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福星号只收生丝,茶叶,布匹,好在这原本就是江南特产,并且大量出货的物品,眼前这些商人,多半家族都有这几样生意,或是与这三样生意息息相关,所以一听说数字之后,各人都是眼中发光,感觉大捧的银子就在眼前了。
普通海船,哪有管保一定能出去就回得来的?三艘船出去,最少有一艘是回不来的,十艘船里,就肯定会有两艘回不来,大海茫茫,哪个船长敢拍胸口说自己一定回得来,那么他就一定收不到货……谁也不会信这种疯话。
但福星号不同,实在太不同了。
吨位大,四根桅杆,流线型船身,设计合理,船身坚固之至,特别的这还是一艘战船,火炮庞大重实,炮口很大,一看就知道是重炮,有重炮,有卫兵,这样的话这船不仅不怕风浪,还不怕海盗,这个年头,还有比这更保险的好船吗?
这里的商人,颇有几个知道底线的,知道福星号不止是前后主炮,两侧舷舱也是装的有火炮,正因如此,这么大的船收的货并不算太多,毕竟这些火炮已经足够沉重了。
不过相比大商家来说,眼前这些商人只是中等水平,甚至有一些资格不大够的,这一次机会对他们来讲就很难得了。
要是顺利出货再按自己开的单子带一些倭货回来,一进一出,利润可就大了去了。
这一来一回出货再进货,快则三个月,慢则半年,船一回来,各人的身家就得涨一两倍上去,生意人,将本求利,能半年翻一倍身家,还有比这更好的事情?
众人眼中的急切和脸上的神采,足以说明他们对这一次贸易的重视和憧憬了。
“对了,有一件事,那边船上交代了,叫我们照办,如果不照办,这一次货就不从我们手里收,改成别家。”
“什么事情?”
“是啊,赶紧说!”
几个算是主心骨的商人立刻脸上变色,赶紧催问着。
“这一次,收苏州,松江,常州,南京,各地的货都可以要,但是,声明一点,无锡商人的货,一律不收。”
“啊?”
“这是为什么?”
“我们无锡人怎么了?”
几十个商人中,有三成左右是无锡过来的,这一听顿时就是炸了毛,赶紧一迭声的催问,颇有一些性急的无锡商人面露冷笑,怀疑是这个牙行经济假传圣旨,故意给他们找麻烦,好勒索一些好处。
“那边说了,不仅这一次不收,以后,所有的辽阳海船,不论什么货色,都不收无锡商人的,包括顺字行的海船,无锡货也不收,给钱,亦是不做。”
“这算什么?”
“就是,我等实在不懂。”
这么大的事体,想来这个经济是不敢编造,而且根本无从编造的,这样的举措,等于是辽阳方面和无锡商人士绅决裂,这等大事,是绝不会由一个小小的牙行经济来编造出来的。
“到底是为什么呢?”牙行经济自问自答道:“人家那边说了,上一次,平虏副将军出征时,你们无锡的那个名士顾叔时,推动不少人给平虏找麻烦,上窜下跳,出力真的不少。包括几个阁老,好多部堂高官,都被他弄的对平虏失去了信心,弄的辽阳,十分被动。听说,顾家也有不少田产生意,生丝,布匹,茶叶,也都有参与,平虏虽然是大度的人,但身边的人却是忍不下这口气……顾叔时已经找了这么多麻烦,还安安稳稳的在朝为官,咱们平虏的海船,还要替顾家发财?这实在不成话。”
“那也是顾家的人造孽,和我们无关啊。”
“对不起了。”经济笑道:“人家说没有办法分辨,谁知道无锡的丝哪几成是顾家的?总不能一捆捆的来认?只好所有的无锡货不收,这样较为方便了。”
“这件事,”有个无锡商人,久历商海风波,此时倒也沉静,当下只问道:“我们还有没有什么办法挽回?”
“这个,小的不知道,实在不敢说。”
事情已经圆满办妥,看在场各商人的模样,特别是无锡商人的模样,恰似刚刚死了爹娘一般,这个经济心里也是暗笑。
对顾宪成等人,经常看辽阳报纸或是塘报的人,对此人和其余几个向来和惟功为难的朝中文官,辽阳体系内的人当然都是十分痛恨。
虽然,这些人奈何不了辽阳,但他们如苍蝇一般,嗡嗡个不停,好歹也是有几次真的差点坏了事,所以如果有办法的话,倒是真的不妨使出一些手段来,好好的教训一下这顾某人。
这一次的经济战,便是辽阳方面,想出来的最好办法了。
国字脸商人姓李,是李家的远宗,也是一个颇有实力的商人,这一次几十个商人聚集出货,光是两万担生丝价值就不菲,以他们的身家,一人分几百担也得好几千的本钱,加上茶叶,布匹,每人凑一两万的本钱,这一船几十万的货出去,大家都能大发其财,而这个国字脸居中协调,顺利促成此事,在李家的地位以后也会水涨船高。
原本很顺利的事,虽有不停的波折,但总归在解决的范围之内,只要沉下心想一下,总会有解决之道。
但眼前的麻烦却不是他这种层面可以解决的,在踌躇之际,他看到牙行经济神情十分沉稳,又想到刚刚的“实在不敢说”的话,不免心中一动。
不过他知道现在当着众人的面,人家就有话亦不好说,当下叫来自己的跟班,低声吩咐了一句,着这跟班先去到大酒楼定一桌上等席面的酒席,然后,将牙行经济请好,大家一起坐下来,一边喝酒,一边细细商谈。
……
……
一群无锡商人返回之后,顾家便是起了轩然大波。
这一次出货,顾家是无锡望族,加上几种生意也确实在做,所以他们的出货所占额度反而不小,比起其余的几家无锡商人来说,还要多上一些。
只是顾学自矜身份,不愿以老封翁的身份和一群真正的商人打交道,只派了一个族人跟着,打探传报消息便是……当年他也是一个开豆腐坊的小商人,不过顾家已经发达了,这作派自然也就提升了上来。
不过再大的作派也不顶银子使,知道事情原委之后,顾太爷气的心口疼,在家里卧床不起。
只是两个儿子却不肯放过他。
顾家四子,老大和老二都没有读书上进,不是这块材料,早就打定了子承父业的主意,顾家这些年因为顾宪成早早发达,诸事顺手,不论是交税还是隐田都比别家占便宜,现在已经弄了几千亩地在手里。在寸土寸金的江南,这么多地和那些真正世代相传,打前宋前元就一直读书中举的大世家还不能比,但亦属中等以上的人家,加上一些丝绸生意,茶叶布匹也做一做,这几年搭着辽阳海贸的东风,顾家的资财一再上扬,顾学这一宗在整个无锡顾氏宗族里已经算是头一等,象前几年因为张居正改革,年景不好,老太爷削减顾宪成用度的事情,似乎已经是不大可能再发生了。
但偏偏出了这么一档子意外!
顾家这一次筹备了一千多担丝,还有相当多的茶叶布匹,总指望能发一笔大财,如果真的被拒收,不仅自己此前一番准备要落空,还要面临大笔钱财耗在货物上,一时不得脱手的窘迫境地,另外就是断了生财之道,令得顾学心里一阵迷茫。
“老三做这样的事出来,真不知道图什么!”
“是啊,好好的去得罪人家做什么?张平虏远在辽阳,和他当年是有一点小小过节,这都多少年过去了,再说,他不计算人家,人家对付他做什么?咱们无锡人在京里总有好几百当官的,个个都象他这样,可着劲得人?”
顾学头疼,躺着不动,两个儿子,长子顾性成,次子顾养成都已经是当家主事人,这一次的买卖前后奔走,出力不小,但落得这般下场,实在是令得他们难以接受。
“你们莫吵了,老三毕竟是官人,咱们一家有这样的光景也是仰赖他,他做事总有自己的道理在,这一次的事,我们认倒霉好了。”
身为家长,顾学总得顾忌平衡,说了老大老二一通后,顿了一顿,又道:“不过老三惹这样的麻烦,今年的年例就照往年减七成,他自己惹出事,总得也承担一些损失才是。”
这样处置还算合理,不过顾性成和顾养成还不大满意,只是嘟着嘴不语。
……
……
数日之后,一个顾府老仆匆忙到内堂,正好父子三人在商量事情,老仆躬了躬身,禀道:“太爷,大爷,二爷,外头高府的人来了。”
顾学点点头,问道:“有什么事么?”
老仆一脸为难,不过主人问话亦不能不答,咬着牙道:“高家的人,来取回他们家兰哥儿的庚帖。”
“什么?”顾学站起身来,一张老脸顿时变的惨白。
“高家的人说,请恕不能高攀,请发还庚帖,婚约当然不能算数了。”
“这真是……”顾学气的浑身颤抖,但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顾家和高家交情极好,两家都是无锡望族,顾学的长孙女配高家的长孙,亲上加亲,高攀龙和顾宪成都在京为官,交情极好,谁知道竟然出了这样的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