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位是空的、演唱会、务必观看。从中央音乐学院开始,到青岛。”陈维提示我一连串关键词。
我回到青岛后,将演唱会上发现的异常告诉了他,尽管明天就要去济南参加比赛,我还是对这个连续六年的疑问感到兴趣。
“在你去北京的这几天,我查了孙默这个人。他居然是从中央音乐学院毕业的,符合我定义关键词的人只有他不是吗?”陈维为我揭示了谜底。
我和陈维将孙默拉进音控室,用一把水果刀架在孙默的脖子上,我要让他承认他就是每年偷给我塞信封的人。并且说出这奇怪举动的原因。孙默似乎没有畏惧架在脖子上的水果刀,他用平静的口吻说出了事情的真相。
1992年1月,我们新理想乐队终于在全国摇滚音乐大赛济南区比赛上亮相了,并且一路过半斩将,杀进了决赛。虽然最终无缘冠军,但也羸得了台下的热烈掌声。那晚我就唱了《和你一起追求理想》,当我们的乐队兴奋不已地接过一个作为奖品的水晶杯时,我不禁想起了那个傍晚,她的整个修长的身姿在夕阳的映衬下,成了一幅迷人的剪影,柔软的长发,弯弯的睫毛和俏皮的鼻尖是剪影中生动的细节。
在音控室里,孙默说,舒玟是他的高中同学,一起考入中央音乐学院。他对舒玟情有独钟,可舒玟却我一往情深。1983年夏天,舒玟被检查出了骨癌,所以她失去了去音乐学院报到的机会。她一生有两个理想,一个是和我去新疆采风,另一个和我去听最好的音乐演唱会。她将这两个理想告诉给了孙默,并且要孙默为她保守生病的秘密,要孙默发誓不告诉我关于她的任何消息,因为她的左腿要被截肢。
截肢后,她和她母亲永远离开青岛,去了遥远的新疆,去了她父亲所在的建设兵团。她走之前写了好多歌,其中《和你一起追求理想》也是她的作品。而在音乐学院与我通信的正是孙默。
我听着孙默的诉说,手中的水果刀毫无感觉地掉在了地上。1986年,舒玟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孙默用他自己的计划,努力帮助舒玟完成了第二个理想。他每次都是买两张门票,一张给我,另一张留在舒玟的相片底下。他知道我出狱后要来找舒玟,所以提前将信封给了门卫。
新理想乐队获得地区赛亚军的那天晚上,他们几个人没头没脑地在旅馆找我,在旅馆的马路上找我,在马路外的公园里找我,在公园的大明湖里找我,楚楚据说哭得像个泪人。
我离开他们去了新疆,走得那么果断,直到乌鲁木齐,我才打电话告诉楚楚。在去新疆的漫长旅途中,列车广播中播放最多的是香港四大天王:张学友、刘德华、黎明、郭富城的歌。这些好听的歌伴我出了玉门关,穿过河西走廊,走进吐鲁番。快近乌鲁木齐的时候,广播中放了童安格的《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你说我像云
捉摸不定
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你说我像梦
忽远又忽近
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你说我像谜
总看不清
其实我用不在乎掩藏真心
离开乌鲁木齐,我辗转到了伊宁,这是伊犁州的首府。按照孙默提供的地址,我又坐了三个多小时的汽车来到新源县,舒玟的家就在新源县东面那拉提草原的牧场里。
冬天的新疆异常寒冷,草原的气温到了零下22度,虽有阳光,只是象征性地给点温暖,而生硬的北风却不打折扣地扑面而来,仿佛地狱的魔鬼,抓住我领子要把我带走。草原已被白雪覆盖,偶尔有几只猎鹰盘旋在空旷的蓝天,发出低沉的鸣叫。
走了三个小时的路程,我迷失在了草原上。
我想像舒玟曾经在这儿经历的艰苦、想像她在草原上写歌的快乐、想像她在病床对我的思念,我又想起那个傍晚,……我眼睛一黑,晕了过去。
当我苏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躺在一个帐篷里,身上盖着一条厚毛毯,外面漫天大雪。耳畔有冬不拉的弹奏,还有个粗矿的男声伴着凄厉的北风唱着姜育恒的《再回首》。
曾经在幽幽暗暗
反反复复中追问
才知道平平淡淡
从从容容才是真
再回首恍然如梦
再回首我心依旧
只有那无尽的长路伴着我
唱歌男子身边的一堆篝火在北风中明灭不定,一匹棕色高头大马正傍着篝火抬头摆尾。我猛地坐起,向帐篷外的男子询问这是什么地方。男子停下手中的乐器,走进帐篷用生疏的汉语对我说:
“这是那拉提草原,下暴雪不能赶路,你病了,需要休息。看你像外面来的汉人,你要到哪里去?”
“我去那拉提牧场。”
“我家就在牧场。”
“我找一个叫舒玟的人,不过她已去世六年了。”
“她曾经是我的音乐老师。”
没想到舒玟在新疆还带了学生,于是我把过去的经历告诉了他。
“明天去吧。”男子淡淡地对我说。说罢捻紧大衣睡在帐篷的一侧。
我仔细端详这男子,看来他的年纪并不大,眉宇间还有股哈萨克人的英武之气。
我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海兰尔。”
我吃着海兰尔给的水和切糕,在雪原上度过了一个寒冷的夜晚。
第二天早晨,明媚的阳光和蔚蓝的天空让我心情好了很多。海兰尔弹着冬不拉,依然唱着《再回首》。他将马让给我骑,自己不紧不慢地走在一边。
他说他有个理想,就是到北京去唱歌。我说,新疆人能歌善舞,你的歌声又那么雄浑而有穿透力,你一定会唱红中国的。
“不是这个意思。我想到北京、上海、广州去唱歌,只是因为我去这些地方。那里的人们看起来都不友好,他们不喜欢唱歌,也不喜欢跳舞,更不喜欢笑。”
我说:“舒玟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好多中国人不擅长也不喜欢唱歌跳舞?当时我不能回答。十年过去了,我从一位名叫陈维的好朋友那里学了个词——装逼。这个词虽然粗俗但有道理。我们为别人设定的准则而生活,从来不敢流露真情,又何来歌声和舞蹈。”
海兰尔继续说:“舒玟教我们牧场的孩子唱歌、弹吉它,她给我们带来了欢乐和理想。她让我们有朝一日将这些歌声和快乐传播四方。”
舒玟的墓碑立在那拉提草原的一个高坡上,背靠一片苹果树林,前面巩乃斯河蜿蜒流过。高坡顶上白雪皑皑,河面上冰晶璀璨。尽管还是寒冬,但她的墓前放着刚剪下的鲜花。
我举目四望,灿烂的阳光仿佛融化了无垠的白雪,碧绿的新草重新回到草原。牛羊成群、骏马驰骋。草莓、羊茅和百里香漫山遍野。人们从帐蓬里出来,沐浴在阳光下,弹着琴,跳起舞。天下万物,芸芸众生无不和谐平等地享受着美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