放低了,还在围绕富康这一话题聊着。简殊只觉浑身一冷,心跳都开始加速,像是有什么不好的预感要在脑子里炸开似的。
也许慕昶峰说的对,等到市场确认慕璟琛为慕氏接班的时候,所有贷款融资都将不成问题,富康便能起死回生。这个阶段问题连连,难保不是慕璟琛有意为之,换言之,就是挤兑慕奇峰下台?
她突然停住脚步,面色忽变惨白,匆匆转身就往电梯方向返回。
下楼之前,她还说:“我更为你叫屈,但凡富康出了什么事,总会有人怀疑到九龙行头上。”出门便见慕奇峰怒气冲冲地进了慕昶峰的办公室,他来做什么,是为了富康还是为了自己?
反复串联起来,不得不叫她心悸!
电梯升到楼层,她便迫不及待地跑了出来,一路直奔慕昶峰的办公室,何景年在外守着,眉心紧蹙,满是不安。她冲过去问:“慕奇峰在里面?”
何景年看见她,点头说:“冲二少来的,摆明是吵架!”
“有同事说,警察去过富康抓人,是不是洗钱后续?”
何景年一怔,神色突显慌乱,直接说了句“不好”。简殊呼吸急促,混乱中无法顾及太多,伸手就要去碰门把手。
指尖冰凉,微微颤抖,与门相隔只有那么几厘米,却听一声巨响从里面传出来,声音清脆而响亮——枪声,是枪声!
她身体一震,猛然按在了门上,除了手指,竟然四肢都在颤抖……不安,恐惧,席卷而来,何景年扶住她,一面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昶峰!”
这辈子没这样大声地去喊一个人的名字,像是尖叫,从喉咙里炸开,近乎疯狂;
也从没这样害怕过,怕啊,是怕到了骨髓里,周身血液都在逆流,面色更是惨白一片。
透过落地大窗,阳光亮而刺目,无数光影交错,无数画面交叠,无数声音交替,在她脑海里纠缠,兜转,翻滚,碰撞;胸口沉沉的,心跳已趋停缓,眼前被白芒包围,渐渐模糊,渐渐冷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