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他这么说,心里挺高兴。这阵子因为修房子跟他处得很熟,我知道他是见过世面的人,平常是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他能跟我这么实在,算是没把我当外人,也是对我人品的认可。
那天的月亮很好,我又看了一眼那房子,问:‘听你之前说的,看来你知道这房子为啥造成这样,那究竟是为啥?’
他反而问我:‘你的木匠手艺是跟师傅学的吧?那你师傅有没有跟你提过厌胜?’他见我摇头,便说:‘这种屋顶在厌胜术里属煞法一流,名叫‘承神楔’,这房子不是用来居家住人的,是用来练功的。我猜那位前辈怕是已经练成奇术,蜕壳而去了,我现在算是拾他遗蜕,希望也能有所成就。’他说完看看我,想是对我连厌胜都不知道很失望,叹了口气说:‘也难怪,现在造房子的手艺变了,那种东西以后怕是没人知道了。’
他一提这个,我抱怨来了,也忘了问到底什么是厌胜,说:‘我当时想学泥瓦工,学好了可以当施工员搞建筑承包,我爹非叫我学木匠。以后房子都是钢筋混泞土,再小点的也是砖墙上水泥楼板,木匠哪还有活干?’
我一口喝了一大杯酒,再看老道,只见他愣在那里,姿势很奇怪:仰头看着天,嘴半张着,瞪着眼睛半天不眨一下,那样子把我吓了一跳,心说这又是在练什么功?过了一会老道恢复正常了,对我点点头:‘你说的没错,以后的木工活是会越来越少,而且手艺也和你学的不一样,都是用固定规格的板材,铁钉也不用锤子砸了,用一种插管子的手枪就能把小钉打到木板里。’我不明白他说的,但心里很烦。他看我不高兴,又安慰我:‘兄弟你莫急躁,你是有二十年来年的穷日子,但穷的也不只你一个,大家都一起穷。不过你那些打榫插卯,还有刻花的木工手艺不能丢,等到你三旬之年,大运将兴,你就能有转机,慢慢就能成小富之家。’
我看他说得跟真的似的,就问:‘老师儿你还会算卦啊,曲阜县城以前有孔半仙,能前知一百年后知五十年,这几年打击封建迷信,早没听说他的动静了。你能后知多少年?”
老道说:‘术算是博大真学,算的其实不是命,是理,所算之事有大有小,天运、国运、人运,难易程度是不一样的,哪有后面五十年什么都能算的。古时天运国运和人君的命运息息相关,算准其一,其他也不难猜测二三。现在是新社会,日新月易,百花齐放,想算准就更难罗。’
我以为他是没那本事,就故意问:‘那你就拣容易的说说吧,你看我们村什么时候能过上好日子,就是家家盖楼房,出门走马路,想吃肉就吃肉?’
老道笑笑说:‘这还简单?好吧,你记住这么几句:一人入口不闭口,一衣无头半包头,天崩地裂辞旧首,登耳离火走一走,这些应验了,好日子就慢慢来了。这是大运,至于你自已,十几年后你找个上过学的,初中文化就行,问他‘东南风急,吹填土川’怎么解。’
后来,这老道就在山上一住好几年,这期间他自己很少下山,时不时让小孩下来买点煎饼、炒面和地瓜干,都是好保存的东西。他要是下山一般是去办事,用他的话说叫云游,会顺便找我聊聊天,一年最多有两回。
他也不欢迎别人上山。曾经有一群挺贱的小孩上去玩,被吓得尿着裤子回来,说看到一个没有眼珠的老头坐在一个大神像里,正在用手挠自己的胸口,挠的一条条血道子,就像要把肋骨抠开一样。因为这件事老道专门带着小兄弟下来过,找那几个小孩的父母送礼道歉,说自己练功承神后会有一些奇怪举动,就跟练气功的人做导引动作差不多,以后没事最好别上山去,容易被吓着,也会打扰他。从那以后村里人就没人再上老庙山了,就当他们不存在一样。
那个年代道士不被人待见,更何况他这么个野道士。就有镇政府的人想弄清他到底是来历,还找我问过,我说他就是个信道的,喜欢清静,那座山现在连骨灰都没人愿意埋上去,就让他住呗。镇里还是派人上去找他谈话,他当时又能拿出道士证来了,俗家姓名、籍贯、道号、教籍都清清楚楚,还有道教理事会的红章,政府的人一看他是有证的,就随他了。细想起来,这应该是最后有人去山上见过他。
再后来,有一段时间,小孩不再下来买干粮了,也不见老道下来,村里人开始有人议论,说老道练的那功,到最后是要吃小孩的。这谣言还没传开,运动就来了,孔府孔庙都让学生砸了。当时就有一帮学生不知哪打听到老庙山上有座庙,可以算四旧,就纠合了一帮人去砸,结果去的时候发现人已经没了,房子也变破败了,就好像这几年老道和小孩没在那住过,我也没去翻修过。”
“怎么会这样,人呢?”三舅问。
“不知道,应该老早就不见了。那感觉,怎么说呢,就像大家一起发了一场臆症,梦见了老道,后来醒了,一切和从前一样。”四姥爷说到这,忽然想起什么,说:“对了,也有不一样,让我明白那不是在做梦:在那座破房子里多了一样东西,一座大神像,样子很怪,不知道是什么神,看颜色像铜的,浇铸的浑然一体没有接缝。当时小将们想砸它,拿大夯锤砸了几下,只有嗡嗡的响声,连个小坑也没砸出来,铜肯定没这么硬的,金的?那更不可能这么硬了,反正不知道是什么材料。那么大个的东西,大家都猜不出是怎么弄上去的-------那玩意要是弄上山得用大吊车,要不就得七八个人生拉硬拽,无论老道怎么干,也不可能瞒过村里人把它弄上山。那些小将们表面上只信毛主席,私下里个个都说这事真是邪了,开始有点怕了。再说,那么大个的神像也没法扛下来重新炼了。后来有个小头目就说这庙破成这样,也不用砸了,至于这铁疙瘩,不过是落后的封建意识幻想出来的牛鬼蛇神,就像它锈迹斑斑的身体一样,必将慢慢消亡,就随它烂去吧。那伙学生又喊了一阵子口号,背了几段语录就散了。”
在场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我躺在席子上也能感到大家的心跳,而我自己的心已经到了嗓子眼上。
“后来呢?”三舅还是不依不饶。
“后来老道吃小孩的谣言更传得有板有眼,我虽然知道一些内情,可也不想再多说,慢慢的大家就忘了这事,只是交待小孩们别上老庙山去玩。”
“那,老道到底是去哪了,小孩真让他吃了?”三舅问。哎,这个三舅脑子确实不好使,如果是我,我就会问四姥爷知道的是什么内情。
“不知道,估计是连夜跑了,反正两个人都不见了。我不相信老道会吃人,不过,他可能真的练功练疯了。”
三舅说:“原来还有这样的事,四叔你以前怎么从来没提过?”
这时姥爷说话了:“提这些干嘛,那个年代道士都是容易挨整的人,谁闲着没事说自己和道士有交情?也不能提修房子的事,不然人家会说那是给封建迷信添砖加瓦。”
四姥爷不知什么时候点上烟了,抽了一口,叹气道:“现在看来,这老道是有真本事的异人,他说的那段话后来都应验了。”三舅问怎么应验了,四姥爷说:“他说我有二十几年穷日子,大家一起穷,那不就是当年一个全国整运动,一个接一个,后来大家都吃大锅饭计工分,结果都没饭吃吗。他说的加工好的板材,其实就是三合板,现在广东那边城里人装修都用这个,用电锯切开,想要什么尺寸都行,再用射钉枪钉起来,射钉枪我见过,用条塑料管子连着气泵,比我们的锤子不知快了多少。这还不算啥,最厉害的是,他把咱国家那几年的事都说准了。”
“啥意思?”
“‘一人入口不闭口,一衣无头半包头,天崩地裂辞旧首,登耳离火走一走’,我后来遇到一个大老师儿,我把这一段告诉了他,他听了后大吃一惊,说我碰上的是真正的高人。‘一人入口不闭口’,是个丙字,‘一衣无头半包头’是个辰字。丙辰年,想想那年的事吧,东北落流星,唐山大地震,宰相、元帅、元首挨个驾崩。后来那位四川出来的小个子大领导姓啥,不就是左边一个登,右边一个耳吗--------我说的是以前的老体字。离火是南方,你看,咱国家改革开放都是先在南边折腾,至于‘走一走’,不知道应在哪里。’
三舅问:“那还有一句呢,什么东南风还是西北风的那句?”
“那是‘东南风急,吹填土川’,这也是拆字法,你上过学你都解不了?”
“嘿嘿,我要是上学好,还跟你学木匠。”
“你想想,现在是不是全国人都往东南沿海跑,土川是个圳字,现在咱国家最富的是哪,深圳啊!”
大家都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三舅倒不在乎这些,他关心的是他自己的事,说:“哎,都用三合板装修了,那我跟你学木匠不是白学了!”
四姥姥接过话来:“咱们这里经济落后,那些新东西一时半会还过不来,兴许还能再干几年。”
四姥爷说:“也难说啊,广播上说深圳那边三天就能盖一层楼,早晚咱们都得换成水泥房子。”他吐了一口烟,对三舅说:“老三,你敢跟四叔去深圳不?听说那边的有钱人喜欢老式家具,连喝茶的茶桌都很讲究,在那里投资的香港人一套红木家具就两三万块。那边还有不少家具厂,就缺我这种懂老式木匠手艺的人,进厂之后只要学会操作机床,一个月就能挣两千多。”
一说起挣钱的话题,气氛就变得活跃起来了,后来众人就都在聊去南方打工的事,我这时候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