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当真正巨大的躯体出土——这些动物活着的时候重达100吨——科学家的看法有了改变,他们把恐龙视为愚蠢的、行动迟缓的庞然大物,它们注定要绝种。那种懒散的爬虫类的形象,逐渐替代了行动迅速的鸟类形象,在人们的脑海里占据了支配地位。近年来,像格兰特这样的科学家开始又回归以往的看法,认为恐龙的行为主动得多,格兰特的同事认为他对恐龙行为的看法十分激进。可是现在他得承认,他自己的观念和现实情况相比,仍有一大截差距,想不到这些大型动物竟然是行动如此敏捷的捕猎兽。
“事实上,我想了解的是,”马尔科姆说,“这种动物对你是否有说服力?这确实是恐龙吗?”
“我得说,是的。”
“那些协调攻击的行为呢……”
“是事先预料到的。”格兰特说,“根据化石记录,一群迅猛龙能杀死重达1000磅的像腱龙那样的动物,虽然腱龙奔跑起来像马一样快。这就需要有协调性。”
“没有语言,它们如何进行协调呢?”
“哦,协调捕猎并不需要语言。”爱丽说,“黑猩猩总是这么干的。一群黑猩猩会一起捕猎一只猴子,然后把它杀死。所有的协调沟通都靠眼睛。”
“那些恐龙是不是真的要攻击我们?”
“是的。”
“如果可能的话,它们会杀死我们,把我们吃掉吗?”马尔科姆追问。
“我想是的。”
“我问这些问题的原因,”马尔科姆解释说,“是因为别人会对我说,像狮子和老虎这样的大型食肉动物并不是生来就会吃人的。这是真的吗?这些动物一定是后来在什么时候才明白,人类是很容易被杀死的。从那时起它们真的变得会吃人了。”
“是的,我认为这一点也没错。”格兰特回答。
“唔,这些恐龙一定不会比狮子和老虎喜欢吃人。毕竟,它们是生存在人类诞生以前的动物——甚至早于大型哺乳动物——很早以前就已经绝种了。天知道它们看到我们时是怎么想的。因此我倒想知道,它们是否也是在成长中的某个时候才明白人类很容易被杀死?”
他们继续往前走着,没有人再吭声。
“不管怎么说,”马尔科姆说,“现在我对参观控制室已经有非常浓厚的兴趣了。”
“那群人没有什么问题吧?”哈蒙德问。
“没有,”吴说,“没有任何问题。”
“他们相信你的解释了?”
“为什么不相信呢?”吴说,“我说话直截了当,清楚明了。只是那些细节有点难以自圆其说。今天我正想跟你谈谈这些细节。你可以把这当作美学问题。”
哈蒙德皱了皱鼻子,仿佛闻到一股令人不愉快的气味。“美学问题?”他重复着说。
他俩站在哈蒙德那座风格雅致的平房的客厅里。平房位于公园北部,掩映在棕榈树丛中。客厅里空气畅通,舒适宜人,屋内还装有6部电视监视器,屏幕上显示出公园里动物的活动情况。吴博士带来的档案就放在茶几上,上面盖有“动物进化4.4版”字样的印章。
哈蒙德慈父般耐心地看着他。33岁的吴心里非常清楚,他的整个职业生涯一直都在为哈蒙德效力。他从研究院一毕业,哈蒙德就雇用了他。
“当然啦,也有实际结果。”吴说,“我觉得你真应该考虑一下我对第二阶段的建议。我们应该进到4.4版了。”
“难道你想把现有的这批动物统统换掉?”
“我是这样想的。”
“为什么?它们出了什么问题吗?”
“没有什么问题,”吴说,“只不过它们是真正的恐龙。”
“这正是我要求的,吴,”哈蒙德说着笑了笑,“也是你提供给我的。”
“我知道,”吴说,“可是你瞧……”他顿了一下。他要怎样才能向哈蒙德解释清楚呢?哈蒙德几乎没有到岛上去看过,而吴现在想要说明的情况十分奇特:“此时此刻,世界上还没有一个人见过真正的恐龙。没人知道它们的真实面貌。”
“是啊……”
“我们现在拥有的是真恐龙,”吴指着房间四周的一个个屏幕说,“但是在某些方面,它们不但不能令人满意,反而难以令人信服。我可以把它们改造得更好些。”
“什么方面更好呢?”
“譬如说,它们跑得太快了。”吴说,“人们不习惯看到大型动物行动那么迅速。我担心游客会以为这些恐龙简直像是上了发条,就像快速放映的电影镜头一样。”
“可是,吴,这些都是真恐龙,是你自己说的。”
“我知道,”吴说,“但是我们不费什么工夫就能繁殖出行动比较缓慢的、比较容易驯服的恐龙。”
“容易驯服的恐龙?”哈蒙德哼着鼻子说,“没人想看到驯服了的恐龙,吴。他们要看的是真家伙。”
“但这正是我要说的重点。”吴说,“我认为他们不要看真恐龙。他们是想看想象中的恐龙,而那是完全不同的。”
哈蒙德直皱眉头。
“你亲口说过,这座公园是娱乐场所。”吴说,“娱乐与真实是毫不相干的,背道而驰的。”
哈蒙德叹息道:“算了吧,吴,难道我们还要再进行一次那种抽象的讨论吗?你知道我喜欢使问题保持简单明了。我们现有的恐龙是真的而且……”
“嗯,不完全是吧。”吴反驳,他在客厅里踱着步,然后用手指着监视器,“我认为我们不应该欺骗自己。我们并没有做到在此地重造过去,过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绝不可能再被造出来。我们所取得的成就是改建过去——或至少可以说是过去的一种变型。也就是说,我们能够造出一种更好的变型。”
“比真实的还要好?”
“有何不可呢,”吴说,“毕竟这些动物早就经过改进。我们注入的基因使它们可以获得专利,而且使它们依赖离胺酸。而且我们已经尽一切努力促进它们生长,使它们加速发育成熟。”
哈蒙德耸耸肩:“这是不可能避免的。我们不想慢慢等,我们得考虑投资的利益。”
“这是当然的。不过我只是说,为什么要待在原地停滞不前?为什么不继续进行研究,然后制造出完完全全是我们所期望的那种恐龙呢?一种更能够被游客所接受、一种能饲养在我们的公园中而且走路缓慢,并较为驯服温顺的恐龙呢?”
哈蒙德蹙着眉头:“但这样一来,恐龙就不是真的了。”
“它们现在本来就不是真的,”吴说,“这正是我竭力要告诉你的。这地方毫无真实可言。”他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他看得出来,费了半天唇舌,对方仍无法理解其中的道理。哈蒙德对技术细节从来不感兴趣,而这场争论的本质正是技术。他要怎样才能向哈蒙德解释清楚这个事实呢?要怎样才能向他解释DNA的不完整修补以及他曾经不得不填补的化学结构序列中的空白呢?他尽可能做出最好的假设。但假设毕竟是假设。“恐龙的DNA就像经过修整的旧相片一样,基本上与原来的相同,即在某些地方已经过修补,并使它变得完整,因此……”
“算了吧,吴。”哈蒙德说着,用手臂搂着吴的肩膀,“如果你不在意的话,我认为你变得胆怯了。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你辛勤工作,你的工作非常、非常艰巨,现在你总算熬出了头,可以向某些人展现你的成就了。在这个时候有些紧张、有些疑虑是自然的。可是我确信,吴,全世界都将对此感到完全满意,完全满意的。”
哈蒙德边说边把他推到门口。
“可是,”吴说,“你还记得早在1987年,我们开始建造控制装置时的情景吗?当时我们连一只发育完全成熟的恐龙也没有,因此我们不得不推测未来可能需要什么。我们购买了大型泰瑟枪,装有赶牛用的刺棒的汽车及可以发射电网的枪。所有这些都是根据我们的技术要求特制而成。现在我们已拥有一整套装置,可是速度都太慢了。我们必须进行某些调整。你知道马尔杜想弄到一些军事装备:轻型战车导弹和激光制导武器?”
“别把马尔杜扯进来。”哈蒙德说,“我不担心。这里不过是座动物园,亨利。”
电话响了,哈蒙德走过去接电话。吴琢磨着另一种方式来据理力争。但是事实上,在经过了漫长的5年之后,侏罗纪公园已接近竣工,哈蒙德再也不听他的了。
曾经有一大段时间,哈蒙德对吴简直言听计从。尤其是哈蒙德最初雇用他的时候,那时吴还只是一位28岁的研究生,正在攻读斯坦福大学艾瑟顿实验室的博士学位。
艾瑟顿的去世使实验室陷入一片混乱和沉痛哀悼之中,没有人知道研究基金或博士研究项目会有什么变化。实验室前途莫测,人心不定,人们为各自的前途忧心忡忡。
葬礼结束两星期后,哈蒙德前来探望吴。在实验室里,人人都知道艾瑟顿和哈蒙德有点关系。虽然其中的详细情形一直晦暗不明,但是,当时哈蒙德对吴单刀直入时,令他难以忘怀。
“艾瑟顿一直夸你是他的实验室里最出色的遗传学家。”他说,“你现在有什么计划吗?”
“我不知道。搞搞研究吧。”
“你想在大学里谋职吗?”
“是的。”
“那你就错了。”哈蒙德出言尖刻,“如果你还珍重自己的才能的话,你就不会这么做。”
吴费解地眨眨眼问:“为什么?”
“因为,让我们面对事实。”哈蒙德说,“因为大学已不再是国家的知识中心,把它看成中心的想法本身就很荒谬。现在的大学是一潭死水。你不用表现得那么大惊小怪嘛,我又不是在谈论什么你一无所知的事情。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所有真正需要的发明都出自私人实验室,激光、半导体、小儿麻痹症疫苗、微晶片、全息技术、个人电脑、磁共振成像、以X光断层扫描装置拍摄照片,这类例子不胜枚举。这些发明在大学里绝迹已经有40年了。如果你想在电脑或遗传学方面有所建树,就别到大学去。千万千万别去。”
吴无言以对。
“天哪!”哈蒙德说,“你必须经过多少程序才能开始一个新的研究项目?多少份资助申请书、多少份表格、多少次批准?还有程序委员会、系主任、大学资金委员会,如果你需要增加工作空间,那该怎么办?如果你需要增加助手呢?光是申请这些就需要花多少时间啊?一位杰出的人才是不可能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填写表格和与委员会打交道上面的。人生太短暂了,而研究DNA的过程太漫长。每个人都想成名。如果你想成就一番事业,就别去大学。”
在那段日子里,吴正好迫切想一举成名。哈蒙德的一番话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我谈的是工作。”哈蒙德继续说,“真正的成就。一名科学家的工作需要什么呢?他需要时间,需要金钱。我现在想谈的是提供你一笔保证持续5年,每年100万美元的基金,总共500万美元,没人会来指使你该怎么花,你自行运用。任何其他人都无权干涉。”
“这个条件听起来好得令人难以置信。”吴沉吟了良久,最后说,“交换的条件是……”
“可不可能做一次探索。”哈蒙德说,“尝试一下某种可能办不到的事情。”
“包括些什么呢?”
“我不谈细节,但大致的范围是涉及爬虫类的无性生殖。”
“我并不以为那是不可能的。”吴说,“要使爬虫类进行无性生殖比哺乳动物要容易一些。假如出现某些根本性改革的话,无性生殖恐怕就是这10到15年内的事情了。”
“我这儿有5年时间,”哈蒙德说,“还有一大笔钱,给一位现在就愿意尝试的人。”
“我的工作成果可以发表吗?”
“事情终了时可以。”
“不能马上发表吗?”
“不行。”
“但最后是可以发表的?”吴问,咬住这点不放。
哈蒙德哈哈大笑:“你尽管放心。如果你成功了,全世界都会知道你的成就,我可以保证。”
现在全世界似乎真的要知道了,吴在思忖。经过5年的艰苦努力,再过一年他们就要为大众开放公园。当然,这些年的情况不是完全像哈蒙德曾经许诺的那样。曾有一些人来指使吴,命令他该做什么,而且他也曾多次承受过可怕的压力。加上工作本身也发生了偏移——一旦他们开始明白恐龙与鸟类是那么的相似时,这工作就不是什么爬虫类的无性生殖了。这是鸟类的无性生殖,一个截然不同的主题,而且比原先预料的要困难得多。近两年来,吴主要是充当管理者,负责督导一组组的研究人员和一个个由电脑操纵的基因序列库。管理并不是他热衷的工作,也不是他当初讨价还价想做的事。
尽管如此,他还是成功了。他做到了没人真正相信能够做到的事情,起码没人相信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办到。吴原以为,凭着他的专业知识和努力,他应该对这所有发生的事情有一定的决定权和发言权。可是情况恰恰相反,他发现自己的影响力正在一天天减弱。恐龙已经存在,制造恐龙的程序已完善到成为常规的程度。技术也已经成熟。于是哈蒙德将不再需要吴了。
“那倒挺好。”哈蒙德对着电话听筒说。他听了一会儿,冲着吴笑了笑:“好的,可以。好的。”他挂了电话,“我们刚才谈到哪里啦,吴?”
“我们在谈论第二阶段的突变。”吴说。
“噢,是的。我们以前还对其中一部分做过改进,吴……”
“我晓得,可是你不明白……”
“请原谅,吴,”哈蒙德说,话中流露出不耐烦的语气,“我真的明白,而且我必须坦白告诉你,吴,我认为没有理由将真实的东西加以改进。我们对基因组所做过的任何一次改变都是由自然法则或是客观必要性所造成的。我们将来还会做其他的改变,以防御疾病,或是为其他目的。但是我们并不认为只因为我们觉得这样做会更好,就应该改造真实的东西。现在我们的公园里已经有真正的恐龙,这些才是我们的职责,吴。这就是诚实,吴。”
说罢,哈蒙德便面带微笑地打开房门,让他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