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老姨替她圆场,老姨说,姻缘天注定,要不就先合时日?时日合了谈婚娶,时日不合,交个朋友也好嘛!
阿秋附和道,对对,合时日合时日!
阿秋母亲拍了拍阿秋的手,示意他安静些。她对阿琴说,阿秋情况你也知道,你写个八日给我,先问一问,合了就先谈一谈。
阿琴点头,接着阿秋母亲找出一本阿秋以前的作业本,让阿琴在空白页写上生辰八字,又吩咐阿秋写自己的。阿秋脑子虽不灵光,但写字倒没忘,只不过太久没动笔,字不像以前那般工整了。阿秋母亲念一个字,阿秋写一个,写好了,阿秋母亲撕下纸说,我这两日先去合八日!
阿琴和老姨执意不留下来吃午饭。阿秋和父母送他们到门口,阿秋满口热情地跟阿琴说拜拜,阿琴半蹲在地上绑鞋带,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站起身后,她挽起老姨的手,一老一少,一个佝着背,一个跛着足,一搭一搭走远了。
父母没想到的是,阿琴走后,阿秋竟然会日夜念着她。阿秋像中了蛊,满脑满眼都是阿琴的影子。父母也不知道,阿琴究竟是哪一点“打动”了阿秋。阿秋对这个“未来的”老婆很是满意,终日阿琴来阿琴去,吃饭问,阿琴在哪里,喝茶也问,阿琴在哪里。有时自言自语,仿佛阿琴就在眼前,他和阿琴说话,左手和右手握在一起,脸上痴呆呆,眼底笑嘻嘻。父母看在眼里,既高兴又担心。他们问阿秋,你喜欢阿琴吗?阿秋重重点头,脸上痴呆呆的,被一种幸福感笼罩着。阿秋母亲心下明白了,便找算命先生合八字,没想到两人互补,算命先生说,天作之合天作之合!阿秋母亲听了,更信了,急不可耐想促成这段姻缘。邻居听闻这事,都劝她早日把婚事定了,免得煮熟的鸭子飞走。他们的担忧也是阿秋父母的担忧。
这天,阿秋母亲去市场等卖青枣的老姨来。遇见老姨,阿秋母亲把合八字的结果说了一遍。老姨脸上露出为难说,现在后生人思想开放,还要看阿琴意见。阿秋母亲听了,便问老姨阿琴家在哪里,她要带着阿秋上门拜访。
阿秋母亲回家和阿秋父亲商量,当下就决定,趁家里还存有钱,可以把提亲和下聘礼一起办了。阿秋父亲拿存折去邮政取钱,阿秋母亲置办了些礼品,两人带上阿秋,一起坐车去阿琴家。
这次见面不同上次,这次只有阿琴一个人在家。阿琴家单间屋,两层楼,虽是水泥墙面红砖地板,但收拾得窗明几净。阿秋一家的到来令阿琴慌了阵脚,她又是泡茶,又是把削好皮的苹果切成小块,装在盘子里摆上茶几。阿秋坐在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阿琴,一边看一边咧嘴笑。阿琴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只好泡茶,不停请他们喝茶。
阿秋父母表明来意后,阿琴明显一脸的不自在,沉寂片刻后,阿琴说,过几天中秋我妈回来,我先和伊说下。
阿秋母亲听完,便把预先备好的红包拿出来。
阿琴看到鼓鼓一只红包,脸色差异,连说“不不不”,推脱起来。
两人推来推去,阿秋母亲一把将红包塞进阿琴手中,又握紧她的手,半是劝诫半是命令说,你先收下,我们一切从简,我替你们算过了,八字吻合,实在难得!
阿秋于是附和道,难得,难得!
阿秋父母的这一番“热情”,弄得阿琴不知所措,她坐在椅子上,手里握着鼓鼓的红包,身子扭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阿秋母亲于是趁热打铁,故意问阿秋,你喜欢阿琴吗?阿秋捣葱一般地点头,母亲又问,娶伊回家做老婆好吗?阿秋听了嘻嘻笑,亲昵地叫起来,老婆老婆!被他这么一喊,阿琴的脸色登时煞白。
阿秋母亲继续给阿琴做思想工作:你看你双脚这样,要嫁人也不容易,阿秋虽然头脑不灵活,但人老实,不会对你不好,你们两个结婚,生个胖孥仔,你看多好!
阿秋父亲也极力说服,你放心嫁给阿秋,我们可以保证,一定不会让你受苦!
阿琴腿脚不灵便,嘴巴更木讷,听了阿秋父母的话,接受也不是,拒绝也不是,只好沉默了。阿秋父母见阿琴不说话,心底当她答应了,当下拉了阿琴的手和阿秋的手握在一起。阿琴局促不安把手缩回来,反倒是阿秋,拉了手之后,脸上痴痴的,嘴里含糊念着,老婆老婆。离开前,阿秋父亲留了阿琴的手机号码,说好等中秋阿琴母亲回来,再登门拜访。
阿秋一家欢欢喜喜地告辞了。回家路上阿秋兴奋得手舞足蹈。阿秋父母从未见他这般高兴过,答应回去做一顿好吃的,一家人庆祝一下。
这样又过了几天,南方的天气阴晴不定,处暑过去了好久,又下过几场雨。
眼看临近中秋,阿秋父母掰着指头数日子,盼着阿琴母亲回来,早日促成这桩婚事。阿秋父亲给阿秋买了台诺基亚手机。这天,母亲敦促阿秋给阿琴打电话,联络联络感情。阿秋打了几次,可是无人接听。母亲说,会不会阿琴手机没带身上?阿秋撇撇嘴说不知道。母亲让他再打,阿秋又打了一通,谁知这次手机关机,打不通了。阿秋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阿秋母亲一拍大腿:不好了!当下,阿秋母亲叫上阿秋父子,急匆匆到公路边拦了一辆黑的,火急火燎往阿琴家赶去。
到了阿琴家门口,只见大门紧锁,拍门无人应,喊了几声,连个回音也没有。阿秋父亲预感到大事不好,狠狠地啐了一口。这时,隔壁的阿婶听到响动,走出来劝道,别找了别找了,搬走了。阿秋父亲一听,跳着脚大骂不停。母亲知道出事了,她又急又气,瘫坐在阿琴家门口,呜哇哇哭起来,边哭咒骂:死贱姿娘,通街市欠人操欠人骑,吃了钱无好死!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一招,阿琴看似老实,原来是个骗子!她把那一万块聘金分文不剩地卷走了,那可都是血汗钱!想到这里,阿秋母亲就如同被人剜了块心头肉,哭得更厉害了。
隔壁阿婶看了看,觉得无趣,转身蹩进家了。阿秋父亲在门口来回踱步,顷刻后,他怒气冲冲地捡起巷口的一块砖头,用力砸到阿琴家窗户上。玻璃“哐啷”一声,裂了,惊得街头巷尾都跑出来。围观的人多了,阿秋母亲逮着机会开始哭诉,把他们上阿琴家说亲,如何下了聘金,钱如何被阿琴卷走等事,边哭边讲出来。众人看热闹的多,出计谋的少。大家围观着,都劝慰阿秋母亲先起来,有事慢慢说,再不行也可以报警嘛!
阿秋父亲红了眼,恨不得当场就把阿琴揪出来弄死。
这个混乱不堪的过程,阿秋的反应慢了半拍,他要花上比常人长几倍的时间,才能厘清整件事的利害关系,才能意识到这是一场骗局,阿琴骗了他,跑掉了。他心心念念的“老婆”,把他的家底抄走了,将他的感情碎纸般撕裂了。这个横来的“意识”,像一根针插进阿秋的脑子。他的耳边是乱哄哄的说话声,众人的声音,像一层又一层的薄膜,覆在阿秋头顶,令他呼吸困难。已经习惯了失去的阿秋,想起了“失去”,想起“失去”令他无法忍受。他拼命地揪着头发,蹲下的身体瑟瑟发抖。所有人都来不及注意时,阿秋像头发狂的公牛,猛地撞在阿琴家门上,撞得头破血流,躺在地上抽搐着,口吐白沫。
阿秋的路被封死了,或者说,阿秋从来就没有路可以走。
第二次从医院回来后,乡里人都说,阿秋的脑子彻底坏掉了。这个从前想“走出去”的后生仔,如今变了个人,他彻夜嘶喊着:杀人,杀人!这个曾经温顺的阿秋,现在成了一个言语的暴徒。父母报案后,公安局一直拖着,既没有阿琴的消息,也追不回任何损失的财物。阿琴就像被人抹去了存在的痕迹,谁也说不清她究竟是去了东莞,还是别的地方。
这个世界每天都有新的事发生,谁会在乎一个傻子的失去?
阿秋只要一想起阿琴,就将手伸到裤裆里,上下抽动,呻吟不止,父母看在眼里,又恐惧又心痛。
好几次,阿秋趁父母不注意跑出去,一到街上就胡乱骂人,摔东西,把整条街搅得鸡犬不宁。后来阿秋父亲怕他跑掉,就用绳子绑紧他,谁知一不留神,阿秋就将绳子磨断,挣脱出去了。阿秋父母发动街坊邻居,将阿秋抓回来,一根绳子不行,就用两根,两根不行,改用铁链。阿秋像条狗一样被拴牢在楼梯口,阿秋父亲怕他被铁链勒伤,便用布条扎成几圈,包在铁链上面。阿秋浑身发臭,双目是红的,嘴唇是白的,身上唯一活泛的,是一颗还未停止跳动的心。
父母轮流喂阿秋吃饭,他嚼了几口就把饭菜吐出来,吐得父母一身。阿秋的智力不断退化了,就像有人举着手术刀,将他神经中枢的某一块切掉,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大小便失禁时,就用手捧着,将屎尿涂抹在墙上。父母无奈之下,只好给他穿上尿不湿。即便如此,整座屋子还是弥漫着一股臭不可闻的味道。
阿秋大姐回家探过几次,每一次都被阿秋吓得半死。阿秋胡言乱语骂人时,阿秋母亲在一旁落泪。大姐说,送去精神病院吧,这么下去,谁也受不了。阿秋母亲哭得像个泪人,父亲站着,默默垂泪。他想起多年前阿秋指着他说:我不是狗,你看我做什么?
阿秋父亲看的不是狗,而是一块心头肉。这块心头肉还是热的,还有温度。好多年过去了,阿秋始终没有被父母送走。他被铁链拴在楼梯口,再也不能趴在窗口往外看了。世界缩成一个躯壳将他裹挟起来,他出生的这个家,成了他最后的精神病院。阿秋父母将口服的镇定剂掺进饭菜里,喂阿秋吃下去。吃了药,阿秋就会昏昏沉沉睡过去,只有睡过去,阿秋才像个人,也只有睡过去,父母才会觉得阿秋还活着,他们没有失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