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始终不想放弃,但文希的病终于还是在我诸多不愿意放弃的理由中,回天乏术。文希淡然的笑容让我流下泪来,仿佛生死与他无关,只是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不值得一提。我和文希的沟通和交流中没有中国,没有蓝天和韩初,更没有薛晴。只有蓝文希和林梦无,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想,他一定不想打破这种臆想中的美好,那么,我又有什么必要将这一切摊开呢?
我和文希自结婚以来就一直分房而睡,我想,他的身体只是一方面,最主要的,他还是想给自己留下最后的底线,来稳住那随时都会崩溃的内疚和自责。文希的脸上始终带笑,即使随时可能爆发的疼痛残忍的侵袭着他,他也还是会在疼痛过后,顶着苍白的脸,密布的汗珠用力的微笑。
那天夜里他躺在床上,我坐在床边,他苍白而冰凉的手紧紧地抓着我,然后抬起头看着我淡淡的笑。
“梦无……能娶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情。而人生最后的日子,能得你相伴,我死而无憾!”
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心惊。我薛晴究竟何德何能,我们仅有几面之缘,而你蓝文希却义无反顾的爱上了我?甚至不惜撇下了兄弟之情,这是何等的深爱,而我,又怎么禁得起这么沉重的感情?
“文希……你为什么会爱上我?”
“我想……这一定是天意!老天派你来,给我短暂的一生,留下一段辉煌的色彩……”
我看着文希的脸,隐忍着泪水,挂着浅笑,闭上了眼睛。
文希最后的半年,我几乎朝夕相伴。虽然伴着剧痛和挣扎,几次命悬一线,但他似乎对这个世界有太多的留恋,很多次医生已经摇了头,他还是奇迹般的醒了过来。直到最后一次,我还是以为他会像之前一样倔强着醒过来,然后微弱的睁开眼睛看着我微笑,但是我想,他终于已经无力再熬下去。暗下去的抢救室灯光,苍白的刺眼的床单,我以为逃得过,却终于还是迎来了这场分别。在蓝家二老嘶声力竭的哭喊中,我颤抖着手,眼里却终于流下泪来。
“薛晴:请原谅我直到这一刻我才敢这样称呼你。我的自私终于还是让我到最后一刻都没有向你亲口承认这个真相,但是我知道,你早已知晓。我想,我走的没有任何遗憾,而我自私的心,却给你和蓝天,留下了深深的叹息。
也许因为我的病,我早早的冰封了自己的心,我以为终生我都不会存在爱情,直到遇见了你!我不能简单的把那种感觉称为一见钟情,我想那是来自灵魂的指引。命运指引我义无反顾的爱上你,因此伤害了蓝天,也欺骗了你!
最可笑的是当我知道自己的病复发了,我还是不想放开你,还是决绝的把你拴在了身边。薛晴,请原谅我,那一刻我慰藉自己的良心说,我早晚都会离开这个世界的,而你,还有机会回到蓝天身边。所以当你从婚礼上落跑,后又回到我的身边,我还是选择自私下去。如今,这一切终于过去了!谢谢你这么久以来的陪伴,我短暂的人生能遇见你,是我下辈子更浓厚的期待。答应我薛晴,回到蓝天的身边吧,你们只是在误会中开始了相爱,如今能阻挡你们的,就是那片海洋。跨过去,迎接你们的,就是晴天!
蓝家百分之五十的财产,留给我父母。其余的百分之五十,留给你。这是我这辈子,唯一能为你做的,请收下,来救赎我的愧疚!
薛晴,我想,如果还有来生,我们一定要更早的相遇,让你尚未开启的心,瞬间就能迎向我。让我们……好好的爱一回……
蓝文希遗留“我将文希的信缓缓的放在床上,脸上的泪早已横亘开来,划出悲伤的裂痕。美国的夜,星辰稀疏,我站在窗前努力张望,却找不到哪颗星星属于文希。都说人死了之后就会变成星星,站在天上来观望地下眷恋的人。我想若我能知道哪颗星星是文希,是不是我也能看看他?让他独自一人的世界,不那么孤单……
文希的葬礼结束后,蓝家二老回到了瑞士。因为面对儿子的离世,两位老人悲痛欲绝,生活在哪里,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只是希望离悲伤远一点,再远一点,所以他们没有犹豫的回到了瑞士。
我接手了文希公司的股份,而蓝家二老的股份他们只做保留,不做支配,全权交给我来经营。那一刻我甚至感觉到了他们对人生的绝望,我想,如果拿家财万贯,换回文希的幸福,他们一定毫不犹豫。那一刻我想起蓝天,深知我懂得太晚,以至于我们之间,经历了太多的仇恨和错过。
我想,是时候我该回国了。不管怎样,我的家,我的亲人们,都在中国。
临行前我来到文希的墓前,深深的注视着他。我没有讲话,但我想我心里的声音他能听得见,只是,我回去了以后,我怕他一个人会寂寞。那一刻我淡漠的笑笑,如果他真的还能感觉到寂寞,那么,那些逝去的人,是不是仿佛还在?
我淡然的笑了起来,文希墓碑上的脸,也随着我的笑容,灿烂的笑了起来。
修长的手拿着一束悲伤的菊花从我的旁边伸过来,放在了文希的墓前。我诧异的转过头去,韩初的脸映入眼帘。我瞬间瞪大双眼,红了眼眶。
他轻轻的拍了拍我的肩,然后散开伤感的声音。
“我昨天才听到消息,薛晴,节哀!”
我苍茫的笑笑,然后看向韩初,他平整的眉头轻轻的皱了起来,却丝毫没有影响他无关的协调。
“文希走的很安详,没有遗憾!”
“当初,为什么没有把真相说出来?”
韩初看着我,淡淡的问。但是我似乎隐约的感觉那疑问中夹杂着几许遗憾和悲伤,但我还是胡乱的笑笑,然后垂下眼帘。
“事已至此,何苦让更多的人,和我一起绝望呢?”
韩初无奈的垂下睫毛,良久才抬起望向文希,猝然的笑笑。
“想不到,他才是最幸福那个。然后头也不回的拍拍屁股走了……”
韩初的发音都带着无奈的笑意,我竟被韩初的笑容感染的有些温暖,我的笑也悄然的上升。然后我和韩初默契的转过身,向墓地外走去。韩初缓缓的走向我的车,本想走向副驾驶,却还是愣了两秒后向驾驶座走去。我无奈的看着他笑笑,钻进了副驾驶,韩初还是老样子,极强的保护欲,似乎谁在他的面前,都永远被保护,永远不会受伤。
“蓝文希的公司由你来接手了?招架的住么?”
韩初一边开着车,一边转过头看着我。我故作崩溃的皱起了眉头,看向他。他本风平浪静的脸在我的表情下竟出现涟漪。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么?”
“当然!”
“发生什么事了?”
“我需要你的帮忙!”
“好!”
“但是你要先答应我的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帮忙!”
韩初紧张的表情让我有一瞬间忍不住想笑,但还是感动的眼眶酸胀起来。他几乎焦急的快要踩下刹车,迫切的看着我,等待着我的回答。
“你先交一个女朋友!”
韩初随之一愣,我却明目张胆的笑了起来,韩初转瞬也灿烂的挂上笑脸,然后无奈的摇摇头。我有些知足的倚回副驾驶上,这是多久没有进行的笑容了?这几年来我们在仇恨于疼痛中垂死的挣扎着,早就失去了笑的能力。让这个笑容,却是我们历经风雨后,最珍贵的收获。
“回中国吧!那才是你的家!”
韩初看着我,淡淡的说。
“他……还好么?”
我故作镇定的问,韩初却瞬间凝结了表情,握着方向盘的手猛的颤抖,我诧异的瞪大双眼看着他,而他的视线早已漂离的让我慌张。
“他……”
当我迈进那里时,许文芝泪流满面的拥抱了我。她不再年轻,但依旧是迫人的美丽,她淡雅的体香和紧密的拥抱,让我知道时间和失去,冲淡了她因蓝伯伯的去世而对我的仇恨。
“妈……”
“天哪晴晴,妈真的没想到……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许文芝声泪俱下的说着,然后用纤细的手拍着我的肩膀。一直站在一边仰着小脸看着我们的芊儿扯了扯我的一角,我看着她,绽放了大大的笑容,眼里却流出泪来。
“妈妈……妈妈……你终于回来了!”
我在这奶声奶气的呼唤中再也无法忍受心中的疼痛,紧紧地将芊儿抱在了怀里。芊儿用小手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淡雅的清香让她像一个稀世珍宝,让我爱不释手。我在她的脸上亲了一遍又一遍,绽放了灿烂的笑容。这时芊儿却像想起什么似的看着我,黑亮的大眼睛瞪得圆圆的。
“妈妈……你去叫醒爸爸吧!他太懒了……已经睡了好久好久了,我和外婆还有韩叔叔每天都叫他很多遍,但他就是不肯起来!”
我的笑容随着芊儿的话瞬间凝结在脸上,妈妈和韩初也都隐忍着伤心将脸转向一边,不肯直视我。我随着她小手的方向看过去,落地的玻璃病房里,那个男人仿佛一尊躺卧的雕像般,安静的,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
我弯下腰轻轻的放下芊儿,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那里。我迟疑着走过去,淡定的,平静的,波澜不惊的,缓缓的走过去。
那个男人似乎感知不到我的到来,因为我已经走到窗前,他还是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知觉。柔软的头发张狂的飞扬在枕边,棱角分明的脸明显的苍白,却难掩迫人的英俊。英挺的鼻子孤傲的立在那里,像是他傲慢的姿态,倔强的人生。还有那紧抿的唇,单薄而苍白,仿佛在失去知觉以前,就承受着莫大的委屈般。
我的手缓缓的抬起抚在了那偌大的玻璃之上,我以为我已经摸到他的脸,却迎来了刺骨的温度。
“蓝天……”
我轻轻的呼唤,他却还是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没有知觉,更没有回应。
“蓝天……我是薛晴啊,我回来了……蓝天……”
我的呼唤俨然成了一种徒劳,因为躺在里面的蓝天,没有给我任何回应。我本故作镇定的心终于疯狂的掀翻伪装,巨大的悲伤和恐惧感让我平静如水的声音瞬间抖动的不成章法,我眼里的泪猛然宣泄而出。我的呼吸开始急促,情绪轰然到达顶点,无以复加,无处可逃。
“蓝天……你醒醒,你回答我——我是薛晴,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声泪俱下的敲打着玻璃,手上迎来了沉闷的钝痛,仿佛那层透明的隔断,就生生的将我和蓝天隔在了生死之外,那样的惨痛绝伦。
“你就那么恨我么?你宁愿永远躺在那里,也不肯醒来么?蓝天——你就那么恨我么?”
我疯狂的哭喊着,玻璃在我的敲打下发出了悲怆的回响,站在一边的韩初几步走过来拉住我,我挣扎着冲上前去继续敲打着那层生死之门。
“你醒来啊——醒来我才能把欠你的全都还给你,醒来我们才能弥补那些遗憾,你为什么躺在那里?蓝天——你听见我的话了么?”
我悲痛欲绝的捂住迎来剧痛的左侧胸膛,身子缓缓的下滑,蹲跪在玻璃窗之外。韩初扶住我的肩膀,轻轻的拍抚着我。
“冷静点薛晴!”
妈妈也缓缓的走过来,用温软的手臂把我搂在怀里,大滴的泪掉在了我的肩头。
“晴晴……你要冷静!你,还有芊儿……”
妈妈说着后面的尾音开始颤抖,我错愕的转过头,看见站在一边瞪着突兀的大眼睛看着我的芊儿,她美丽的眼睛竟明晃晃的闪着泪光,我几步冲过去将她搂在怀里,撕心裂肺的哭了起来。
韩初说我与文希结婚那天,他与我告别之后就去找蓝天,找到后发现蓝天神情木然低着头游走在马路中间。在他还未上前呼唤之际,一辆飞驰而过的卡车猛然冲了过去,蓝天茫然的抬起头,竟然微笑着,闭上了双眼……
“干嘛?你打算一直这样睡下去么?芊儿刚刚还问我你什么时候会醒来,你告诉我,然后我才能回答她!”
我拉着蓝天的手,一边替他按摩,一边对着他讲话。他微微冒出的胡茬让我爱怜的抚上他的脸,然后轻轻的笑了起来。
“你的胡子又长出来了,我给你刮刮?”
我说着看向他,然后轻轻的拿起刮胡刀。当兹兹的声音响遍这间病房时,我竟在酸痛眼眶的同时,幸福的笑了起来。经过了彻骨的仇恨,和生死的别离,如今我们终于能在一起了,只是却以这种方式,着实有些悲伤。不过我却感谢老天给我这样的机会,没有像带走文希那样带走蓝天,因为毕竟蓝天活着,就能带给我希望。
“喂!你打算什么时候娶我啊?我快三十岁了,我已经老了!可是你看看你,为什么明明长我三岁,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啊?”
我笑着收起了刮胡刀,看着蓝天的脸问。但他毫无知觉的样子,让我的心爱怜的疼了起来。
我就这样每天和蓝天说着不同的话,仿佛他就活生生的在我的身边一样。尽管我一次次的期望,然后又一次次的失望,但我终究还是感恩于这种存在。只要蓝天还活着,只要我们还在一片天空下,只要能这样天天看着他,那么,我就感谢老天的厚待。
我与蓝天经历了风雨与仇恨,如今的重逢就像一场雨露后的生机,尽管有些泥泞,但那醉人的芬芳气息,足以让人陶醉于这种美好。生与死其实就在一线之间,而爱与恨,也仅仅是一步的距离。仅看我们是跨进来,还是跨出去?曾经我和蓝天选择了跨出去恨,而疼痛和伤害让我们深深的彼此折磨那么多年。如今时过境迁,我真的感谢上天还能给我们一个跨进来爱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