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有得好谈了。胡雪岩与尤五之间的秘密,特别是关于小刀会的内幕,他在陈世龙面前都是守口如瓶,而对郁四却无须隐瞒。并头低语,声音低到仅仅只有两个人听得见,郁四一面打着烟泡,一面侧耳静听,觉得惊心动魄,对胡雪岩更加另眼相看了。
“想不到你有这一番经历!”听完了他说,“说得我都恨不能像你这样去闯闯码头。”
见他受了鼓舞,胡雪岩正好趁机劝他:“四哥,这几年是一重劫运、惊天动地的日子,我不相信在劫难逃这句话,只觉得一个人要出头,就在这个当口。人生在世,吃饱穿暖,糊里糊涂过一生,到闭眼的那一刻,想想当初,说不定会懊悔到这世界上来一遭,这就没啥意思了!”
“是啊。”郁四答道,“人死留名,豹死留皮,总要做件把别人做不到的事,生前死后,有人提起来,翘一翘大拇指,说一声‘某人有种’,这才是不辱没爷娘!”
听这语气,胡雪岩想起从嵇鹤龄那里听来的一句成语,脱口说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四哥,你果有此心,眼前倒有个机会,可以做一番事业。”
“噢!你说。”“你们湖州办团练,听说赵景贤是个角色,你如果能够帮他办好了,保境安民,大家提起你来,都要翘大拇指了。”郁四不响,只是双眼眨得厉害,眨了半天,忽然抛下烟枪,坐起身来说:“你说得对!要人要钱,我尽我的力量。不过我不便自己凑上门去。倒不是要他来请教我,是怕人说我高攀,想挤到绅士堆里,自抬身价。”
“这也不是这么说法。守土之责,人人有份!”胡雪岩略停一停说,“我来安排,叫王大老爷来跟赵景贤说,那样,四哥你面子上也过得去了。”
“好!你去办,我只听你的招呼就是。”说着,他下了炕床,关照聚成的人备饭,兴致极好,迥不是以前那种垂头丧气的颓唐之态。
刚刚拿起酒杯,陈世龙赶到,冲胡雪岩点了点头,坐下来一起吃饭。郁四知道他是安排好了,只不知道他是如何安排,跟阿七见了面,自己该说些什么?心里痒痒地却不便问,那酒就吃得似乎没啥味道。
“少喝两杯!”胡雪岩说,“回头再吃。”郁四听这话,便喝干了酒,叫人拿饭来吃。吃完,一个人坐在旁边喝茶,静候胡雪岩行动。“我们走吧!”
“慢点。”郁四到底不能缄默,“到哪里?”“到大经丝行。”胡雪岩说,“我请阿七来碰头,你躲在我后房听,说什么你都不必开口!等我一叫,你再出来。”“出来以后怎么样?”“那——”胡雪岩笑道,“你们两个人的事,我怎么知道?”这句皮里阳秋的谐语,表示接下来就是重圆破镜,复谐好事。郁四听了当然兴奋,急着要走。三个人一起出了聚成钱庄,却分两路,郁四跟胡雪岩到大经,陈世龙别有去处,他第一次受计所办的是“调虎离山”,赶到老张那里,报告胡雪岩已到湖州,说跟郁四有要紧话在大经商谈,不便让黄仪知道,嘱咐老张夫妇,借商谈陈世龙的亲事为名,把他邀到家,把杯谈心,务必绊着他的身子。这样做的用意,就因为阿七要到大经来,怕跟黄仪遇到,彼此不便。
敲开阿七家的门,她是诧异多于一切,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只说了句:“是你!”
“是我。”陈世龙平静地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哼!”阿七冷笑,“你是卑鄙小人,良心叫狗吃掉了!”“怎么好端端骂人?”“为什么不骂你!”阿七一个指头,戳到他额上,使劲往后一揿,指甲切入肉里,立刻便是一个红印。“不要动手动脚!”陈世龙说,“胡先生从杭州来了,他叫我来请你过去,有话跟你谈。”“你还想来骗人,真正良心丧尽了。你自己躲我,还不要紧。你叫黄仪来打我的主意,拿我送礼,讨他的好!”阿七越说越气,大声骂道,“你替我滚!我不要看你。”
这一说,陈世龙想起那天的光景,忍不住纵声大笑。“你还笑!有啥好笑?”“我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差点眼睛都被戳瞎。”“咦!”阿七秋波乱转,困惑地问,“难道他还好意思把这桩‘有面子’的事告诉你听?”
“他怎么会告诉我?我在间壁楼梯下面张望,亲眼看到的。”陈世龙又说,“阿七,你想想,我怎么会捉弄你?我们是熟人,而况你又有私房钱叫我替你放息,我捉弄了你,不怕你跟我逼债?”
听这一说,阿七有些发窘,破颜一笑,故意这样说道:“对!我就赖你欠我的钱,不听我的话,我就去替你‘卖朝报’!”
“好了,好了!”陈世龙问,“你要不要换件衣服?如果不换,我们此刻就走。”
“真的胡老板要见我?”阿七答非所问地,“他有啥话要跟我谈?”
“我不晓得,不过,我告诉你,他现在鸿运当头,照顾到哪个,哪个就有好处。你听我的话,跟我走!”陈世龙把她打量了一番,虽是家常打扮,风韵自胜,便又说道,“这样也蛮漂亮,不要换衣服了。”
阿七听他的话,嘱咐了她所用的那个爱打瞌盹的小大姐当心门户,跟着陈世龙出门,巷口雇一顶小轿,一直抬到大经丝行。
“越来越年轻了!”胡雪岩迎着她,便先灌了句米汤,接着取出一个外国货的錾银粉镜——是特地叫陈世龙向阿珠借来的,“没啥好东西。郁四嫂,千里鹅毛一点心,你将就着用。”
“多谢胡老板,不过,你的称呼,不敢当。”“不是这话。不管你跟郁四哥生什么闲气,我总当你郁四嫂!”“我哪里高攀得上他们郁家?胡老板,多承你抬举我,实在对不起,要叫你骂一声‘不识抬举’了!”听她的口风甚紧,胡雪岩不敢造次,一面请她落座,一面向陈世龙使个眼色,暗示他避开。“那么,我走了!”陈世龙说,“阿七,明朝会!”“慢点。”胡雪岩故意问一句,“你到哪里去?是不是阿珠在等你?”
这还用思索?当然是实实在在地答应一个:“是!”“将来又是个怕老婆的家伙!”胡雪岩望着陈世龙的背影,轻轻说了句,偷眼看阿七的脸上,是爽然若失的神情,便知自己这番做作不错。要先把陈世龙的影子从她心里抹干净,再来为郁四拉拢,事情就容易了。
“胡老板!”阿七定定神问道,“不晓得你有啥话要跟我说?请吩咐!”
“吩咐二字不敢当。郁四嫂!说句实话,我这趟是专程来看郁四哥的,这么一把年纪,没有了一个独养儿子,你想想可怜不可怜?”
阿七在恨郁四,想答一句“可怜不足惜”!话到口边,觉得刻薄,便忍住了点一点头。
“阿虎我没有见过,他为人怎么样?”“郁家这位大少爷,凭良心说,总算是难得的好人。”阿七答道,“不比他那个姐姐,眼睛长在额头上。”“是啊,我听说你跟郁家大小姐不和,有没有这话?”“这话,胡老板你说对了一半,是她跟我不和!”阿七愤愤地说,“她老子听了宝贝女儿的话,要跟我分手。分就分,我也不在乎他!”“唉!郁四哥糊涂到了极点!”胡雪岩摆出为她大不平的神态,责备郁四,“你跟了他,算是委屈的,他怎么得福不知?我先当是你要跟他分手,原来是他自己糊涂,这我非好好说他几句不可!”“哪里是我要跟他分开?”阿七上当了,极力辩白,“我从来都没有起过这样的心思。都是他自己,一心还想弄两个年轻的,人老心不老,不晓得在交什么墓库运!”
“好!”胡雪岩翘着大拇指说,“郁四嫂,我倒真还看不出,你一片真心,都在郁四哥身上。”
“哼,有啥用?”阿七黯然摇头,“好人做不得!叫人寒心。”“那也不必。人,总要往宽处去想——”“是啊!”阿七抢着说道,“我就是这样想。心思不要太窄,难道‘死了杀猪屠,只吃带毛猪’?我说句不怕难为情的话,离了郁家,还怕找不着男人?到后来倒看看,究竟是他吃亏,还是我吃亏?”
这番挟枪带棒、不成章法的话,看似豁达,其实是摆脱不掉郁四的影子,胡雪岩觉得自己的成绩不错,把她真正的心意探清楚,便已有了一半的把握了。
于是他借话搭话地说:“自然是郁四哥吃亏。拿眼前来说,孤苦伶仃,一夜到天亮,睁着眼睛想儿子,那是什么味道?”
她不响,息了一会才说了句:“自作自受!”“他是自作自受。不过,你也一样吃亏!”“这——”阿七大摇其头,“我没有啥吃亏。”
“你怎么不吃亏?”胡雪岩问道,“你今年二十几?”“我——”阿七迟疑了一下,老实答道,“二十七。”“女人像朵花,二十三四岁,就是花到盛时,一上了你现在这年纪,老得就快了。”胡雪岩说,“你想想看,你顶好的那几年,给了郁四哥,结果到头一场空,岂不是吃了亏了?”
听他这一说,阿七发愣。这番道理,自己从没有想过,现在让他一点破,越想越有理,也越想越委屈,不由得就叹了口气。
到此地步,胡雪岩不响了,好整以暇地取了个绿皮红心的“抢柿”慢慢削着皮,静等阿七发作。
“胡老板,我想想实在冤枉!人不是生来就下贱的,说实话,跟郁老头的时候,我真是有心从良。哪晓得你要做好人,人家偏偏不许你做!”说到这里,阿七一生委屈,似乎都集中在一起爆发开来,显得异常激动,“就是胡老板你说的,我一生顶好的几岁给了他,他听了女儿的话,硬逼我分手,他这样子没良心,那就不要怪我,我也要撕撕他的脸皮。”
“噢!”胡雪岩很沉着地问,“你怎么撕法呢?”“我啊,”阿七毅然决然地说了出来,“我做我的‘老行当’,我还要顶他的姓,门口挂块姓郁的牌子,叫人家好寻得着。”这倒也厉害!果然如此,郁四的台就坍了。“阿七,”胡雪岩说,“人总不要走到绝路上去——”“是他逼得我这样子的。”阿七抢着分辩。“你这个念头是刚刚起的。是不是?”“是的。”阿七已完全在胡雪岩摆布之下,有什么,说什么,“多亏你胡老板提醒我,想想真是一口冤气不出。”“那就变成是我挑拨是非了。阿七,你要替我想想。”“对不起!”阿七满脸歉疚,“这件事我不能不这么做。请你胡老板体谅我!”
“你无非想出口气。我另外替你想出气的办法,好不好?”阿七想了想答道:“那么,胡老板你先说说看!”她紧接着又声明,“这不是我主意已经改过,说不说在你,答应不答应在我。”“当然。”胡雪岩说,“不要说你那口冤气不出,就是我旁边看着的人,心里也不服气。无论如何要叫你有面子,争一口气,有面子就是争气,这话对不对?”阿七并不觉得他的话对,但也不明白错在何处,只含含糊糊地答道:“你先说来看!”“我想叫郁四哥替你赔个罪。怎么样?”“赔罪?”阿七茫然地问道,“怎么赔法?”
“你说要怎么赔?”胡雪岩说,“总不见得要‘吃讲茶’吧!”“吃讲茶”是江湖道上的规矩,有啥“难过”,当面“叫开”,像这种家务事,从没有吃讲茶的规矩。但此外阿七也想不出如何叫郁四赔罪,只睁大了一双黑多白少的眼睛,望着胡雪岩发怔。
“阿七,什么赔罪不赔罪,都是假的,一个人的感情才是真的。只要郁四哥把真心给了你,也就差不多了!”
阿七一方面觉得他这话不无道理,另一方面又觉得他这话或有深意。两个念头加在一起,得要好好想一想,所以双手按在膝上,低头垂眼,只见睫毛不住闪动,那副娴静的姿态,看起来着实动人。
她还在细细思量,胡雪岩却说得圈子兜得太远,自己都有些不耐烦,决定揭破谜底,略想一想,他说:“郁四嫂,其实你这口冤气也算出过了,你刚才左一个‘没良心’,右一个‘老糊涂’,骂得狗血喷头,人家一句口也不开,等于向你赔了罪,你也可以消消气了。”
这一说,把阿七说得莫名其妙,好半晌才说:“我是‘皇帝背后骂昏君’,他人又不在这里,怎么听得见?”
“哪个说不在这里?”胡雪岩敲敲板壁,“郁四哥,你可以出来了,再来跟郁四嫂说两句好话!”
“噢!”郁四应声掀帘,略带窘色,先叫一声,“阿七!”阿七这时才会过意来,“冤家”相见,先就有气,扭转身来就走。
哪知道门外早有埋伏,陈世龙说到张家是假话,一直等在门外,这时笑嘻嘻地说道:“你走不得!一走,郁四叔‘跪算盘’、‘顶油灯’的把戏,都看不到了。”
于是又是一气,“你好!”她瞪着眼说,“你也跟他串通了来作弄我!”
“是,是!”陈世龙高拱双手,一揖到地,“是我错,你不要生气。”
这一下搞得阿七无计可施!当前的局面,软硬两难,走是走不脱,理又不愿理郁四,只有回转身坐了下来,把个头偏向窗外,绷紧了脸不说话。
“阿七!”郁四开口了,“算我不对——”“本来就是你不对!”阿七倏地转过身来抢白。“是,是!”郁四也学陈世龙,一味迁就,“是我不对,统统是我不对。好了,事情过去了,不必再打搅人家胡老板,我们走!”“走?走到哪里去?”“你说嘛!到我那里,还是到你那里?”
“到你那里?哼,”阿七冷笑道,“你们郁府上是‘高门槛’,我哪里跨得进去?”
说到这样酸溜溜的话,那就只是磨工夫的事了,胡雪岩向陈世龙抛个眼色,站起身说:“好了!用不着我们在这里讨厌了!你们先谈几句,等下我送你们入洞房。”
“啥个洞房不洞房?”阿七也起身相拦,“胡老板你不要走,我们要把话说说清楚,没有这样便当的事!”
“我不走!我就在对面房里。”胡雪岩说,“你们自己先谈,谈得拢顶好,谈不拢招呼我一声我就来。郁四嫂你放心,我帮你。”