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在那天,我知道了关于她的一切,我想,她是准备好了要告诉我的,一定是这样,否则以她的个性绝不会和一个才见过一次面的陌生男人滔滔不绝讲那么多有关自己的事情。”
三
“恋舞的身世很坎坷。”
“她出生在单亲之家,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从小和母亲相依为命。”
“十六岁那年,恋舞的母亲身患恶疾不幸去世,于是,她就靠着母亲留下的微薄遗产和抚恤金熬过高中考上了大学,决心要靠自己的力量,半工半读地完成余下的学业。”
“我非常钦佩她自强不息和隐忍的性格,所以立刻断定她就是我要的那种能成为‘好妻子’的女孩。”
“正如你所说的,这种女孩子可遇而不可求,何况我也已经大学毕业踏上工作岗位,也该考虑找个合适的对象恋爱结婚,于是,便提出约会的邀请。”
“和当初预料的一样,我们的交往安稳顺利地持续了很多年,直到恋舞大学毕业当上教师之后,我们就领证结婚,有了自己的家。”
“新婚的日子是简单而拮据的,恋舞边适应工作边操持家务,我则把重心转移到事业上,希望能早日在医院里赢得一席之地,可是,始终怀才不遇,尤其是后来经历了辞职转业的失败,年轻时的豪情壮志也被磨得差不多了,就这样,我失去了原有的斗志,陷入自甘平凡只求温饱的生活状态。”
“恋舞的贤惠与能干,直到那时我方才慢慢体会到,而事实上,她已经这样默默支持陪伴我走过很长很长,很长的一段路了。”
“年龄的增长和索然的工作让我内心老也平衡不下来,脾气也因此而越变越糟糕。”
“这期间,恋舞始终安心在教育岗位,并以出色的成绩赢得业界的肯定,几年后,她被耀华国际附中聘用,薪水和福利都有了提升,工作自然也比过去更忙碌,但是,家里依旧妥妥当当,不用我操半点心。”
“我们的小日子因为恋舞的跳槽而有了良性的改善,虽然,我也时常有赚外快的机会,但那毕竟不是我所喜欢的工作,免不了会牢骚满腹。”
“现在想想,没细细端量恋舞的好,才是我这个丈夫最亏欠她的。”
“人就是这样,一定要等到失去才知道珍贵。”
“事到如今我才明白,她的理解、宽容和体贴,曾经给我焦愁落寞的中年生活带来多么大的影响。”
“我这个人,一辈子都不得志,回想起来,困苦的灾难没挨着边,辉煌的成就也没轮到过,其实,这才可怕,庸碌无为地消磨生命,一分一秒,一天一年,象判了死缓的囚犯一样慢慢地挨,往后看,是毫无留恋的苍白,往前看,是年老色衰的消亡,实在有着说不出的痛苦。”
“只有她。”
“只有她是我的安慰,唯一的精神支柱,如果没有她在身边,我想,我早就变成一个不知好歹惹人讨厌的糟老头了。”
“其实,恋舞的内心深处是很敏感的。”
“有一次,因为工作的事我又对她乱发脾气,半夜里,发现她一个人躲在被窝里伤心,我以为她生了我的气,没想到她却说,是因为突然间想到我将来老了可能会比她先走一步而害怕到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那一刻,我很触动,她有时候就是会莫名其妙地联想到一些悲观的事情上去,不过,我还是认为她很可爱,于是,就笑她,真笑她,而后便对她发誓,将来绝不会丢下她一个人。”
“你瞧,我们当真说好要一起死的,可是最后,她却先走了……”
“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呢?人都已经不在了,即便想珍惜想回报也没有机会了……”
“老天真残忍,真是残忍哪。”
刘堪眼眶微红。
方东一也难过地低下头去。
“她活着的时候,我竟然连个像样的戒指也没给她买,她从没对我要求过什么,从来没有。”
“可是,却给了我很多。”
“很多、很多……”
“恋舞就是这样的女人。”
“无论生活变成什么样子,她永远是宁静的、温暖的,默默维护着身为丈夫的我和这个微不足道的家。”
“你们是真的,非常相爱。”
“我终于了解你所说的那种‘幸福’了。”
“是你想要的么?”
“不单单是我吧。”
“所有人都希望得到这样的幸福。”
“实实在在的幸福。”
方东一的目光有些迷惑地凝聚在刘堪的额头上。
仿佛那里面会透出那个已经逝去的女人的影子。
走出阿郎时,雨已经停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
刘堪问。
“快七点了。”
“饿不饿?要不要去吃东西。”
“不了,我妈还等我回去吃饭呢。”
方东一站在巷口和他告别。
两人各自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方东一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刘堪披着夜色的后背在雨后的水门汀上拖曳出一条长长的影线,显得格外孤单。
他这才想到,刘堪刚才的话其实是在暗示他还不想马上回家。
或许,今晚,他会去别的什么地方。
只要不是那个空荡荡的家,哪里都无所谓。
方东一的眼角忽然就热了。
泪水在眼眶中回旋片刻,最终,还是没有掉出来。
黑夜来临。
阿郎、方东一、和刘堪。
在差不多相同的时间里,消失在不同的城市街角。
四
从那天开始,方东一再也没和缪森谈起刘堪。
缪森的热情到是丝毫不减,经常主动提起他来。
方东一告诉他,一周一次的会诊无论是对刘堪还是对他,都已经失去原有的意义。
缪森非常理解,并痛骂徐主任厚颜无耻,拿无辜的病人来玩花样。
方东一若无其事,一笑了之,令缪森百思不得其解,心想,怪了,这家伙那愚蠢的正义感什么时候冬眠了呀?
方东一的正义感并没有冬眠。
相反,它们凝结成庞大的潜流,直奔刘堪深锁的心门,很快就要将它粉碎了。
阿郎的会面,让方东一想到了一个对刘堪来说,可能很冒险的治疗方案。
当然,按照正常的推理,这绝对是个有理且极可能立竿见影的好办法。
揭开刘堪大脑深层对前妻恋舞真实的记忆,让方东一更确切地相信,刘堪的噩梦纯属妄想症的临床表现,而绝无确凿存在的可能。
他不想再参考缪森意见。
这个不负责任的混小子误导他太多次,就快把他的思路捣成浆糊了。
刘堪听到方东一计划的时候,有一刹那,脑袋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
方东一说:“是决断的时刻了。”
“信噩梦,还是信自己。”
“刘堪,你只能选择一个。”
刘堪的眼前立刻就浮现起两个不同的恋舞。
右眼,是娴静的爱妻。
左眼,是妖冶的荡妇。
再看自己。
是近乎一无所有、已踏上衰竭之路的萎男子。
他无从选择。
抑或,死亡、现实与精神折磨,已令他丧失了选择的勇气。
“那么,只有最后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刘堪战战兢兢地问道。
“自己去寻找噩梦的真相。”
“什么意思?”
“运用你身为记者的特权,沿着梦中那些关于陌生男子的线索追查下去,把他们找出来,如果他们确实存在的话。”
“刘堪,人死不能复生,我只是一个心理医生,没有把恋舞变活过来让她亲口告诉你真相的神力。”
刘堪接受了方东一的计划。
他们约定以十天为限,十天后,刘堪将带回最终的答案――
那到底是虚假的幻梦,还是确切的“曾经存在”。
当然是梦。
方东一毫不怀疑。
心想,与其周旋在毫无根据的幻象里,还不如让刘堪自己去发现一切压根就不存在!
这么一来,再逼真的幻象也就自然而然,不攻自破了。
五
刘堪不在的这几天,方东一感觉很轻松。
他没去想任何有关刘堪的事,并且恢复了和梅紫的正常约会。
梅紫还是捉摸不定的老样子,方东一没指望她会因为自己改变了决定而有所觉悟,在梅紫眼里,那是应该的,只有傻瓜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自己前程似锦的道路上不停地安插讨厌的绊脚石。
梅紫很欣慰方东一终于恢复正常了,并认定这绝对和徐主任隔离那三个无聊的病人有关系。
方东一突然想到,梅紫的爱是否有80%是维系在他和中山之间无形的距离上的?
间距越长,比率就越低?
想到这个,他几乎要为自己尚在清醒中的大脑鼓掌叫好。
他们的确相爱,也可能会结婚。
但是,决非刘堪和恋舞那样的。
这点,方东一已经确信无疑。
刘堪再次出现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两天。
方东一没有太在意,他储备了足够的耐心来迎接另一个和先前截然相反的、神采奕奕的刘堪。
然而,事与愿违。
这还不足以形容方东一看见矗立在门槛前,那个男人时的心情。
他身体里那70%,充沛的,极自信极和缓的水分,刹那间蒸发得点滴不剩。
从头顶到脚趾,整个儿干槁了。
方东一说不出话来。
刘堪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隔着他的身体,偷偷往屋里吹进一团鬼魅的烟雾。
让整个办公室霎那间充满了比噩梦或死亡更阴森恐怖的危机。
好像与自己没什么关系。
又好像会不可避免地,牵扯到自身的每一根神经。
发生了什么事?
他?!
到底怎么了?
“到底怎么了?”
方东一终于支吾地张开嘴唇。
“我找到了……”
“……那个男人。”
话音刚落,刘堪的身体就倾斜了。
他虚脱地靠在门框上。
轻飘飘、毫无份量。
好像马上就要滑到地上去。
方东一觉得眼前的景象很熟悉。
就在不久以前的什么地方,也看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