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后来,这样的爱情,同样地,也在专科医生宋怀南的身上发生了。
这对于年近四十岁的已婚男人宋怀南来说,更是一个意外中的意外。
他没能忘记第一次见到恋舞时的情形。
他很想忘记的,可是,好像怎么努力都没有用。
恋舞邂逅刘堪的第二天是星期六。
她在差不多和若干年之后方东一拿着烟灰缸来寻找宋怀南相同的时间里,揣着母亲留下的名片,在诊所挂了号,排了队,然后,敲响了宋怀南办公室的门。
当宋怀南真的面对了一个看上去还不满二十岁的女大学生时,他心中的诧异是决不会比刘堪少的。
“哪里不舒服?”
他很温和地问她。
恋舞凝视对方的眉眼,觉得他象半个长辈,尽管年龄上还不至于那么老,总之,是能给人体贴和信赖的一张面孔,于是,便略感放松了些。
“我……从十三岁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没有过初潮……”
她脸上洁白的皮肤不由自主地绷紧了,颜色也有了改变,就好像鲜红的血液正争先恐后地要从毛细孔里跑出来。
宋怀南被她无奈的羞涩撼动,眼里不觉盛溢出怜惜。
“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
“嗯。”
“大学生?”
她闷闷地点头。
“主修什么?”
“师范,生物科。”
“啊,将来是灵魂的工程师,很不错哦!”
恋舞突然抬起头来看他,不再说话了。
宋怀南没想到她是个如此敏锐的女孩,她的眼神显然在告诉医生,她并不需要他象哄小孩似地哄她,而只想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
宋怀南不得不放下病历卡,把椅子从办公桌里面移到她的面前。
“不要太紧张,一切总得等检查、化验之后才能下结论是不是?现在,象你这样年轻的女孩子有生理发育上的问题也是很普遍的,我手上就有不少这样的病例,90%以上都治好了,有的,小孩都三岁了,你不用太担心,除非,你不信任我。”
她摇头,波浪鼓似地猛摇。
宋怀南听见压抑的抽泣被颠簸了出来。
“我怕,真的很怕……”
“怕什么?”
“怕…会和我妈妈一样……”
“你妈妈?她怎么了?”
“死了。”
“就在我十六岁那年。”
“是服安眠药自杀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从不肯对我说,什么都不说,可是,我知道她很痛苦,一直都很痛苦,我能感觉到,真的……”
宋怀南想,她的病会不会是来自心理上的压力呢?
“我很难过,可是,这和你本身并没有关系啊?”
“不,有关系的。”
她坚定地擒住医生犹疑的眼睛。
宋怀南有些愕然。
那张洁白无暇的脸,此刻,已经完全被泪湖淹没了。
“我母亲,她曾经是你的病人。”
“你说什么?”
他有点不太相信。
恋舞把名片从口袋里拿出来,递给他。
“这是从我母亲摆放私人物品的抽屉里找到的。”
没错,这是他的名片。
可是,她母亲到底是谁呢?
望着恋舞秀气的面容,宋怀南真的一点也想不起来。
“其实,我母亲直到去世看上去都很健康,根本不象个身怀绝症的人。”
“我不晓得她到底得的是什么病,以至于痛苦到必须用死来解脱,要知道,她是我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莫非万不得已,她决不会忍心丢下我一个人,绝对不会!!”
“因此,我怀疑,母亲的病远比我想像得要可怕得多,或许,它并不足以杀死她,可是,却让她活在生不如死的痛苦中……”
“你母亲叫什么名字?可不可以写给我?”
宋怀南立即打断她,顺手从桌上拿来笔和纸。
“我可以想办法帮你查查看,如果,她真是我的病人,一定会有她的资料,不过,你也不要抱太大的希望,说不定这只是她从别处偶然拾得的名片。”
他接过恋舞写好的字条,顺便把名片还给她。
“宋医生!”
就在抽走名片的刹那间,她突然抓住了他的手。
“我求求你,一定要帮我找出答案!因为,因为……”
她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旋即盈满了眼眶。
“因为那种预感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强烈了……”
“预感?什么样的预感?”
宋怀南不懂她的意思。
“这是我的秘密,从来不对任何人说的秘密。”
她怯生生地望着他的眼睛,仿如一只被敌人逼到死角的、只等着束手就擒的弱小动物。
“我一直有种很不祥的预感。觉得自己是一个被上帝诅咒的,天生背负着灾难的不幸女人,或者,我母亲也和我有着同样的感受……”
宋怀南难以置信地被这个女孩完全不合逻辑的内心独白骇到,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呆呆地瞪着她,很久都没能回过神。
“是谁把这么消极古怪的念头塞到你脑袋里去的?”
“我不知道,如果知道就好了。”
她安静地擦干眼泪,看上去,好像比来的时候更加无助了。
宋怀南的心受到了刀割的痛袭。
为什么?他忍不住问自己。
她还那么年轻,那么年轻啊……
于是,他果断地退回到办公桌前面,开起化验单,然后直接递给她,不容质疑地说道:
“从现在开始,你什么都不要想。我们从最基本的做起,相信我,结果绝不会有你想像的那么糟。至于你母亲的情况,有时间我一定帮你找,不过,当务之急得先给你确诊,不是么?”
恋舞无言以对地望着宋怀南。
渐渐地,那对晶莹透亮的瞳仁变得比浮云还要柔软。
宋怀南一览无余地探察到了隐藏在柔软深处的东西――
那是数不清的信赖、感激、还有倚靠……
顿时,一股无形的压力乌云般地笼罩了他的全身。
二
刘堪在地铁口的拐角等待。
小贩很有耐心地过来与他周旋。
刘堪随意打发他们,注意力始终徘徊在腕表和周围的人群中间。
已经超过二十五分钟了。
刘堪有点担心,恋舞不是随便迟到的人,会不会发生什么事?
他再一遍,仔细环顾周遭的人流。
很奇怪,他觉得她就在附近,很熟悉的某个地方,被什么事牵拌住了。
刘堪钻进了地铁,沿着通道往前走。
两边是熙熙攘攘各式各样的地摊,吵杂得几乎辨不清方向,
他试图拨开人群,又似乎并不需要的样子,只因她的气息越来越近的缘故,刘堪觉得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找到她。
恋舞出现在摊位尽头的最后面。
刘堪走到中间时就望见她了。
她站在一个卖杂种狗的贩子旁边,怀里抱着两只毛茸茸的软物。
“你在干什么?”
刘堪走过去,好奇地问道。
“卖狗。”
恋舞很认真地抚摸怀里的小动物。
“为什么?”
刘堪不解地皱起眉头。
“喏!都是这个人!”
她指指身边兜售的小贩,那家伙很不乐意地瞪了恋舞一眼。
“他怎么可以象扯鸡脖子似地拎着小狗问人家要不要?要不要啊?”
恋舞怒气未消,夸张地对着刘堪比划。
刘堪微笑,觉得她的样子很可爱。
“所以,我就跑上去跟他理论,叫他要么把小狗抱着卖要么就放在箱子里……”
“喂!是你女朋友啊?”
小贩突然插嘴问刘堪。
“是。”
那家伙立刻露出巧逢救星的喜悦。
“快快,快把她带走,别让她影响我做生意。”
“我不走!”
恋舞不容刘堪回答就一眼瞪了回去。
“我说了,不看这你把这些小狗卖掉我是不会走的,谁知道我走了,你会对它们做什么?万一要是没人买,你,你,你说不定会把它们……”
“怎么可能,那么小,哪来的肉?”
小贩又多嘴道。
恋舞即刻受到惊吓,对着刘堪手舞足蹈:
“你看,你看,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人!”
然后,生怕被他抢去似的,更紧地把小狗抱牢,大步往边上退,眸子却还留在地上纸箱里、正可怜兮兮趴着求救的另两只。
刘堪觉得今天的约会可能要黄。
不过,他没感到有什么遗憾,反而,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愉悦。
他看看四周,人群依旧来往匆忙,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恋舞的举动有多么古怪,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走到箱子面前,把另外两只小狗也抱了起来。
“你又想干什么?”
小贩一把掐住刘堪的胳膊。
“别紧张,我只不过想和她一起帮你把小狗卖掉,不会要你一分钱的,你放心好了。”
刘堪不理会他,直接站在恋舞身边,和她一起兜售起来。
“神经病!真是神经病!”
小贩连声骂着,干脆一边抽烟一边蹲在地上监视那两个脑袋绝对有问题的家伙。
刘堪抱着小狗的手逐渐热乎起来。
另一头,地铁的外面,是越来越冷的寒冬的傍晚。
他禁不住凝视身边的恋舞,想着这个行走在大街上从来就没有很高回头率,却有着相当耐人寻味的女性气质的女孩子,是如何做到在爽约之后仍让自己心甘情愿地沉浸在如此美好的温暖里的呢?
这时,有人走过来了。
“小狗,小狗要么?好可爱的,你看它的眼睛,多象个天真的孩子……”
恋舞闪着同样纯真的明眸,热忱地迎上前去。
三
“她是个有着当下很多女人已经遗忘了的美德的奇女子。”
“我觉得不可思议。”
“她太年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