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一刻,方东一才醒悟到,在这漫长回忆中,有些部分,宋怀南是不会告诉他的,就像他永远不会把刘堪的故事再和其他任何人提起一样。
那些东西,是只能藏在心里的。
为了替那个相信你的人守护一辈子,直到生命的尽头。
恋舞突然约他见面的那天是星期三。
宋怀南不可能记错那个日子,因为星期三诊所不上班,若不是恋舞的关系,他应该在下午两点半的时候去学校接夏令营的女儿回家,但是,他让别人去了,自己却急匆匆地赶到诊所,去见早已等候在那里的恋舞。
她的样子跟平常很不一样,不是一般的异常,而是说不出的怪异。
她看上去似乎相当焦灼、难受,好像竭力忍耐着某种呼之欲出的苦痛,可是,宋怀南觉得她的行动能力很好,肉体应该没有什么疼痛才对。
“你怎么了?脸色好差。”
其实,宋怀南并非真的这样认为。
事实恰好相反,恋舞的脸色非常红润,红润得近乎病态。
“我……我想,我的并发症恐怕已经开始了……”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宋怀南不太清楚她指的是什么,这些年,他一直将她的病情控制得很好,这使他有些过于沾沾自喜,连她母亲的致死都未解决的疑症都抛之脑后了。
这时,恋舞站了起来。
宋怀南有些紧张,不晓得她打算做什么。
她走到办公室门口把房门反锁,接着又回到宋怀南面前,盯着他看。
“我可以信任你的,是不是?”
她问他。
“不,我没得选择,我必须信任你,否则,就没有人可以帮我了……”
他仍然听不太懂。
然后,她忽然做出某种决定,那神情,宋怀南到死都不会忘记。
象是手持一只燃烧的火把,这就打算为了什么,把自己的身体点起来了。
“恋舞?你…你这是做什么?”
她很安静地,开始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脱下来。
宋怀南显然受到了惊吓,心跳不由自主地飞跑起来。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恋舞穿了太多的衣服,几乎把自己裹成了一只粽子,在如此炎热的夏日午后,这就更显得古怪了。
褪到最后一件内衣的时候,宋怀南忍不住眯住眼睛。
不行,不行,他不停地提醒自己,这不是应该发生的事,不应该。
但是,就在他试图回避的同一时刻,一股曼妙的体香扑鼻而来,提前将他的眼睛蒙上一层难以言喻的性气纱雾。
发生了什么事?这到底怎么回事?
他忍不住本能地退后了一步。
只因,那股力量太诡异、太庞大,并且是在一瞬之间突然冲过来打通了感官与大脑连接的枢纽,前后不过几秒钟的时间,便硬生生地将那种原本隐藏得很安全的欲念拉到了他的眼皮底下。
“你…你想要做什么?”
他彻底慌乱了。
“你看我,我要你看看我的身体,你是我的医生!”
宋怀南不得不把眼睛睁开。
当目光一接触到面前赤裸的人型时,他就禁不住“啊!”地叫出了声。
…… ……
…… ……
四
“如果真是遗传的话,她就注定无法逃脱她母亲的命。”
宋怀南的耳边响起多年以前,他第一次和恋舞母亲的主治医生,同样,也是自己心目中最德高望重的恩师的对话。
“所有女性特征全部开始退化。”
“隆起的乳腺、光滑的皮肤、骨盆、臀部全都缩水似地迅速干瘪、衰老。”
“除了它们与生俱来的那些原始的欲望。”
“没有极限的贪婪,会让她进一步出现返祖现象,以至于彻底失控,如同一只疯狂寻找猎物的发情的母猴。”
“她会像所有低等动物那样,用自己独特的伪装来引诱你,征服你,一旦你迷上她,她就会变成淫气十足的蛇妖,紧紧地缠着你不放,除了索取还是索取,永不歇息,也不可能歇息,因为肉体不允许她这么做,这是谁都无法控制的事,所以,你千万不能爱上她,甚至连同情的心都不能有。”
老师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深深地低下头去。
“我何尝不想要治好她呢?你无法想像我在她身上花了多少时间和精力,可是,最后,却发现那完全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事,就好像带着天生的诅咒、上帝对人类最冷酷最无情的惩罚,可是,真想不通,为什么要让一个本性如此善良的单身母亲来承担这样的罪责呢?真不知道她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那后来呢?后来你怎么办?”
宋怀南仍旧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我放弃了她。”
老师不无遗憾地回答。
“因为我很怕她,怕她身上那股邪力让我走火入魔,我想你不会明白我的意思,除非有一天你亲身体会到,那是一种让任何男人都无法抵抗的诱惑,最终一定会让我身败名裂,那我这数十年辛苦积累的一切就全没了,不仅如此,恐怕我的人生也要彻底毁于一旦。”
宋怀南惊诧地看着老师,不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知道你会觉得我很自私,是,我是违背了医生治病救人的原则,尤其不该在病人自己还不想放弃的时候,可是,我也只是医生,我不是神,而她的病,也不是什么理论上可以解释的癌症或病毒,虽然最初的临床表现和普通的妇科疾病很相似,可是,一旦发展到最后,你再也无法掌握的时候,你会觉得那真的是非人性的、很邪恶的东西,除了任其自生自灭,你说,我还能帮得了她什么呢?”
可是,她死了。
宋怀南严峻地望着老师已经非常苍老,却依旧诚惶诚恐的面孔,从心底里对他说。
因为你放弃了,所以,她也只好放弃。
宋怀南不再说话,他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
但是,老师并不这么认为,他觉得宋怀南就如同自己半个儿子,说什么也得保护他。
“她女儿怎样?也是个很温柔,很有女性魅力的女人么?”
宋怀南拒绝回答。
“小宋,将来,如果有那么一天,她和她母亲一样了,你可一定要当机立断,绝不能心思手软,千万不要去想她是否是身不由己,你只要记住,在你眼前的,仅仅只是一个有着人型肉身的动物,一个你从未领教过的极其可怕而淫邪的女人!”
“她不会。”
老师不明白事实已经摆在桌面上了,他怎么还是那么盲目自信呢?
难道,已经被她迷惑了?
“我不会让她变成那样。”
“即使,有那么一天,我也决不放弃她!”
“好,现在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的,将来,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所说的一切,到时候,不想放弃都没办法,别忘了,现在你可不是当年那个初出茅庐的小助理,也是有身份有地位有家庭的人,我劝你好好想想,在一个永不可能治愈的危险病人身上拿自己的人生和事业来冒险,值得么?”
是啊,值得么?
此时此刻,宋怀南再度回想起老师当初的那句话。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副他曾经以为永远不会看见的老人一般的身体,以及,那张因走到了事实尽头而显现出比死亡还要恐惧、悲凉的年轻面孔。
不,我不要放弃她。
我怎么可以放弃她?
忽然间,热泪充满了他的眼眶,眼前的人型被视网膜浸得模糊又透彻。
他觉得她的身体在视线穿越的过程中,恢复了本来的面貌:
丰腴的、鲜艳的、娇美的,正是他好几次在失眠的夜里幻想过的,白雪般的模样……
“我…怎么…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终于痛哭出声。
“你告诉我,告诉我到底怎么了?天哪,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凄厉的,哭腔中的呓语让宋怀南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她再度抬起头来:
“这就是你一直不肯明说的,发生在我母亲身上的状况,对么?我是真的无药可救了,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是不是?你说话啊!”
就在这时,宋怀南突然将她一把拖过来,发疯似地吻她。
她拼命抵挡,可是,却使不上任何力气。
于是,更令她骇怕的事情发生了。
她感觉到身体莫名地沸腾起来,液体岩浆似地从赤裸的下体喷泄而出,还来不及用手遮掩,就顺着大腿内侧流淌下来了。
她从未感受过这样的痛苦,被一个没有丝毫爱情的男人强吻,内心感到屈辱般的羞耻,然而,身体却反其道而行,正在难以自控地迎合着他。
没法控制这样的欲望让她感到无比虚弱,自制力被什么人偷窃了似的怎么找都找不到,这一刻,她才猛然警觉到肉体不断传达出的那些可怕的信息,事实上只是在不停地重复着一个命令:
与他交合,就现在,不然,就去死。
“不行,我不能……我做不到,你放开我,放开……”
“我知道你现在的感受,我统统都知道。”
他抓住她,不打算放手,他不要,他知道她在挣扎什么,他受不了看见她这样,如果正常的治疗已经再也起不到任何作用,那他宁可陪她一同下地狱。
“恋舞!恋舞你冷静点听我说!”
她终于稍稍安定一点,但是,身体仍然抖得很厉害。
“我不是同情你,也不是趁虚而入想占有你,我知道你爱他,你只爱他一个人,所以,你不想让他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子,这些我了解,统统都了解。”
“你了解?那不是同情,也不是占有?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知道我已经完了,我没法控制自己,你知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会变成这样,你骗我!你是骗子!骗子!骗子!”
她彻底崩溃了,抓住他的胳膊,拳打脚踢。
“你没有完!也不能完!你一定要继续活下去,和所有正常的女人一样!即使那必须付出让人难以忍受的代价!”
“弥天大谎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收不回来了,你难道不明白么?”
她立刻就停止了,宋怀南的话提醒了她。
“想想刘堪,他已经是你丈夫了,那是你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幸福,你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要一辈子和他在一起么?”
“恋舞,相信我,你和你母亲是不一样的,因为你遇到了我,我发誓,只要有我在,我不会让你独自承受这一切,不会让你走上孤苦无依的绝路,我不会抛弃你,绝对不会!所以,你千万不能嫌弃自己,不能……”
恋舞软弱无力地望着宋怀南频频嚅动的嘴唇,仿佛,脱水的不止是身体而已,然即便是这样,宋怀南依旧清楚地看见,有纯洁的晶体逗留在她明媚的瞳仁之上。
忽然,他也无法克制自己了,那渴望不是来自自己的身体,而是自己的感情。
他只想把心里的话全部都说出来,也许,这是唯一的一个机会。
“因为……”
“因为……我早就已经爱上你了!”
恋舞大吃一惊,鲜红的嘴唇微微张开。
宋怀南不容她往深处想,就身心投入地再次拥吻了她,内心默默置换着她曾经回答他的,有关刘堪一事无成的话,并且一遍遍在心头重复:
肉身的枯竭又怎么样呢?
又怎么样呢?
五
半年之后的某日。
延集路大卖场。
恋舞素衣密裹地站在陶瓷用品的柜台前面。
她用眼角的余光去瞥左侧,慢慢向她靠拢的青年男子。
从她进来时,他就一直跟着她,直到现在。
“这两个杯子到底哪个比较漂亮呢?”
她故意自言自语引起他的注意。
“我觉得右边那个比较好看。”
男人果然答腔。
“是么?其实我比较喜欢左边这个。”
“哦,是啊。”
男人很尴尬,觉得自己被耍了,但是并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很抱歉的样子。
一个老实人。
她这么想着。
如果碰上一个滑头的家伙,或许就不会那么犹豫不决,至少那只是单纯的性,而不至于让人耿耿于怀。
于是,她退却了,想另寻别的对象,可是,就在这时,男人主动拿起了柜台上咖啡杯放到篮子里。
“你要买?可这个杯子是我先看中的。”
“我知道。”
他笑笑。
“我来买,然后送给你。”
“为什么要送给我?我又不认识你。”
“对不起,我没有收陌生人礼物的习惯,你喜欢就自己买回家好了。”
她说完转身就走。
“小姐,请等一下。”
他迫不及待地追上来,生怕她被他的冒昧吓跑似的,让她更加为难。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其实,我也不晓得自己那根筋不对,刚才和你在卖场入口擦肩而过的时候就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所以,就忍不住一直跟着你,我发誓,我没有任何恶意,更不是想偷你钱包的小贼,喏,这是我的名片。”
他恭恭敬敬地递上前来。
她不经意地瞄了一眼,好像是个搞技术的工程师,不过,没有一点打算收下意思。
“你不会生气吧?我真的,真的一点恶意都没有……”
他紧张极了,面红耳赤的。
“你一直跟踪我,到底想干什么呢?”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他腼腆地抓抓后脑勺,把金丝边眼镜往鼻梁上方推了推,自己都觉得有些不知所谓。
“我想……怕是被你吸引了,想接近你吧,不晓得为什么,看见你,觉得很特别,很想亲近,我女朋友老说我是根不解风情的木头,对女人一点感觉都没有,刚才,我看着你的时候就想,是不是我没有碰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呢?你瞧,这简直是胡言乱语……”
“我想知道……”
她马上打断他。
“你送我咖啡杯之后,还打算做什么呢?”
“能不能赏脸到我家坐坐?”
他立刻兴奋地邀约。
“就在卖场隔壁,不远的,我会煮很好喝咖啡,我煮给你喝啊!”
于是,她知道,一切已经无可挽回,那些东西已经对他发生作用了,而对方却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她再次对自己的肉体产生不可原谅的憎恨。
她恨透了这样的游戏。
从骨子里恨。
“先陪我去结账好了,我不想买别的了,你呢?”
她索性坦然起来,只想着一切要尽快开始,以便更快地结束。
男人激动地跑过来帮她提购物篮,对自己不小心捡到的外遇丝毫没有经验,暗自思忖着自己现在到底在干嘛?
在等待结账的队伍中,男人排在很前面,并时不时地回头看后面的女子,女子也在看他,四目交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每条神经都绷得比钢丝还要直,完全没有发现女子的眼里其实暗藏着数不清的怜悯。
怜悯他,更怜悯自己。
晚上,刘堪问恋舞,咖啡杯为什么只买一个?
恋舞说,不是买的,是在卖场碰到一个老同学送的。
刘堪就更奇怪了,问为什么不送别的,偏偏要送咖啡杯?
恋舞回答,因为她喜欢,喜欢一见钟情的东西,只想着要把它收藏起来占为己有,就象当初遇见他的时候一样。
刘堪心里高兴,嘴上却说,哦,原来我是你收藏的一只容器。
也是最珍贵的一只。
恋舞接着他的话说,眼角忧郁的细纹又不知不觉添了一条。
刘堪觉得她怎么越来越多愁善感了,心想,是不是更年期提前了?
之后,刘堪就再也没注意过恋舞收集的那些瓶瓶罐罐,直到搬新家那天才发现,那些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塞满小屋拥挤的每一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