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简繁下葬。
警方也已备案,全面调查这起谋杀案。只是案情扑朔迷离,人证物证全都不足,怕是短时间也不会出来结果。
简殊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多数时候都在发呆,一遍一遍地听些老歌,说:“人皆寻梦,梦里不分西东,片刻春风得意,未知景物朦胧;人生如梦,梦里辗转吉凶,寻乐不堪苦困,未识苦与乐同。”
她也想当过去发生的都是一场梦,梦醒之后,一切同昨。
可是,呼吸、脉搏、心跳,全都告诉她,这一切是真的,而她必须面对。
慕昶峰这几日专心在家陪她,直到今天接了一通电话后,才安排欧慧敏过来,安抚她不要多想,匆忙出了家门。
他没有叫司机接送,而是亲自驱车赶到慕公馆。
一路面色冷凝,步履匆促,佣人见了都要吓一跳,不曾想素来冷静低调的二少爷,也有怒气冲冲的时候。他直接奔向慕庄秉珍的书房,门都不必去敲,直接推开:“你这几天找过简殊,是不是?”
慕庄秉珍坐在长案旁,动作缓慢优雅地倒了杯茶,一面笑道:“我想,不会是她亲自告状,有智无胆,永远是这女子的弱点。”
一杯茶斟完了,方抬起眼皮:“老二,我说过,她不配进慕家门,如今你叫她怀里你的骨肉,我自然不会冷血无情地赶她走,不过你需懂得,她要做我儿媳可以,但先要当我是她婆婆。”
慕昶峰怒意仍存,但表情已趋平静,他冷着声音,甚至不愿叫她一声母亲:“这些年,你处心积虑,就是为了这一天。如果没有简殊,你是否就要亲自站出来,逼死父亲,逼死大哥?”
“昶峰!你是我的儿子,这是港岛人人皆知的事实!”她手里一震,将茶杯推到一边。却听他答:“如我所说,从今以后,我不必再为慕二少。”
慕庄秉珍拍案:“你这是要与我决裂,学你父亲与我决裂?”
“我是认真的。”
“在娶谢碧文之前,你大哥也说对那位简律师是认真的,可是结果你看见了。我养你三十几年,就算不是你生母,仍是你姑母,他日慕氏庄氏,还不都是你的?儿子,你怎么能目光这么短浅!”
慕昶峰神色复杂,隔了半响,才说:“我曾说过,无意追求温莎公爵美名,但是不可否认,比起慕氏家业,我更在乎我的妻儿。我想你永远不会明白,为保他们安全,我不惜拿九龙行作博。”
他说完,转身离开这间书房。
剩慕庄秉珍坐在案旁,牙齿紧绷,周身气得颤抖。
她确实不明白,从丈夫背叛自己,到兄长迫于家族干涉,放弃儿子,本城哪个大家族真存爱情了?或许以前她也是信的,以为慕启元对自己的殷勤是爱慕,是追逐,可是最后呢?
还不是干笑一声,斥骂自己笨得要命。
几十年的积怨,怎么可能一朝看淡,不,那绝不可能!
慕庄秉珍站起身来,打电话叫司机送她去慕启元所在的私家医院,一面拿了手包,绕过黑色长案,脸色阴郁地出了书房。
她一路不语,司机也不敢搭话,直到车子停下,司机方替她打开车门,说:“夫人,到了。”
进了医院,慕启元的特别看护看到她,冲她微笑:“慕夫人,今天又来看慕老先生?”
慕庄秉珍点点头,走了几步又停下了,侧头问:“最近启元身体如何,是否按时吃药?”对方不由叹息一声:“慕老先生这几日情况不太好,咳嗽严重,脾气也有些暴躁。上次周秘书带了律师来商议什么事情,先生还为此发了脾气。”
“辛苦你了。”她不咸不淡说完这句,继续走向病房,推门而入。
慕启元卧在床上闭目养神,听见门声扔不为所动,慕庄秉珍走近了坐到床边,似笑非笑地叫了他的名字:“启元,看护说你这几日脾气暴躁,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
慕启元低低哼道:“一些杂事而已,你呢,这个时候想起看我?”
慕庄秉珍低低笑了下:“你可知,那位简律师近日被报道谋杀,弃尸海里。”
慕启元这方睁开双眼,瞥她一下:“已是旧新闻,说来做什么?”
她不过替他倒了杯水,眸光复杂:“老大与这女子什么关系,你清楚,迟早警方查到慕家头上,总不是好消息。”
“这是什么话!”慕启元冷哼。
“你大可以觉得我所言不妥,不过启元,你不能否认这些年来,你这长子确实无所作为。你叫他做盘数还行,把慕氏交给他,呵,那绝对是说笑。”
慕启元轻叹了一下,不慢不紧地喝了口水,说:“老大性格沉闷,从小便受他母亲影响,练得一副自卑样子,非正室所出,已经是老大心里最介怀的事情。”
“他母亲自卑?”慕庄秉珍冷冷一笑,“我看未必,怕是自愧多一点。”
慕启元一怔,将水杯撂下了:“自愧,这又是什么意思?”
慕庄秉珍笑道:“在几朝之前,有位妃子,与未进宫刑的宦官有染,生下野种,得亏皇帝糊涂,将野种当成其子对待,予尽荣华,你猜怎么着?”她顿了一顿,看向慕启元逐渐发白的脸,“这妃子心里有愧,总归活不长,要么是宦官死,要么自己死,放能保住其子的身世秘密。”
慕启元“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猛咳几声:“胡言乱语,你——”
她倏然起身,就要离开似的:“你最近脾气实在是坏,长期服用镇静剂都无效,确也稀奇!”
慕启元一口气就要喘不上来,手指朝她指过去:“……你说什么?”
慕庄秉珍稍一侧身,别他两眼:“讲一个故事而已,你何必当真,时辰不早,我先回去了。”
“你站住!”
慕启元撑起身子,就要从病床上翻下来,身体剧烈地颤抖,竟重心不稳地跌在了地上,口中还在重复着:“你把话说清楚,说清楚!”
她不过冷然地看着他,说:“你不信才好,以免为你几十年的错误后悔,人之将死,徒增遗憾,你说是不是?”
她说完,迈开步子,从这间病房走出去,头也不回。
门被死死关上,整个病房只剩慕启元的喘息与咳嗽声,一阵一阵,沉痛而剧烈。他伸手要去按床头的呼叫器,拖着身体挪近,可惜只差那么一寸,指尖颤抖着仍是触摸不到。
失望、孤独、恐惧……
所有最坏的词语在他脑里纠缠,他不必动,身体已经在抽搐,似是癫痫。
夕阳将半间屋子染成暖色,他却目光呆滞,用头狠狠地撞向柜角,发出一声低吼,肺里翻涌着,突然一呕,落地才见一片血红……
慕昶峰返回山顶的时候,偌大的客厅里,只剩简殊一人。
他走近了,脱掉外套,一面问:“你表妹呢,回去了?”简殊眸光低垂着,点头道:“这两天警察要去家里探查,所以她也抽不开身,刚才接到电话就提前回去了。”
慕昶峰坐到她旁边,伸手揽住她:“别想太多,你现在只需把自己照顾好,其他事情都交给我。”低头在她额上印下一吻,又道,“我叫人安排游艇,我们去大浪湾如何?”
未等她摇头拒绝,他已缓缓吻上她的唇:“就这么说定了,你需要好好放松一下。”
慕昶峰素来雷厉风行,决定的事情立刻行动,由何景年安排下去,傍晚之前,已经到达西贡。这个时间出海,阳光柔和,已经浑然不觉皮肤刺痛。船务将一切安排的井井有条,在夕阳落幕之时,便将晚餐准备好,通知他们享用。
天色转暗,夕阳渐沉,落日被海平面截断,形影相映,一半在空中,一半在海中,满目金波粼粼,由远拉近,洋洋洒洒地,仍是一片。她不禁微眯着眼睛,为这片落日之景陶醉,说:“好美。”
海风将他的头发吹起来,像掀起的海潮一般,他的发总是乌黑浓密,她试过在最欢愉的时候将手指穿梭过去,偷恋那一刻的拥有;也曾经对他说:“我想你到六十岁,还会是一头黑发。”那时,他正着手开拓九龙行的内地市场,手续繁琐,关系复杂,听了她的话,不禁莞尔:“但愿我不被公事愁白了头发。”
她决不是奉承,只说:“发愁的一定是你的对手,这点我很放心。”
往事历历,如是昨天。
只是生命的流逝,总叫时光之伤难以抚平。人会忍不住回忆,为物是人非饮泣,如她,感怀大浪湾仍在,中环依旧热闹,还可以与几个朋友相约去大屿山玩乐……可是妈妈,已经不再。
慕昶峰目光柔软地看着他,抚上她的脸颊:“在想什么?”
她摇摇头,说没有,眼皮一抬,看到他的眼睛,方笑了下:“昶峰,谢谢你。”
“你跟我说谢谢?”他眉心一蹙,老大不愿似的抽回手臂,起身绕到她身边,牵起她的手,“我以为,我的所为至少要加上‘非常’才对,跟我来。”
慕昶峰将她牵到观光台上,从后面抱住她,在她耳边低喃:“风很暖,张开手臂。”
她按照他说的,将手臂展开,如要拥抱海风,而他的手臂围在她腰间,温暖而可靠。没有引线的风筝只会坠入深渊,或自生自灭,唯有牵引与拉扯方能供给它最安全的自由,就像这一刻,她站在甲板上,海鸥一般地展开双臂,与风浪相拥,感受“铁达尼号”的浪漫……电影里放肆、自由,如是大气蓬勃的爱,亦不过如此吧。
唇边笑意渐浓,她转过身来,抱住慕昶峰,吻在他下巴上,说:“昶峰,非常非常非常谢谢你。”
他声音低哝:“那么,还有什么是我可以为你效劳的?”
她扎在他怀里,想了想说:“唱歌,我想听你唱歌。”
慕昶峰笑着摇头:“你一定是在开玩笑,我来告诉你,慕昶峰最无音乐细胞,五音不全还是好的,但愿不会句句全在调外。”她笑着将他抱得更紧些:“只要是你唱的,我都喜欢。”
他终于妥协,就在夕阳余晖下,与他拥吻,低低在她耳边唱一首很老的歌,名字都好听,叫做《偏爱》:无心的真,无心的爱,才是最应珍惜的爱;你燃亮我,我燃亮你,在孤单中闪过热爱。
简殊仍是笑着:“很好听,我想想,是《用爱捉伊人》对不对?”说完眉心一皱,语调渐低,“很老的电影主题曲,你还记得;不过我记得的,只有女主角是个日本女星。是什么时候上映的,少说也有十年了吧……”
慕昶峰叹息一声:“简小姐,你在吃醋?”他竖起三根手指,信誓旦旦,“以慕昶峰名义起誓,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
她这方又笑了,说:“我知道。”
夕阳渐逝,海绵波光零乱,船务将游艇的灯打开,与远岸华灯相应,两个人,四条手臂相缠,埋在灯光里,海风中,只为拥抱,仿佛这样,便可以幸福一辈子。
夜里,两人就在大浪湾的别墅休息。
因为在游艇上只顾享受,晚餐没怎么动,慕昶峰只好亲自下厨再做一次。
简殊从未想过他也会做菜,好像过去朝夕相处的几年都是假的,而他从未表现过诸如现在一般的真实。他甚至会做地道的菲式甜点bibingka,还有煎蛋卷,米饼,炖汤类更是手到擒来。她看着他挽起袖子的手臂,健壮有力,连垂首的样子都那样正经无比,却是用在砧板上,一刀一刀切着番茄,不觉发笑,好半响他才瞥了她一眼:“你笑什么?”
她“哦”了一声,仰脸道:“看你厨艺不错的样子。”
慕昶峰唇角勾起一抹不经意的笑:“吃我做的菜,你是第一个。”
她想了下,问他:“那以后呢?”
“以后自然会有第二个——我们的孩子。”慕昶峰眉梢微扬,下巴朝着门外一点“马上做好了,你去收拾一下,在外面吃。”
简殊受命,离了厨房。
一路走到客厅,却听到他手机响了,于是拿给他听。
是慕公馆打来的电话,说慕启元突然病情加重,傍晚时分吐血昏阙,如今正在抢救。
慕昶峰将电话挂断了,神情冷凝:“要马上去医院,父亲突然晕倒。”简殊一怔:“情况严重吗,我在家等你?”
“跟我一起去,”慕昶峰放下手里的刀具,一面洗手,“你是我妻子,于情于理,你要跟我一起过去。”
她却不知为何,忽而胆怯。
如果她去了,怕是不仅要面对慕启元,还有慕庄秉珍、谢碧文等人,到时候,是刁难,还是对峙……谁又能猜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