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车子行经的路线仿如一段漫长的旅行。
感觉上,好像司机绕了城市整整一周。
这天是星期六,上午十点的光景,方东一独自揣着恋舞的烟灰缸去寻找它原来的主人――一个可能叫宋怀南的妇科专家。
方东一忍不住要想像他是怎样一个男人,和恋舞又有着怎样的关系,但还是不敢往深处想。
方东一体味到隐藏于内心的胆怯。
试图揭露真实和唯恐真实败露的矛盾把原本很坚固的御栏推垮了,他有点搞不清楚自己现在所作所为的最终目的到底是什么?
刘堪的自杀等于在方东一的心底悬起一席敦厚的丝绒帷幕。
那是一片低垂的,完全没有颜色的布料,但是,却充满了隐讳与暗示的迷泽,敦促着他一步一步上前去掀开它、掀开它……
抵达育华才知道,妇科专家门诊并不在育华医院内,而是单独位于临街,夏华大厦底楼的办公室里。
那里窗明几净,人行稀少,条件明显比育华好得多,隐蔽的氛围让问诊的病患从心理上感觉到一定程度的安全。
门诊每逢二、四、六全天开放,每间办公室门边的墙上都贴有各位专家的姓名、学历、专攻项目、杰出成就介绍、以及简单的大头照,因此,要找到宋怀南并不是件困难的事。
方东一停在门前,默默盯着照片上的脸。
他并不年轻,看上去年纪要比刘堪大一些,乍一眼,觉得好像刘堪的兄长。
他的眉毛很浓,眼睛很大,鼻子算得上英挺,嘴唇的轮廓也非常鲜明,从厚重的五官上判断,他的个子应该很高才对。
现在,他正对方东一微笑着,表现出和蔼的亲切感,可见,照这张相片的时候,他的心情一定非常不错。
方东一抬手敲门,时间不允许他这么呆呆地傻站着。
“宋医生?”
宋怀南满腹狐疑地打量面前的年轻人。
方东一也以同样的方式打量他,觉得本人和照片的相差并不大。
“对不起,今天不接待病人家属。”
“我不是你的病人家属。”
方东一坦率地回答。
“你怎么进来的?找我有什么事?”
“很抱歉,冒昧地打扰你。”
“我姓方,是中山的实习医生,我冒充了你病人的丈夫,他们就让我进来了。”
男人脸上立刻就表现出不满来。
“中山?”
“你的意思是,我们碰巧在治疗同一个病人么?”
“确切地说,不完全是,你治疗的恐怕是妻子,而我治疗的是丈夫。”
宋怀南有些不太解,他看上去好像没什么耐心把方东一的话剖析清楚。
“你找我到底有何贵干?”
方东一把烟灰缸掏出来递给他。
“这个,是你的吧。”
他愕然,捏着陈旧的陶瓷的手毫无支点地吊在彼此空落落的襟怀之间。
“这个……怎么会在你手里?”
“刘堪他……是你的病人?”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嗓音低沉。
方东一很慎重地点点头。
对方立刻就沉默了。
“刘堪告诉我很多有关他妻子恋舞的事情。”
“那是他的问题。”
宋怀南武断地回绝道。
“是他让你产生了好奇,不是我,你不要指望能从我这里得到任何东西。”
“请你不要太早下结论,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你拿着这个来找我,目的再明确不过了,难道你是特地来物归原主的么?”
他举起烟灰缸,挡住了方东一的视线。
方东一觉得宋怀南的故作镇定分明是想要掩饰已经无法收敛起来的情绪化。
他似乎下定决心要阻挠下去了:
“方医生,你我也算是同行不同业,不向外人透露病人的私情是最起码的医德,这个你不会不清楚吧?”
“我了解,可是,有些问题我必须向你讨教,这绝对不是为了满足我个人的好奇。”
“你撒谎。”
男人冷冷地丢出三个字,绝对自信地。
“神秘的已婚女人。”
“古怪的癖好。”
他对着方东一甩甩手里的烟灰缸。
“不计其数的偷情。”
“这一切还不够引发你的好奇?”
方东一当即语塞。
“对不起,我不相信。”
“麻烦你不要站在这里耽误我病人的时间。”
宋怀南把烟灰缸塞还给方东一,这就要退回办公室去。
方东一立刻用身体挡住门板,不让他把门关上。
“我说的是真的,你必须相信我!”
“刘堪是我的病人,我欠他一个交待,最起码,不能让他死不瞑目啊!!”
“你说什么?”
他果然松了手,面色灰黑。
“刘堪……他死了?”
“是的。”
“就在拜访你之后的第二天,他把自己关在公寓里,开煤气自杀了。”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呢喃起来,好像突然间失魂落魄了。
“我不是都告诉他了……他为什么还要死?为什么?……”
“你到底对他说了些什么?这很可能就是导致他死亡的主要原因,你明不明白?”
方东一心急如焚。
“拜托你告诉我,行么?”
直到这一刻,宋怀南才从困惑中清醒过来,他毫不犹豫地在方东一的胸口上推了一把,然后,砰地一声把门关上。
二
电话,电话。
方东一不断地给宋怀南打电话。
他觉得自己还有机会,绝对有,因此他不放弃。
这使他忘记了一切,梅紫的邀约、留院申请的考核、毕业实习小结等等等等全都置之了脑后。此刻的方东一,眼里只有那只迟迟不肯给他答案的烟灰缸,以及就快被自己翻烂的,刘堪唯一的一份遗书。
时间、手段、证据、容器情结……
什么意思?
方东一翻来覆去地解读。
刘堪临死前写下这些,到底想让他知道什么呢?
难道,他也知道自己已经完全沉溺在恋舞光怪陆离的情欲世界中无法自拔了?以至于必须跟随着他的脚步找到最终的答案才能从中解脱么?
梅紫是在方东一第三次失约时才发现这些征兆的。
之前的两次,她非常笃定地相信方东一之所以爽约是因为忙着留院考核,一门心思为了他们未来的幸福精打细算来着。
一直到她偶然地,在方东一家里接到徐主任打来的电话,这才知道方东一又在最关键的时候失了踪。
梅紫用脚趾头想就知道他一定又把自己卷进莫名其妙的事情里去了,于是,打骨子里对他嫌恶起来,简直到了恨铁不成钢的地步!
她极其不满地给缪森打电话,语气很不爽。
这回,缪森没给她面子,压根就不屑于答理。
当然,缪森也并没有撒谎,他的确比方东一早一步离开中山,如今,正过着无业游民的悠闲生活,老早就没和方东一联系了。
不过,梅紫的电话到让缪森有了惊喜的预感。
他觉得,方东一似乎改变了决定,不想留在中山了。
或许,要不了多久,他们又会在这城市间,某个相同的角落,不约而同地再次相遇。
一想到这里缪森就开心,他从未象现在这样对自己的直觉确信无疑。
然事实上,方东一根本来不及思考那么多,他剩余的时间有限,而这些仅有的时间所赋予他有权调查刘堪死因的身份,更是一天接着一天迅速地流失。
他顾不了那么多,只有不停地骚扰宋怀南,一次又一次地跟他耗、跟他磨,就不信打动不了他。
可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梅紫插了进来,自以为是地想要给方东一一个下马威,她不能容忍任何突发状况来影响方东一的唾手可得的似锦前程,她必须发出最后通牒,否则,一切努力终将白费,结果无非等于是自个儿打了自个儿一个耳光!
但是,梅紫并没有料到,方东一的固执在当下所起的作用有多么强大。
由此可见,她对方东一的了解远不及缪森。
她到底了解了我什么呢?
就当梅紫气急败坏地站在方东一办公桌前面,再次逼迫他解释最近所发生的一切时,方东一的眼前忽然闪过了这样的疑问。
“你到是说说,又怎么了?”
梅紫手臂张开,巴掌按在桌子的两角,身体占据了方东一眼目所及的整片视线。
“能不能别管我!”
方东一不抬头,一心只顾着手里的电话。
“好,我不管你,也懒得管你,申请表呢?徐主任说你到现在还没给他,拿出来,我帮你去交。”
“这不关你的事,我想给他的时候,自然会给。”
“你什么意思?就快截止了你知不知道?”
刺耳的嗓门让方东一更加头昏脑胀。
“我很烦,最好别惹我。”
“方东一!你!”
方东一站起来,冷峻地看着她涨红的脸。
“我不了解你的想法,就象我没法接受你连个招呼也不打就私自安排那场饭局,我搞不懂你为什么要那么急,甚至不屑和我商量,怎么?你是在向我逼婚么?”
“逼婚?!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梅紫的脸色骤然淤青。
“毕业后就结婚早就是我们两家心照不宣的事实难道不是么?你怎么可以对我说这种话,怎么可以!”
她哭了,连声音都走调了。
“就为了这么点小事你就和我怄气?这事关你一生的前途哎,你说我一天到晚烦你、惹你,是为了什么,啊?还不都是为了你,结果到好,落个两头不是人?”
“说得好!”
方东一的嗓音也嘹亮起来。
“这事关我的前途,不是你的,所以,决定权在我手上,你难道不觉得从头到尾一相情愿地干涉很过分么?你到底有没有站在我的立场,尊重过我的意愿呢?”
“什么对你是最好的这明摆着还用得着说么?”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喜欢?”
“根本不用考虑这个,换了谁都会照做,你又不是白痴?”
梅紫毫无顾虑的争论,忽然间将他们彼此之间长久以来烟雾缭绕的关系理顺了,方东一的眼睛终于看见了他一直不想要看见的东西。
“你的意思是,我的前途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对你,却很重要,是么?”
“我是你未来的老婆,你的前途当然和我息息相关,这有什么错?”
“梅紫,事到如今,我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来衡量我们彼此的感情。”
“你,爱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