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邮差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堆石灰旁,他的左手边是堵矮墙(石灰由那里倾下)。右手边是一只邮包,邮包翻落在地,一摞邮件和报纸被雨水淋皱。邮差的手动不了,脚也动不了。他睁开眼,雨水滴落到脸上,他动了动嘴,喉咙和鼻腔涌进一股燥热的味道。石灰在烧,像火舌舔舐他的皮肤,从指甲,到手臂,一点点蔓延,奇怪的是,他感觉不到一点痛。
邮差躺的地方是一块斜坡,斜坡连着公路,距离路基大概四五米。他看不到那辆漆绿色的自行车,只闻到皮肤烧焦的味,没有血,也许血凝固了,也许渗进沙里了。他试着爬起来,身体却使不上劲,他像一截被人砍倒的树墩,横在斜坡上。矮墙和斜坡形成夹角,如一具天然灵柩。邮差不知道左手边是石灰厂,他听不到任何人说话,耳边只有汽车驶过公路的声音。邮差想,还有邮件没送,这可怎么办。
这时,他听见一声尖厉的叫声,是孩子发出的,接着又是一声,一共两个孩子。邮差动弹不得,没法看清孩子的模样,只能凭借声音来判断:其中一个孩子处在变声期,嗓子嘶哑,呱呱呱的,像鸭叫;另一个孩子说话软软的,听不清是男孩还是女孩。邮差想喊救命,喉咙却发不出声。他成了哑巴,从前大嗓门的邮差现在是个哑巴。
孩子从斜坡上往下走,他们朝邮差躺的地方靠近,脚步很轻,呼吸很重。嗓子像鸭叫的孩子说,他是不是死了?另一个声音答,不会吧?嗓子像鸭叫的孩子说,你过去看看。对方说,不去。你去,弹珠归你。沉默一阵,另一个声音犹豫道,好。
邮差发现松软的石灰快吞没他了,石灰将孩子们的声音吸进来,邮差想,要是再不爬起来,身体就要烂了,他会变作石灰被人抹到墙上。
孩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支木棍,他拿着木棍捅过去,木棍的一端,穿过撒落的石灰,顶在邮差手臂上。邮差血管里流动的液体阻断了,接着,红色液体流出来,染湿白色的石灰。石灰在冒烟,孩子吓得扔掉木棍,拔腿跑开。孩子发出的叫声撕开沉闷的空气,另一个孩子也被吓到了,两个人一前一后,朝着公路攀爬。
孩子的声音消失后,邮差身体一下变轻了,血液混着石灰,色彩分明,血液沿着斜坡的纹路,向上流,邮差闻到泥土的湿味,蚯蚓在他身下蠕动,它们钻透土壤,贪婪地吸食从他身上流下来的血。邮差成了一只血袋,血袋破开一道口,邮差想,这一回,我真的要死了。
石灰厂的工人发现了邮差。负责烧石灰的那个蹲下来,小心地伸出手探一探邮差的鼻息,他分辨不出那是体温还是石灰的热度。他分辨不出邮差死了没有,过了片刻,他跑去叫另一个工人来。两人结伴走来,低声说着什么,不敢再靠近邮差。最先发现邮差的工人掏出手机报了警。很快,邮差出事的消息传开了,附近的人从不同的方向赶来,胆子大的凑近去看,胆子小的,就站在不远处好奇地观望。
邮差的身体僵直,脸也擦伤了,血块凝结起来,紫色的,看起来像溃烂的茄子。石灰撒落在他身上,斑斑点点的,血染了的制服,颜色很深,好像刚在水里浸过一遍。
邮差听不见人们说什么。下过雨的斜坡略微潮湿,他的手掌沾着泥土。喧闹的说话声从四面八方涌进来,注入邮差耳朵。这时,邮差突然发现自己可以动了,他伸直手脚,尝试着站起来。他的视线由平行的,变成直立的,直立起来的邮差,费力地站稳。他拍拍制服上的灰尘,像往常一样,整理衣领,接着捡起地上的邮包,将一摞信件和报纸装好。
他的一只脚掌是“坏”的,因为患过小儿麻痹症,左脚脚掌歪向左侧,比右脚脚掌短了一截,走路一只脚高一只脚低。奇怪的是,这丝毫不影响他骑车,除了上车要多费一点劲外。一旦双脚踩到脚踏板,他就运动自如了。邮差喜欢骑车,只有骑车送邮件时,他与别人才看不出区别。
邮差迈开步子,朝斜坡上端爬。身后的石灰厂,变成一座巨大的坟冢。邮差从未在这个角度看过石灰厂。他刚才躺着的地方,身体周围露出的沙土是黑色的,像揭开的一道疤。邮差的眼睛一阵刺痛,有液体流下来。邮差不知道他是哭了,还是被石灰熏的,他认为两者都不是,他只是不舍得离开自己的身体。他回过头,朝下望去。围着他“尸体”的人,背影臃肿,渐趋模糊。日头从云层后面钻出来,日光落在石灰厂,工人的身体是白色的,面部轮廓模糊至极。邮差看见自己躺在那里,被众人围观。他皱了皱眉头想,好像我已经死了,可是我还能动。或许我还没有死。
死人是不可能有思维和意识的,邮差明白这点,可是,凭什么来判断?如果他已经死了,那么就不可能“知道”自己的死。死了就是没了,没了的东西是没法被看到的。想到这一点,邮差很沮丧,他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邮差从路基上找到他的自行车,自行车的轮胎被撞坏,前轮的钢条断了好几根,由侧面望过去,断了钢条的轮胎,像只被人踩扁的蘑菇。邮差想,硬的东西和软的东西竟然统一在一起。他决定试试,看看自行车还能不能骑。
二
邮差沿着水泥路骑行,自行车在日头照耀下,车轮滚动,熠熠生辉。那只脏兮兮的帆布邮包挎在车后座,摇晃着。邮差的心情和邮包一样沉重。
骑过小学门口,他看不到一个人。这时候,儿子应该还在上课,和平时一样,他下班后会准时来接儿子。
邮差想,活还没干完,这才开始了一半呢。每次邮差都会掐准时间,从邮局出发,绕大半个小镇,送完一上午的信件和报纸,要花去两个钟头。幸好地方小,他骑车快,门牌号都摸熟了,闭着眼就能绘出一幅完整的地图。他手上戴的石英表没有走漏过一分钟,他会在晚上新闻联播开始时对一下表。金属表面的指针悄无声息地走,他的生活也按部就班。新闻联播开始时,儿子坐在矮凳上写作业。儿子不关心新闻,他只想着做完作业,早点睡觉。
邮差在这个镇上已经生活了三十年,从二十岁那年起,他干这一行也十年了。邮差不清楚时日是怎么过的,他年纪轻轻讨了老婆,然后生了儿子。现在儿子读小学了。儿子一点都不像他(可千万不能像他),他多话,儿子寡言,他脾性急躁,儿子却温驯得像只绵羊。
这十年里,邮差经常想换工作,和他同龄的人,要么做生意,要么进了政府部门当官,或者搞长途运输,都挣得比他多。只有他庸庸碌碌。因为腿脚不方便,他很多工作无法做,也许从患病的那一年起,他就注定了要困在这个小镇,直到老死。
邮差的妻子经常抱怨说,没钱换一台新的洗衣机,家里的洗衣机总漏电,好几次不小心触到,吓得她魂也没了。她怕,这样的日子她过够了。邮差说,不想过就别过啊!邮差这么说时一脸不耐烦,他觉得,过日子就是要忍受,忍受不了,那就别过。妻子沉下脸,咬紧嘴唇,嘟囔了一句,上辈子作孽才会嫁给你。邮差在心里回道,对啊,作孽才会嫁给一个瘸脚的。但他表面仍旧笑嘻嘻的,从小到大,他已经练就了一身本领,面对任何的诘难和嘲讽,他都能将它们统统嚼碎,再咽下去。洗衣机坏了,邮差也不找电工上门修,他自己动手,找出当初买洗衣机时附的说明书,仔仔细细研读,洗衣机的零部件和内部构造以及电路图,和他脑海中的小镇地图出奇的像。邮差想,改天他要给小镇绘一张地图,有地图的小镇,才是真正的小镇。
邮差的自行车和他一样跛了脚,走起来一瘸一拐的。邮差想,送完这一趟,要骑去修车铺弄一弄。车胎瘪了,一高一低,邮差的视线也因此起伏不定。他想起小时候在田里放牛,水牛浑身是毛,黑不溜秋,摸起来粗糙,像砂纸一样。那时他的脚已经瘸了,可他还是喜欢骑在水牛身上,一骑上去,视线就比别人高一截。那时他常替父亲去田里放牛。父亲活了七十岁不到,几年前去世了,他被关过牛棚,四十岁上下才生了儿子。邮差在家里排行最小。这个最小的孩子并没有继承父亲的鸿鹄之志,而是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中专毕业,谋了份邮局的差事,一直干到现在。他开始想做柜员,但领导嫌他文化程度不够,最后他被摊派到最前线,风里来雨里去,就这样过了十年。
邮差经过煤气铺,顺手从车后座的邮包里捡出一份晚报丢过去。他丢得很准,晚报落在煤气铺的柜台上。玻璃柜台后面,摆弄煤气炉的老头头也没抬。以往这时候,他一听到落在玻璃柜台的“啪嗒”声,一定会抬头,一双老花眼藏在眼镜后瞪着邮差。他和邮差之间的关系不咸不淡,两人不怎么说话。这一次,老头像个聋子,邮差也没有太在意,他用好的那只脚蹬车离开。那份丢在柜台的晚报上沾上雨水,起了皱纹,邮差暗暗诅咒这可恶的天气。
离开煤气铺,要经过小学门口的水泥路。邮差看到紧挨路边的那家送快递的,店门大开,两个背影蹲在地上分拣包裹,动作非常粗暴。自从他们出现在镇上,到邮局寄东西的人就少了。邮差并不在意工作量多少,他只是看不惯那些人对待包裹的轻慢态度。他当了十年邮差,即使分拣最简单的信件,也从来不丢三落四。镇上的人都认识了这位瘸腿的邮差,人们看到他骑在那辆漆绿色的自行车上,穿行过小镇。他总是按片区和街道,将它们整理好,一叠一叠放入邮包,骑上自行车,将它们送到目的地。邮差想,这差事从古至今都是体力活。古时候的人靠马送,现在的人靠车靠飞机送,但是最终,还是要靠人,没了人,这行当就死了,没了。
他想起前几日局里新来的几个女孩在讨论网上购物。她们说,现在什么都能在网上买,化妆品、衣服、鞋子、吃的用的,连死人用的物件也有。邮差听得入神,问,死人的物件也能上网买?几个女孩就说,当然可以啦!邮差又问,棺材和骨灰盒这些也行?她们回答,电脑搜一下就知道了。邮差“噢”了一声表示明白,原来现在丧葬用品也能上网买了,他暗自琢磨,要是哪天邮局不存在了呢?大家不看报不写信,全用网络,那么他从事的职业,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从前不是这样的,这个世界变得太快了,快得他都不认识了。
想到这些,邮差一阵失落,他用力蹬脚踏板,自行车左右摇晃几下,加速前行。
三
邮差骑着车,低头一看,手臂竟像是透明的,日头照在他身上,皮肤和血管现了形,他看到血在青色的血管中流动,手臂皮肤颜色渐淡,泛起红点。邮差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他和活着没太大区别啊。他看不清前面的车辆和人,用手揉一揉眼,一辆货车突然疾驰而来,他吓呆了,赶紧刹车。他没想到刹车坏了,整个人被惯性带着往货车冲过去。他吓得大喊起来——就在他闭上眼准备“赴死”时,货车竟然从他身上穿过去,或者说,他从货车身上穿过去了。
邮差惊魂未定,脚抻地,依靠鞋底和路面的摩擦力减速,停下来——他吓得额头满是汗珠,用手一抹,汗珠黏在手心,像会动的珠子,滚一滚,渗进皮肤里了。
邮差回头看着远去的货车,拍了拍胸脯。这时,他看到了“老友茶铺”。他想起昨天茶铺老板吩咐过,要是有美国来的邮件,要注意一下。茶铺老板是他的旧邻居,比他大十来岁,初中没毕业,把邻乡姿娘仔的肚子搞大了,姿娘仔不肯做掉孩子,坚持生下来,两家人谈妥了,摆酒席,他们就这样结了婚。邮差看到老板娘(她现在不是姿娘仔,而是老姿娘)坐在店里,挺着大肚子。又有了,邮差一阵嗤笑,看来“老友”未老,金枪不倒啊!
以往经过这里,不忙的话,邮差会进茶铺喝杯茶,闲聊几句再走。现在邮差停下,将自行车靠在墙边,一瘸一拐走进茶铺。茶铺除了老板夫妻外,还坐了三个人,三个人邮差都认识。茶铺老板坐在沙发上,叼根牙签。茶几上码了三只茶杯,一股清香弥漫开来。邮差对茶铺老板说,没有美国来的邮件。可是,茶铺老板好像聋了,一点反应也没有。邮差在他面前挥手,他也看不见,邮差困惑不解,走到坐在沙发上的那三个人跟前,将身子杵在茶几前,挡住他们。没有人叫他走开。邮差火冒三丈,一把将那套紫砂茶具掀翻。茶具在空中翻个跟头,又稳稳当当落在了茶几上。洒出来的茶,一滴滴回到茶杯里。邮差惊愕不已,不是说覆水难收吗?为什么会这样?
茶铺里一切照旧,没发生任何异常。
邮差想,今天到底怎么了?你们是不是故意要耍我?
邮差转过身,看到半躺在摇椅上的女人,她穿一件孕妇裙,肚子大得像个即将裂开的西瓜。她微微闭上眼,沉浸在某种遐想中,眉目间透出柔和的光晕。邮差盯着她圆滚滚的肚子看,他好像看到了胎儿在动,挣扎着要爬出来。他走过去,站在女人面前,低声说,阿嫂,对不住了。说完,邮差握住了拳头。有那么一刻,他觉得时间静止了,身体在颤。女人翻翻眼珠子,好像感知到危险在临近。邮差的心狂跳起来——最终,他的拳头并没有落下。怀孕的女人不耐烦地呻吟一下,打了个喷嚏,然后继续斜靠在摇椅上。邮差暗暗骂自己。为了证明他的到来,他走到柜台后,拉开抽屉。抽屉里都是钱,邮差骂,卖茶赚这么多!他胡乱抓起一把,塞进口袋,心想,这回你们该知道紧张了。
邮差捂着鼓鼓的口袋往外走。他从来没拿过这么多钱,他故意走得很慢,等着茶铺里的人追出来。可是,没有动静。他胸口一阵堵,大腿一侧被什么烧了,灼痛不已。他一低头,看到口袋冒出白烟,吓得直跺脚,伸手进去,将钱掏出来,扔地上。一沓纸币即刻烧成灰,风一吹,呼呼飞起来。
邮差望着飞走的黑色灰烬,绝望到极点,这一次,他不但死了,还变成鬼了。
邮差不能变成鬼,他还有妻子儿子要养,还有一个家在等他回,他必须证明自己还活着,跟常人一样行动和思考,他必须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并没有死,他和他们一样还活在世上。
四
邮差从未如此惶恐,恐惧如同利刃刺穿他的脊椎。这种被人忽视的感觉,比起年幼时被人嘲笑还要难受。他丢下自行车和邮包,走在小镇的大街上。眼前的一切怎么变得如此陌生?他每天穿遍大街小巷,看惯了日升日落,人来人往,却从没好好审视过这里,小镇不大,好歹是他活着的地方。活着是多无奈的一件事啊,邮差想。
如今他“死”了,反倒念起“活着”的好处来。
街上行人越来越多,骑摩托的,开车的,从他身边经过,根本没注意到邮差的存在。即便邮差活着,对他们而言也没有什么实在的意义。没有邮差,照样有人会替他们寄送东西。邮差不过是一个送信送报的,他没有活生生的性灵,他只不过借助“邮差”这个外壳而活着——褪去这身制服,扔掉邮包,他连屁也不是。
邮差看到街边“兄弟牛肉火锅”传来人声,火锅散发的香味提醒他,中午了,要回家吃饭了。在回家吃饭前,要先接儿子。邮差这才意识到,自行车还丢在茶铺门口,于是他折返,捡回邮包,骑上车,往小学的方向骑去。
邮差被日头照得晕眩,身体很虚弱。日头越来越猛,路面的湿气都被蒸发殆尽,邮差用手背抹眼睛,发现自己哭了。眼泪和汗珠一样晶莹,只是这一次,泪珠附在手背,附在手背的泪珠,跳一跳,也渗进皮肤表层了。邮差想,也许皮肤渴了,需要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