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进入万历十年的腊月,再有十天不到,就会是农历新年的到来。
这一年英国公府来说,实在没有什么过年的心绪。
别人家里,特别是那些大府,早早就开始预备过年的一切了,吃食,衣物,那些小玩意儿,最要紧的就是准备元宵的花灯,每年过年时,大小胡同都是花灯不绝,英国公府这样的大府一定得有拿的出手的灯山,摆在街面上,叫过往人群不停的停步观看,称赞,这才够味道,才有堂堂世袭国公大府的感觉。
但今年是绝计不成了,张元功躺在病床上已经是捱日子了,嫡国公又远在辽阳,而且年前皇帝特别下了一道谕旨,说是年节时要防北虏入侵,着辽阳总兵官驻守信地不得擅离……这是摆明了给张惟功难看……皇帝算是露出自己小心眼的一面,种种迹象也是表明,惟功已经失去宠信,这使得英国公府上下更是心中不安。
“二老爷,您小心,地滑。”
三天前下过一场大雪,断银扯絮的下了一天一夜,英国公府虽然有几百仆役不停洒扫,到底地上还有一些残雪积留,到了晚上,雪冻成冰,当然滑溜无比,不小心,就得摔跤。
张元德看看说话的人,却是老大的心腹管家,亲自提着一盏琉璃灯给自己照亮,这人也算是知趣,掌着府里管事最高的权力,财权用人权都在手里这人手里,这么一投靠过来,在张元德眼里,这府里算是又重回正轨了。
在他身后,张惟德惟思惟平哥几个都跟着,一个个穿着大毛衣服,裹的严严实实的犹自喊冷,张元德走一步踢两步,那种趾高气扬的感觉就甭提了。
四周的仆役,不论丫鬟小子仆妇管事都是战战兢兢的,谁都知道张元德是什么脾气德性,惹了这位小爷,日子就真难过了。
“杨达那混帐行子呢?”张元德看到大管事,立刻就是横眉立目的道:“这王八蛋,原本跟着我们,一看大房那边起来了,立时就是溜须子拍马屁,什么玩意!”
其实杨达投效大房,不光是一个大房二房实力消涨的原因,实在是……二房这几位爷,自己个用镜子里外里照照,哪一条望着象大户人家的公子?惟德一身贱骨,轻浮残暴,惟思胆小怯懦,偏又贪婪,惟平一切平平,贪酒好色,关键是对下人没有一个大方的,一个赛一个的小气,小气也算了,还又暴虐,杨达在内的不少人,就是不想伺候这几位爷们,这才选择脱离二房而去。
现在看来,当初捏着鼻子留下来的算是赚着了,实在没有想到,以张元功的身体,惟功的见宠和手中的实力,居然又有被二房翻过来的这一天!
张元德听着儿子的话,也是淡淡的道:“杨达犹在耶?”
一股子上位者的气息,油然而生,老管事浑身一震,忙答道:“杨达已经免去执事,撵到下头庄子上去了,听说安排他养马,人也住在马棚里头,每天一身马屎,肮脏的很。若是二老爷要见他,就传他回府来。”
“哈哈哈,脏的好,养马很好。”
“当初背叛咱爷们的,全打发到庄子上去掏粪养马去。”
“对,熏死他们这些混帐东西。”
张元德还没说什么,他那几个儿子就都是大乐,他们都是纨绔公子,养马睡马棚在他们看来就是最严厉的惩罚了,张元德原本是打算把杨达等人擒回来,好生打一顿板子,然后再开发出去,这样给后来者鉴,不过被几个儿子这么一搅和,想想杨达等人确实也受到严惩,于是含笑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老管事的做法。
父子几人,继续往大本堂去。
张元功还在病中,听到嘈杂人身,几个守夜的执事和大丫鬟赶紧过来,刚要喝止,看到是张元德父子几人,众人头一缩,又是赶紧退了回来。
“大哥怎么样了?”
“回二老爷,时好时不好的,太医说就是这一两天了。”
“哦。”张元德心里一阵畅快,但又不好表现的太明显,拧着眉头,到底吩咐道:“大哥要吃什么,要用什么,都给他备办,不要屈着他。”
“是,小人等听二老爷的吩咐。”
虽然这府里还是张元功是国公,但张元德此时已经毫无疑问是拿自己当主子了,这样颐指气使的,下头的人哪里敢和他争论抗辩,只得全答应下来。
此时赵夫人过来,丈夫真要死了,她脸上却毫无悲哀之色,信步而行,身边跟着几十个执事仆役和仆妇丫鬟,看到张元德也在,赵夫人一楞,向着赵元德点点头,道:“老二你也来了。”
“是,来看看大哥。”
“好,那便一同进去。”
叔嫂二人各怀鬼胎,倒是一起推了门进去。
几个大侄儿也是跟了进来,看到病榻上的张元功面色腊黄,气息微弱之时,几人竟都是一起微笑起来。
若是几年前,好歹他们会装成难过的样子,那时候大房二房还没有破脸成仇,大家好歹面子上还得过的去,现在么,哪怕他们笑出声来,又有谁会出来说什么?
赵夫人的脸上也是一片寒霜,她的这个丈夫已经危在旦夕,生命的火苗随时会熄灭,不过她的脸上也没有什么难过的表情,夫妻之间早就没有丝毫情义,哪怕此次张元功的突然暴病,她在其中也扮演了极为不光彩的角色。
现在于其说是看探病,不如是来看看事情有没有什么不利的变化。
很显然,事情在往着他们希望的目标在前行着,没有什么改变会发生了。
“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赵夫人好歹有一点当日结发情,叹一口气,喃喃自语一声,才转身掉头而去。
“这妇人,真歹毒。”
张元德知道这一次的一揽子计划是自己家老大做出来的,不过赵夫人却是鼎力赞同,所要求的就是张元功死后留下大房的私房钱和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双方合作十分愉快,不过此时他看到赵夫人时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待赵夫人走后,张元德才又瞄了张元功几眼,最终放下心来,才带着儿子们转身离开。
“我那嫂子那边,日常用度开销的帐目,得空拿来给我看看。”
“是,二老爷放心,明早就送过去。”
“还有将她身边的执事给我叫来,我有话吩咐。”
“是,明早一并带过来。”
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张元德感觉十分舒爽,就象夏天喝了一杯冰水,全身毛孔都是舒服万分,当下点了点头,咳嗽一声,突然才想起来问道:“老大怎么不见人影?”
“他,一天到晚哪里还当这里是家,早起不见人,晚上也不见人,晨昏定省的功夫可是真的省了……”
张惟德原本对惟功是嫉妒万分,十分仇视,现在惟功远在辽阳,在他这种世袭国公府的纨绔公子看来,等于是被发配了一样。倒是张惟贤,金台轮值,又是锦衣卫都指挥使,面子里子全有,在京城和北直隶四处搜刮,锦衣卫实力飞速壮大,各人又都是捞的盆满钵满,张元德满指望自己大哥能帮扶一下自己,谁知道张惟贤根本不搭理他,想到锦衣卫去,不成,想分润点好处,不成。也就是平时他出去玩乐时,人听说他是张惟贤的弟弟,那种客气尊重和害怕惶恐,能叫张惟德享受一点儿好处,除此之外,就是一点光沾不到了。
现在他已经将嫉恨的靶子对准了自己亲大哥,一提起来,就是拼命诋毁。
“你哥哥要操心多少大事,现在这府里这样的情形,没有你大哥的努力能成?”
张元德其实对大儿子的漫不经心和散漫也是不怎么满意,在他看来,再忙也得到自己跟前请安问好,汇报一下外头的情形,这样才象是个父子的模样。现在倒是好了,张惟贤天天不见人影,没有紧急大事,父子俩平时连面也见不着,实在不成体统。
不过自己再不满,也不能不挺老大,这老二天天放炮,他也着实烦了。
看到父亲不搭理自己,张元德嘀咕几声,也就不再往下说了。
其实所有人都明白,这阵子是关键时刻,张惟贤要稳着各家勋贵,在宫里提防着对头生事,每天都忙的不可开交,这几天是要稳着皇帝,不使皇上变心,万一急召惟功回京袭爵,那可是什么都完了。
“今天府外情形如何?”
“早起又有两具尸体,已经着人拖走,送到化人场去了。”
“嘿,这些混帐,还真是悍不畏死!”
“锦衣卫已经前后死了好几十,大少爷也头疼,咱府外的防御只能先放松一步了。”
“好,我知道了,叫值夜的人加一倍人手,我上房外多派护卫守值,就这样吧。”
张元功暴病,明面上没有丝毫破绽,但惟功的全面报复已经展开。
这阵子,张元德父子几乎不敢出门,张惟贤每次出入,最少要带上百护卫,抚宁侯朱岗亦是吓的不敢出门半步,英国公府,抚宁侯府等相关的大府之外,开始时每日最少都有十余具尸体,几天下来,表面上尸体数字减少了,但激烈程度却有所增加,跟随张惟贤最紧的一个千户和两个百户的全家被杀,尸伏满屋,十余个校尉,或是上吊,或是投河,要么醉酒冻死在路上的残雪之中,每日当街上看到穿着锦衣卫校尉飞鱼服的尸体在路上时,京师之中已经有不少人明白过来,锦衣卫是遇着了厉害的对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