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殊在路边拦了的士,司机问她去哪,她像是来不及多想,脱口便是施勋道。
说完了,不由地又苦笑了声,才说:“不好意思,送我去九龙好了……我想到在哪里停,再告诉你。”
而后,一路沉默,瞥见道路两侧景物不断倒退。是海景,民宅,各色茶餐厅与拍档摊点,更远一点,远到完全看不到的,是大浪湾……曾几何时,她也曾与慕昶峰来过西贡,就在大浪湾的游艇上休憩玩乐,或者只看他在海中游泳。他素来喜静,只顾仰望,两个人的回忆埋在时光里,不经意地被她翻出来,仍是一些零散的影像,却已足够叫人无法忘记。
因为这些记忆太深刻,这些场景太动人,到了如今,就算是旁人无意的一句话,也能触动她,叫她心有余悸。
她将手掌覆在小腹上,垂下眼眸。
肌肤相贴的温暖,使得身体渐渐舒缓,如她所想所愿,真的太在乎这个孩子,不管是从生命的定义,还是从情感的角度,她都太在乎,完全没办法这样放弃!
午后的阳光射进车窗,又是几重温暖几重心酸。
她又把头抬起来,声音淡淡地对司机说:“去X路的那家日本料理,麻烦你了。”随后翻出手机,想了一下,还是拨了展聿恒的电话,只说:“展总,不是要约我吃饭,我从西贡回来,还没有吃午饭。”
对面只有沉静的呼吸声,半响才问她:“简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吸了吸鼻子:“没有,只是突然不想吃烤肉,想吃饭团……你到底给不给面子?”
展聿恒笑了一下:“你的面子,我一向肯给。”
“好,谢谢你。”
将约会地址告诉对方,说了几句别的,也就挂了电话。不过转瞬,又剩满车阳光,与寂静相融,将她缠绕。她将车窗打开,有风源源灌进,铺面而来,甚至有些刺痛脸颊,只是耳边终于不再寂静,呜呜簌簌,有了风声。
从西贡到这家日式料理店,大概一个小时的车程,她赶到的时候,展聿恒已经等她多时了,微笑着冲她扬扬手臂道:“简小姐,你可真叫我好等。”
简殊淡淡一笑,抱歉地说:“不好意思,路途远了。”
展聿恒笑着摇摇头:“怎么突然就客气了,你知道我跟你开玩笑的。”
“我记得你说过香港女人刻薄,”她仰面看向他,分明的轮廓,硬朗的线条,与慕昶峰一样的形容词,却不是一样的外貌,顿了一顿,又说,“现在,是给你机会改观而已。”
展聿恒隐隐失笑,正巧服务生送来菜单,推荐店内新品,他方以不熟悉为由,叫简殊点餐:“你不是说想吃饭团,你来点吧,反正我不挑食。”
简殊“嗯”了一声,大略扫了一眼菜单,点了招牌的饭团。
因为过了中午时段,店里客人极少,没多久,服务生便将饭团呈上。展聿恒眉头一蹙,像是好奇:“不是点了两只,还有送?”
简殊只是扯了个笑容,说:“可能是促销手段吧。来尝尝,味道还不错。”
可是,真的一口一口吞进肚子里,才知道根本不是那时的味道,心里执拗着寻求结果,甚至连是否加了当时的配料都想去比较。反复咀嚼,反复无果;反复寻求,反复失望……她还是放下筷子,神色有些不济。
“简殊,你是不是不舒服,需要我带你去医院?”
展聿恒注意到她的异样,亦是撂下筷子不再吃了,转而问她:“还是,你心里有事?”
简殊没有说话,想笑又笑不出。
她想起那天慕昶峰带她过来,她信誓旦旦地对他说:“慕先生,您饶了我,但我发誓,我简殊是清清白白的,从没跟任何男人来这吃过东西——除了你。”
那句“除了你”,在这一刻回忆起来,真是讽刺!
她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却听门口玄关一响,服务生热切地招呼说“欢迎光临”,然后逆着光,微眯着双眼,看见一抹高瘦人影缓缓走了进来。
是慕昶峰,穿一身黑色西装,严肃而古板,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坐下,不近不远,但就是看不清轮廓与表情。展聿恒顺着她的视线侧头,转瞬又看向她,叫她的名字,紧张又小心。
没想到她会选择低下头,重拾起筷子,好像什么都没看到似的,低声问他:“还不错吧,我上学的时候很喜欢来这边,好吃又实惠。”
她又抬起头,像是在笑:“不过你不要介意,我拿饭团为你践行。”
展聿恒喉咙紧紧的,一时间无言以对,许久才回了一句“不会”,一双眼睛瞟到不远的地方,慕昶峰一人独坐,似乎在讲电话,眉心蹙着,隐有不悦。
但没多久,玄关处又动了一下,进来一个年轻女孩,学生模样,笑吟吟地走到慕昶峰旁边,低喃地说了句什么,竟换来对方一笑。
简殊自然也是看到了,冲展聿恒笑道:“你看到了,分手而已,干脆利落,不会妨碍任何一方再谈感情。”
“你说香港女人刻薄,其实还有一点你不知道,一般香港女人失恋后,都能很快走出低谷,毕竟……年轻嘛,谁不会经历几段感情,”她笑着,面上表情舒放松“展总,你信不信?”
展聿恒看着她,点了点头,说:“我信的,如果这份信任能叫你舒服一点。”
简殊与展聿恒很快吃完,离开了料理店。
一人侧头,一人低眉,样子亲昵而不引人注目。服务生仍旧态度热切,说:“欢迎下次光临”,话音落下,竟也没了两人的影子。
慕昶峰这方撂下筷子,眼睛望向玄关处,面部紧绷,嘴唇抿得僵直,好似悬冰。坐在他对面的女孩子,不安地看他一眼,咬了咬嘴唇,说:“那个我……”
“你走吧。”他眸光一瞥,语气疏冷。
直到看着对方离开料理店,慕昶峰才起身结账,出了店门。
何景年候在门外,头压得低低的,后背微动,像在忍耐什么。慕昶峰走近了,呵斥了一声:“笑什么?”何景年立马站直了,替他打开车门,说:“二少,慕氏晚上有慈善晚会,你是不是准备一下?”
慕昶峰坐进车子里,低声“嗯”了一下,何景年紧随其后,坐到旁侧,嘱咐司机开车,一面说:“不过二少,你是否还需要一个女伴?”
这话换来对方一记冷眼,何景年不以为意,继续道:“你看叶小姐如何,早前叶小姐曾打来电话,有意……”
“谁告诉你,我与她有什么关系了?”慕昶峰忍不住打断他,眉心皱起,“你办事一向妥当,我不想流言从九龙行传出去。”
何景年一怔:“可是二少,我也是听人说起……流言是从外头传到九龙行的,包括你与简小姐分手的原因,是否与叶小姐有关,也在流言之中。”
慕昶峰明显一怔,面色更差了,隔了半响才点燃一支烟,吐了句:“多事!”
慕家的慈善晚会本是为了庆贺慕启元生辰,不想其长子慕奇峰突然身陷洗钱案,竟一下子气得慕启元旧病复发,再次卧床。好在日前慕奇峰获判无罪,慕启元方百劝之下,答应出席晚会。
这晚,各界名流齐聚四季酒店宴会厅,所谓衣香鬓影,冠盖云集,亦是毫不为过。
除了主办方慕氏集团,协办方四季酒店外,金x局总裁叶柏刚亦是亲自携女捧场,给足了面子。作为主角,慕启元在慕庄秉珍的陪同下,与来宾一一握手寒暄,极尽热闹。
来人中不乏有人跟风致贺,说:“恭喜您,慕先生!是您吉星高照,才保慕氏鸿运多年!”往来寒暄,却无一人提及富康财务洗钱一案,足以证明如今市场之上,慕氏之位,仍是无人可撼动。
真正的拍卖会将于半小时后起航,故而宾客多零散而站,相互交谈。慕昶峰坐在宴会一角,低调而安静,周遭的人更像是特意为他营造环境似的,没人上前搭讪。
当然,除了天地不惧的官家小姐叶淑仪。
他目光低垂,顾自倒了一杯酒,才轻啜一口,耳边已经传来叶淑仪低哑性感的声音,叫他“慕二少”,随即坐在旁边。
“自斟自酌,是失恋之态,没想到二少如此锋芒,也有寻常男人的失落。”
慕昶峰眼皮一抬,显然是不愿与她对话,叶淑仪却笑了笑又道:“我当然知道慕二少的生意不是谁都能做的,但论及条件结果,于你于我,两方互惠互利,有何不可呢?”
他将酒杯放下,眸光一冷:“叶小姐,话我说的明确,请勿叨扰!”
叶淑仪咯咯一笑,身体自然后仰,靠在了椅背上。身上的黑色礼服冷艳动人,镂空的碎花隐隐遮住白皙的手臂,别具一番风情。她举起一杯酒,笑容未褪:“未达目的,不择手段,我就是这样……所谓方法,有结果才值得推崇,二少你说是不是?”
慕昶峰听她这样一说,反倒笑了一下:“我说过,斗气不是拿一辈子的幸福做赌注的,叶小姐是聪明人,至少懂得什么是多说无益。”
叶淑仪这方止了笑,状似无所谓地饮了一口酒,道:“我不信这个世界上,会有没算计的爱情。”
“那要看算计多少,凡事计较利多利空,自然谈不上真感情。”慕昶峰瞥她一眼,面色无波。
叶淑仪不再接话,然眸底幽幽的,不知在想写什么。
宴会厅里音乐柔缓,丽影翩翩,周遭突然没人说话,倒显得极为安静。但两个人分开来坐,已是场内焦点,何况如今同坐一桌,于是更加引人侧目。
果不其然,没多久,便听有人叫了声“峰哥”,一面携着美女,过来敬酒。
是庄智城,一身西装规矩而正式,却仍旧掩不住骨子里的风流气,开口便是戏谑:“这不是叶小姐,我看令尊夹在一干老友之间,还在寻你,怎么就心心念念地跑来陪着我表哥了?”
慕昶峰别他一眼:“叶小姐是在谈正事,你别口无遮拦。”
庄智城只是笑:“难得本城近期的新闻不再是我,我也得窥点内幕才是。叶小姐是大家千金,哪还会禁不住几句玩笑话,是不是?”
叶淑仪亦是笑道:“自然,我看是庄少爷久居八卦新闻头条,对目前流言四起抢占风头极为不满,才来玩笑的吧……”明眸皓齿,看到对方面色一滞,才又道,“庄少爷别当真,我也是玩笑。”
旋即撂下酒杯,深黑长裙一拧,从椅中侧身而出:“既然家父寻我,我便不再打扰二位联络兄弟感情了,再见。”
庄智城美女在怀,被叶淑仪呛了一句,也早就恢复常态,见她走远,不禁哼笑了一声:“这叶家妮子还真是呛,哪如简小姐温柔体贴!”
不待慕昶峰表态,庄智城又想起什么似的,说:“不过女人嘛,全都一个样子,今日亲密,明日疏远……今日下午才见简小姐与一干姐妹去西贡玩乐,倒是真真不惧分手。”捏了捏怀中美女的下巴,“你呢,惧不惧?”
耳边打情骂俏的声音,愈发模糊。
胸口的火气却渐渐攀升,几乎顶在喉咙口,就快爆发。
他是三十六岁,不是十六岁,早过了初恋的年纪,竟在这一刻,心里滋生出强烈的不平衡,想去寻她理论,问她何以做了伤他至深的事情,还能乐得逍遥!
这女人,实在没心没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